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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ate同人] The road to Avalon 幕間2

嘯月 | 2014-03-01 11:08:26 | 巴幣 6 | 人氣 390


幕間2 湖上騎士 -Sir Lancelot-

  陰灰的天空飄著綿綿細雨。

  朦朧景色隨陣風吹得雨勢飄逸、變得更加迷濛不清。

  踩過濕漉漉的地面,高大的男人沿步道登上了位於小丘頂端的庭園。

  花朵盛開在雨中盛開、繪出朦朧的繽紛色彩。草木繁盛的小庭園裡流露出旺盛的生命力,整體環境卻顯得維護欠佳。不……看得出有經過人手修剪的痕跡,只不過技術還有待加強。又像是園丁於匆忙之際、簡單地整理過一番便離去了。

 
  這是難夠想像的。在這戰亂又起、必須不時提防盜賊與蠻族的日子裡,會特地來到這裡維護一片庭園已是拿自身安危在開玩笑。

  不過,今日特地前來這裡的男人並非一介園丁。

  他所攜帶的也不是修剪工具,是長劍與酒、以及一些簡單的食物。

  抽出腰間長劍砍去沿途雜草。比不上專業的園丁、但男人的動作倒也相當俐落。他一路朝著庭園的中心位置走去,來到一對連理樹下、癡癡望著這兩株交纏在一起的樹以及樹前的墓碑。

  他的眼神想是帶著百般的懷念,還有些許的羨慕、和不服輸的自豪。


      ※ ※ ※


  貝狄維爾快步走過街道,同時沿途留意瑪太村子裡公共建設的施工進度。

  沿途許多人向他行禮問好、他也一一用穩沈的招呼回應。

  穿著儉樸衣衫的他、提了個大籃子輕快地穿越一個交叉口、轉彎來到一間房子的前面。

  舉起手敲了幾下屋門,裡頭的人很快就應聲作答前來開門。沒有多說什麼,貝狄維爾自然地接受了屋主的邀請、進去裡頭作客。



  『這一趟有什麼收穫?每年這時期你都會抽空去那兩人的墓前探望呢。』

  將裝滿了蔬果與肉乾的籃子置於桌上,貝狄維爾溫和地詢問著屋子的男主人。

  『…康瓦爾(Cornwall)地區看來也變得不平穩了。庭園被擱置了一段時間,於是我只好充當園丁替他清除雜草了。』屋子的男主人苦笑著作答。

  這位成熟男性的身型高大,莫約一百九十公分、四肢結實有力看得出鍛鍊有加。

  男性的氣質並不那麼粗獷,他有著武人的威嚴、也帶著文人彬彬有禮的氣質。深色瀏海蓋住了前額,及背長髮於後頭紮成一束。他的五官立體算得上英俊挺拔,深邃的眼眸裡除剛毅之外還染著幾分淡淡地憂愁。

  那似乎是男性天生的特質、容易勾起女人的母性本能。

  這些特質堆砌起來的、並非尋常美男子身上常掛的華麗與俊俏、而是予人一股穩重的可靠…卻又需要他人適時關愛的獨特印象。

  他的名字是雷奧,以雄獅為名的騎士。

  守護這座瑪太村子的重要一員,更是發起建設這裡的元老。

  不過,在成為雷奧之前,男性有著在這時代裡具備非凡意義的名字──蘭斯洛特。嘉美洛特裡武藝最高超的第一騎士;卻也是與王妃互通款曲、促使國家內部動亂的兇手。

  確保王妃的人身安全並將她送回嘉美洛特之後,眾人的決議將他逐出嘉美洛特。

  蘭斯洛特接受旨意,乾脆地與親信一同撤退回到自己的領地。

  一切看似結束了,實際上那才是真正的開始──看準圓桌分裂所露出的破綻,早已暗中籌備好一切的莫德雷特終於掀起反叛的旗幟。

  私通王妃。

  背叛了摯友高文爵士與其弟的信任。

  劫法場的混亂之中、斬殺了眾多彼此曾是伙伴的騎士。

  不論往昔建立了多少功勳與燦爛榮耀,作為一介騎士而論、做出這些事之後蘭斯洛特的格調已落至最低。墮落騎士,背叛騎士,只不過是憑藉蠻勇在肆意而為的匹夫罷了。亞瑟王雖欠缺體諒人心、倒也不該落得那種下場才對。都是那群背叛者的錯──這就是人們對蘭斯洛特的評價之一。

  從被歌頌到被藐視,天堂淪落地獄般的轉換。

  可是,心中仍有著不磨滅的忠誠,他依舊是亞瑟王麾下的騎士。當聽聞劍欄之役一事後、蘭斯洛特即刻整頓兵力出發營救亞瑟王。

  然而很遺憾……沒能趕上,什麼也沒能夠做到。

  『到頭來…還是沒有人能夠拯救您嗎……將身心都奉獻給國家的王為何會是這種下場……』

  到達時已是日暮西山,象徵著悲劇的落幕。

  縱橫戰場的無雙騎士就連踏上舞台抽出寶劍的機會都不被允許,只能兩眼出神地呆望著那片滄桑戰場的痕跡、無力地跪在地上哭喊自己的不是。

  無法盡自己的忠義;沒法替自己的過錯贖罪。對於自己的君主兼摯友的那位陛下……別說向她傾訴隱藏已久的真心、或繼續輔佐這位清高卻孤寂的王者,蘭斯洛特就連最後一面都沒能見著。

  漸漸地喉嚨喊啞了,淚水也哭乾了。

  再怎麼呼喚、已失去的事物終究不會回來。

  可是,還有能回去的地方。只要跨上馬匹、沿著來時的路途就能回到那舒適的城堡,享受富貴和受親信、領民愛戴的生活。

  前提是,若還存在著那份心思的話……

  ──蘭斯洛特的心靈,並沒有他的武藝那般堅強。

  ──作為最後一根稻草,劍欄之役的結局幾乎摧毀了那早因自責而千瘡百孔的心靈。

  蘭斯洛特恍惚之中命人處理戰場遺跡。沮喪地祭拜過高文爵士等眾伙伴的墓之後,某夜裡蘭斯洛特於酒醉之際騎上了馬、開始漫無目的地狂奔。

  途中所遇之人的眼神在他看來是那麼恐怖、彷彿全都在責備著他的不忠不義。

  當然,並沒有那種事發生。內疚與自責使他失去了正常的思考能力。像是被拋入了三菱鏡所構築成的無限迴廊,失了焦的眼睛只看得見鏡映出來的醜陋自己。半崩潰的蘭斯洛特催馬前進,只想找個無人知曉自己之處躲起來、遠離世間的一切。

  數日之後,疲憊不堪的他才撞破了鏡牆、從發狂中找回自我。

  清醒時發覺自己處於不曾到過的地方。對來的路途已無印象、也不清楚這裡是不列顛的哪裡。第一騎士成了迷途的孩子。

  驚覺臉上身上的污穢便躍入眼前的湖泊、讓澄淨湖水洗滌自己的身心。

  上岸後蘭斯洛特清點帶了些什麼來到這裡。不……或許該說清點自己還剩下什麼。

  晾在樹枝上曬乾的衣物,一枚戒指一條項鍊,一副鎧甲一把慣用的愛劍,一匹俊馬與一袋盤纏。看得見的東西就只有這樣;看不見的東西則是──滿身罪業。

  清水能洗去身上的污穢,卻無法淨化心中的懊悔。

  藝術品般精密無暇的機械在脫序時總特別難以修復。沒有人特意為難蘭斯洛特,將他逼到如此地步的其實是他自身。正因為完美,更加難以容忍犯下錯誤。

  鑽牛角尖的男人一度想尋死,卻又因為猛然想起了深愛的桂妮薇雅(Guinevere)王妃而止住手中的劍。

  蘭斯洛特這才驚覺到,原來還有怎麼也放不下的事物。儘管他一度怨恨過這段愛情。

  ──她、還活著嗎?

  ──她、現在在哪裡?

  ──她的身邊、有人在守護著嗎?

  回想起桂妮薇雅美麗的倩影和聲音,心頭又掠過一陣甜蜜與痛楚。自古英雄難過美人關,這似乎便是蘭斯洛特最大的罩門。

  有如一見鍾情的邂逅。頭次踏入嘉美洛特宮殿、在彼此相遇的一瞬間便悄悄興起了禁忌的愛慕。

  騎士對已婚婦女獻上敬愛是被許可的美德,但絕不容許跨越界線。然而……他們跨出去了。這份愛情曾經拯救了一位被名為宮殿之牢籠所困的寂寞女性、給了她短暫的幸福。

  代價是意想不到的沈重、遠超出兩人能夠償還的範圍。

  冷靜下來後,蘭斯洛特首先狩獵野獸補充流失的體力。他不希望自己沿途被人認出,便修剪頭髮、留長的鬍鬚也是置之不理。快速將衣裝整頓好便啟程了,憑藉一路上蒐集來的線索探訪桂妮薇雅的行蹤。

  一天,兩天;一週,兩週。

  日子不停的過去。

  晴天,雨天;穿越森林,越過原野。

  內心焦急如焚,但仍一無進展。於一日的結束之際感到絕望,於一日的開始之際又燃起希望。反覆同樣的步驟、騎士尋尋覓覓找著心頭唯一牽掛的下落。

  他跋山涉水、歷經千辛萬苦,最後好不容易找到了那位宣誓過會將許多榮耀獻給她的女性。



  那是在一個偏遠村莊所發生的事。

  蘭斯洛特與桂妮薇雅,重逢之時緊緊抱住了彼此。相隔數個月的失聯,這一刻裡感覺有如已跨越了整個世紀般地長久。原以為很可能再也不會見面的兩人相擁而泣,纏綿在終於能觸碰到彼此的幸福裡頭。

  喜悅是短暫的,常常於醒來之際便悄悄溜走。

  騎士這才發現了他想要守護的女性、已不再是原本記憶中的那個王妃。

  騎士變軟弱了、王妃變得堅強起來。桂妮薇雅改變了髮型更換了名字,穿著粗質的樸素衣衫偽裝自己,然後領導嘉美洛特的難民來到這偏遠地區避難,決心以自己的方式補償犯下的錯誤。

  人們多半以為王妃是國王身邊的最佳飾品,只要具備美貌和賢慧、以及生育繼承人的機能就足夠。

  實則不然。生為雷歐戴格蘭斯王(King Leondegrance)之女的桂妮薇雅自幼受到潛移默化,培養出了一定的政治和領導能力。嘉美洛特盛世時期由於能人異士實在太多了、加上她也無心干政,使得這位王妃顯得不起眼。直到當前的亂世,這份能力才終於顯露出來。

  她是雷歐戴格蘭斯王所自傲的女兒,亞瑟王所選擇的妻子、第一騎士所心儀的女性。絕不是凡庸無才徒具外貌的膚淺女子。

  桂妮薇雅當然有著女性嬌弱的一面。她時而會在夜裡啜泣,對過去被情感沖昏頭的所為懊悔不已。可是、她並未讓自己停滯不前、而是負起背叛王妃的責任,以微薄之力設法幫助那些受亡國之苦的人民。

  是的…桂妮薇雅想起來了──夫婦倆人曾一同追求過的目標,那份於丈夫身上看到的高尚情操。

  她無法說自己真心愛過亞瑟王、愛過阿爾托莉亞,但她能夠挺起胸膛保證自己對那人的崇敬。

  ──謝謝你為了我而來,心愛的蘭斯洛特卿。

  ──可是我沒法和你走……我醒悟過來了。

  ──請相信我,對你的愛未曾消褪,你是我唯一的真愛。只是……我想自己不該再沈溺於與你的兩人世界裡頭。還有必須做的事在等我。

  預想之外的答覆令蘭斯洛特錯愕。腹部像是挨了一記重擊、鬱悶不適的感覺逐漸蔓延開來。先是湧上了喉頭、接著再襲向腦子。

  用有些恍惚的腦筋在思考自己該怎麼回應。

  原來沈溺在兒女私情的只有自己嗎?

  思考了許久……最後受到桂妮薇雅感召的蘭斯洛特決定留下來。

  男人改變了外貌、染黑了頭髮,化身為「雷奧」陪伴在她的身邊。

  轉眼間便是數年過去了。

  這段期間內眾人齊心協力、克服無數的困難。

  村莊有了名字,規模每年都在拓展。蘭斯洛特的部分親信也陸續移入這裡一同幫忙建設。還有就是…沒想到緣際會下竟連貝狄維爾爵士也來到了瑪太。

  一切彷彿就像冥冥之中皆有注定,有著什麼在引導他們於此集結。



  『讓昔日的第一騎士擔任第二騎士的墓地園丁嗎……實在太大才小用了。崔斯坦(Tristan)在天堂不知道會作何反應。』

  『哈哈、大概會笑著說我終於學了點戰鬥之外的才藝吧,但還差他遠得很!』

  『的確,論武藝你們在伯仲之間分不勝負。但若論才藝、就算是奇人眾多的圓桌之中也少有像他那般多樣技藝出眾的人物。我記得…特別是狩獵與音樂。』

  曾經是圓桌騎士的兩人想起了共通的回憶,不約而同笑了出來。

  雷奧前陣子所去的庭園,正是圓桌騎士崔斯坦與他戀人伊索德(Isolde)的墓地。這位被譽為圓桌第二的英俊男子待在嘉美洛特的日數並不長,卻在人們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每當回憶起崔斯坦的種種,蘭斯洛特總心情五味陳雜。

  他們在一次生死對決中相識,成為了交心的摯友。不光是他們感受到了彼此的共通點,就連旁人眼中也看得出來。像是好的方面來說──他們武藝高強重情意富禮節,堪稱騎士的表率;然而壞的方面──他們同是指染了主君妻子的罪人。

  如今,崔斯坦已受到上天的制裁而亡。蘭斯洛特則依然活者。

  崔斯坦死後卻得到了他的主君馬克王(King Mark)的赦免,與伊索德的戀情更獲得諒解、昇華為人們所傳頌的可歌可泣故事。這是蘭斯洛特無法得到的奢求。

  『你的夫人桂妮……不、該稱呼她艾蓮娜才對。她帶著小菈瑟薇一起出門了嗎?』

  貝狄維爾環顧這樸實而溫馨的屋內,察覺除雷奧之外沒有其他人在的跡象、就連廚房那頭也聽不見熟悉的聲音、聞不著亨煮食物的香味。便禮貌性地詢問。

  『艾蓮娜和菈瑟薇兒應該還在教會。最近教會的事比較忙碌、艾蓮娜每個禮拜都要抽幾天去那兒幫忙才行。算一算時間…應該再過一會兒就會回來了。』

  招呼貝狄維爾坐下,雷奧邊泡茶邊回答。這幾年裡他沖泡茶水的技術有了顯著進步,開始讓訪客能抱持著期待品茗。

  他們口中的艾蓮娜便是桂妮薇雅的新身份。

  現今艾蓮娜任職於瑪太那非正式的教會、已成為不可獲缺的重要一員。用心學習的她、已經能夠負責打理和主持儀式了。

  『那只好等她們回來了。除了食物外、我還準備了新的圓桌故事、那孩子會很有興趣的。』

  『肯定的不是嗎,菈瑟薇兒最喜歡聽人說故事了。』

  雷奧臉上浮現了父愛的慈祥笑容。

  女兒的事對這位迷惘騎士是一劑強心針,讓他能更加堅定地去做自己當下該做的事。守護自己與愛人之間的幼苗、維護一個能讓她安心成長的環境,這是他明確的目標、也是他所展現的慈愛。

  可惜的是,儘管滿懷熱誠、雷奧似乎缺乏了那麼點養育兒女的才能。孩子大部分的事宜都是由艾蓮娜打點好、使他只能在一旁摸著鼻子為自身笨拙而苦笑。但所謂熟能生巧,這位父親也總算慢慢抓到了與女兒相處的訣竅。那張玲瓏臉蛋上的天真笑容,是每日辛勤工作後最好的慰勞。

  『說起來、那間教會也老舊了。我認為再過幾年就必須整修一番,或是另建一所新教會。到時候艾蓮娜恐怕會比現在更加忙碌吧。』

  貝狄維爾稍微思考了教會的事,這也是他特地來到這裡、打算與雷奧商量的事。

  與那些只專精於作戰的圓桌騎士不同,貝狄維爾和凱伊同樣肩負過一國的政務,這份經驗同樣使用在瑪太的建設上。他最近正為了各項公共建設的規劃而勞心,教會的改建也列入其中。

  對於貝狄維爾的提議、雷奧點頭表示同意。

  他跟著坐下後以茶代酒,舉杯向好友表示感謝與敬意。那份文才是他所無法辦到的。

  『等那個時候也要麻煩你監督工程了。貝狄維爾……我現在還是十分感謝,你願意定居在這裡真是太好了。唯有像你這樣的騎士才能真正成為瑪太的支柱。』

  雷奧誠心稱讚著。這番話卻令貝狄維爾沈默不語,數秒後才回話。

  『……難道你或其他騎士就不行嗎?』

  『他們…和我一樣是有污點的人,曾背棄嘉美洛特。瑪太需要的是像你那樣無暇的高潔騎士。』

  『……要這麼想是你們的自由,但這邊可是會覺得很累的。別擅自就把沈重的責任拋過來、強迫他人接下啊。』

  喝了口茶,貝狄維爾露出一臉無奈。這樣的對話已非頭一遭。

  『你從以前開始就沒什麼變,乍看之下很完美、其實是個常給人添麻煩的類型。』

  『不好意思,這些日子以來麻煩了你這麼多…』

  雷奧將視線偏移開來、微笑裡難以掩飾心中的羞愧之情。

  『倒也還好…我只是不希望陛下生前的努力連一點痕跡都沒能留下,不希望昔日伙伴們的付出全變成一場徒然。』

  對側的雷奧點頭表示深感同意。起初他是受到艾蓮娜的感召而投身這裡,一段時間後才自主地醒悟到還有可以去完成的使命。而貝狄維爾的出現就像是順水推舟,讓他們腦中的構想逐漸變得具體。

  接著、貝狄維爾繼續說道:

  『老實說,瑪太的出現給了我出乎意料的欣喜和慰藉,待在這裡也有助於沈澱自己的心情。只不過就像最初所言,我並不打算一直待在這裡、等一切安定下來後就會離開的。』

  『你打算去哪裡?』

  『還不知道。可能會找個山明水秀之處隱居,或是到各地冒險?我的使命在那時候就完成了,沒有留下遺憾呢。』

  雷奧聽得呆住了。內心一陣翻騰、不住思索對方的話語。

  沒有遺憾、灑脫自在的心境,那正是他這些年來努力追尋卻不可得之物。即使是曾以一己之力攀登至時代頂點的男人,也還是遇到了如何也無法跨越的絕壁。

  那或許就是他的心靈風景吧──有如掛著腳鐐手銬於沙漠裡的高聳岩壁上賣力攀爬。翻越山壁後將能到達可洗去滿身汗水、換得身心慰藉的豐饒城市。以那為目標持續努力。男人是曾居住在那裡、卻因犯下罪孽而遭受放逐之人,為了回到家鄉而奮鬥。

  然而,不論再怎麼橫跨一片又一片的漠地、攀過了一面又一面的山壁,心中所思念的城市依舊沒出現在他的面前。這到底、是為什麼呢?

  『真不愧是在劍欄之役存活下來的男人。我明白了……在那之前就有勞你幫忙了。』

  『倒是你和艾蓮娜,應該打算一輩子待在這裡了吧。你們、打算在這兒興建第二個嘉美洛特當作贖罪嗎?』

  一席話貫穿了雷奧的心思。

  若說國家是因為自己而滅亡的話,便該做出相應的補償。正因對自身有著超乎標準的要求與堅持、才會被譽為完美騎士。這份想贖罪的執著宛如一副完美的自律鎧甲、強行扣住了穿著者的四肢牽著他動作。

  『……我不知道,只是盡可能做自己還辦得到的事。』

  意念是如此高潔,那副鎧甲是將意念給具體化的藝術品。

  可是裡頭的人終究為血肉之軀、倘若心意與動作之間沒能協調的話、被鎧甲強行帶動的身軀可是會感覺格外地費力,更可能被力道的反饋給傷害到。

  雷奧的狀況便是如此。

  他為自己訂立了一個目標並去執行,心中卻迷惘著到底這樣做是否正確、是否足夠。他的每個動作像是一具遭受擺弄的人偶、隨著絲線的動作而起舞。儘管說、絲線是他自己製造出來的。

  『是嗎…』

  察覺杯中茶水已經空了,貝狄維爾自行提起茶壺將杯中注滿。

  氣氛以眼前的男人為中心變得凝重,老實說這並非他所喜好的感受。但既然要來這裡、多少也算到了這般狀況。不如說、這正是貝狄維爾腦中預想的場面。

  貝狄維爾想知道,想確認雷奧……不、確認蘭斯洛特內心真正的想法。對於這位曾共事數年、互相瞭解的出色男人,他更加不希望對方再一次誤入了歧途。

  『但、還是別太勉強自己比較好。就算在戰場上磨練出了一身鋼筋鐵骨,我們終究還是有極限的血肉之軀。別忘記那副身體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東西了。艾蓮娜、菈瑟薇兒、還有這裡的人們都需要你。』

  『我懂…我都知道。即使如此還是不能放縱自己。這就是我的贖罪…對嘉美洛特與陛下的贖罪。』

  雷奧垂下了視線、用力握緊自己的拳頭。

  那副強健高大的身軀、此刻在貝狄維爾眼中看來變得有些嬌小。像是一頭被拔去了爪牙、病奄奄的獅子。

  『說句不中聽的話。蘭斯洛特、陛下絕不會期望你這麼做的。你也清楚吧,她從未狠心向你追究過、就連出兵討伐也非她的本意。』

  貝狄維爾提起了茶壺,替雷奧快要見底的杯子注入芳香的茶水、希望他能先喘口氣別那麼緊繃。然後繼續說道、說出自己心裡的話。

  『而我、也是一樣的。早已不恨你了……過去曾有耳聞過也懷疑過,但甩開了那些不必要的雜念。等到湖中仙女她們正式揭開陛下真實的性別後,我這才終於理解為何被稱為完美騎士的你、竟會與那位高貴的王妃發生私情、甚至還得到陛下的默許了。』

  雷奧震驚地抬起頭來凝視貝狄維爾。

  深邃的深色眼眸對望著,打算看穿對方、試圖解讀彼此的內心。

  然後、雷奧默默長嘆了一口氣,將淤積在胸內已久的某種東西給排了出來。那東西經過喉嚨與口腔時嚐來一片苦澀、完全吐出後才讓人感覺輕鬆了些許。

  雷奧這才知道,原來面前的這位圓桌騎士也曉得王宮內那個被隱瞞的秘密。

  『是嗎,就連你也原諒我們了…』

  『來到這裡之前就看開那些恩怨了。我不打算玷污自己那時候的覺悟…不會忘記那時的天空。』

  ──那是什麼意思?

  或許是亞瑟王臨終前傳達給貝狄維爾的什麼吧?

  關於這件事,雷奧數次想詢問那時候的詳細,卻始終提不起勇氣。他害怕那會是自己不期望的真相。而貝狄維爾也隱約察覺到了這點,總是有意無意地簡略帶過。

  亞瑟王的遺言,她的最後一刻,這些全由貝狄維爾一人獨佔。直到現在,他才稍微將那件事透露一部份。

  『可是…你打算抱持愧疚到什麼時候?等到瑪太變成繁榮的大城、看見贖罪的成果之時?還是直到死去為止呢?』

  貝狄維爾質問眼前的伙伴,儘管語氣保持著一貫的溫和、卻能感到一股刺人的氣息。貝狄維爾顯然不是很高興。

  『蘭斯洛特…你這是在自虐。你所期望的難道是被人責備、被制裁?友善對待反而會使你感到難受?』

  尖銳地追問不給對方喘息的餘地,像是硬要突破對方的防衛、將他真正的意念給揪出來。

  只見雷奧他、反而笑了出來。

  『呵…或許真是那樣也說不定。』

  英俊的面孔上擠出一道枯草似的乾澀笑容,可是那笑聲聽來卻會覺得當事人似乎樂在其中。這模樣令貝狄維爾心頭閃過一陣寒意。那是種不祥的笑容、隱隱帶有的詛咒的意義。

  『什麼意思?是嫌人們對蘭斯洛特的批評還不夠多、不足以讓你感到痛苦…?』

  『不、已經夠多了。就連我的女兒也無情地斥責著背叛騎士蘭斯洛特。』

  『菈瑟薇兒她──』

  『嗯。那孩子知道心中的偶像是被背叛騎士給害死後…每當她聽見蘭斯洛特與莫德雷特等人的名字反應就特別大。直喊著他們都是壞人,壞透了…陛下怎麼那麼可憐。』

  雷奧的嗓音,聽來有著說不出的滄桑感。

  孩童不懂得掩飾心情,那些話是穿透肌膚直插在雷奧心上的刺。不難想像被骨肉否定的痛楚會是何等難受,貝狄維爾只能搖著頭安慰雷奧別太難過。

  『小孩子的話就別放在心上了,等她長大後再向她解釋吧。到時候她自然會懂的。這也提醒了我、以後唸故事給她聽時必須多注意這點。』  

  『別放在心上嗎…不、不可能不在意……』

  面孔像是染上了頭髮的陰鬱色彩,雙手因激動而顫抖。雷奧一隻手掌拍在桌面上、茶水濺濕了桌面。

  『但是我忍受的了……這是我應得的懲罰!然而孩子是無辜的…我和桂妮不打算告訴她雙親真正的身份,不會讓她成為背叛者的孩子。她是雷奧與艾蓮娜的孩子!』

  彼此間只飄盪著雷奧急促的呼吸聲,暫時停止了對話。

  貝狄維爾的眉頭也跟著縮了喔下。他感到焦慮,伙伴的問題比他想像的更為嚴重,慶幸的是妻女於他心中穩穩佔有一席之地,足以成為約束住雷奧、使他不失控的溫柔繩索。

  拿起桌角的抹布擦拭濺出來的茶水,貝狄維爾提起茶壺再一次替雷奧的杯子注滿。

  剛剛好、注完後壺裡也空了、只餘下壺身和茶葉的重量。

  無神地注視著被推過來的茶杯。等杯中液體不再搖晃時、一度失態的雷奧才回復平穩。他用眼神向貝狄維爾示意,表示不好意思。

  貝狄維爾輕輕地微笑表示那沒什麼。

  然後將他的忠告傳達了過去。

  『那麼、我會希望你能徹底化身成為雷奧,而不是對蘭斯洛特所犯下的過錯念念不忘。你應該懂的,已發生的事實無法再改變、我們只能藉著轉變心態去接受。真心想挽回什麼的話,活下來的你應該繼續向前邁進、專注在建設這裡才對。就這一點而言、艾蓮娜可是成熟多了。』

  『的確,她是位堅強的女性。遠勝過我。』

  心頭浮現妻子的倩影,那是支柱也是慰藉。

  若非有那樣的女性在背後鼓勵與支持、憑藉蘭斯洛特一個人的意志並不足以讓雷奧誕生吧。

  重逢時的記憶仍猶新。蘭斯洛特認為自己過去的無雙稱號僅是虛名罷了,能從挫折中穩健站起來的人才是擁有真正的強悍。那樣的她、正陪伴在自己的身邊。妻子是這塊土地最堅強的女性、賜給了他天使般的菈瑟薇兒。

  為了回報愛人、也為了贖罪,雷奧這個傻男人至少於底限上絕不會輕易捨棄自己的生命吧。

  貝狄維爾因此鬆了口氣。

  也僅止於此。

  就算不會捨棄生命……依這段時間的觀察心得、他很清楚伙伴的自殘傾向並不會消失。

  到底是基於什麼、是那個環節沒能正確接上?才導致昔日的完美騎士活在陰影之下、無法真正重返光明呢?

  『對了、貝狄維爾。你認為陛下若見到了我們所做的事…會開心嗎───』

  不經意的一句話,觸動了貝狄維爾的心弦。

  用腦中所累積的情報去推動齒輪,喀啦地一聲、總是解不開的鎖像是突然撬開幾個機關。那並不是什麼能夠明確講出口的具體之事,是種脫離不了臆測範疇的模糊概念。

  貝狄維爾在腦海中想像。

  想像著自認應當受到責罰,卻遲等不到法庭裁判之人的模樣。

  贖罪肯定是蘭斯洛特今後的人生目標沒錯,可是…要如何認定這個行為是否完成、又由誰來認定呢?

  蘭斯洛特的內心…想必是希望由那位國王來擔任這個角色。然而、死者是不會說話的。想要贖罪卻又迷失了方向的蘭斯洛特只能抱著迷惘去摸索,以不確定的心情執行某些事、直到他嚥下最後一口氣吧?

  假使亞瑟王還活著,或遺言裡有留下什麼指引的話──哪怕內容是要他踏遍整座不列顛島懺悔、或是擊退百條惡龍之類的艱辛任務也好,這位第一騎士想必眼睛絕不會眨上半下、會連靈魂也拼上似地貫徹那使命。最後拖著疲倦身軀、面帶笑容回到國王墳前報告吧。

  湖上騎士蘭斯洛特其實就是這樣單純的男人。

  遺憾的是,這男人沒能得到他渴望的指引。

  唯一能夠過問的對象只有他自身。那個被心頭陰霾給纏上、不自覺地踏入死胡同的自身。

  叩、叩、扣。響起的三下敲門聲打斷了貝狄維爾的想像、將他拉回現實。

  屋外傳來了艾蓮娜與小菈瑟薇兒的聲音,雷奧隨即應聲並去開門。看著已身為人父的他、那愉快的慈祥面孔,貝狄維爾隨即將方才憂鬱的想像給拋諸於腦後。

  ──沒問題的,不會有事的。

  瞧見眼前一家三口和樂的笑容,貝狄維爾靜靜地喘了口氣。他相信那兩位下凡的天使,終究有一天會治癒第一騎士心裡那道不時滲出血液的傷痛。


      ※ ※ ※


  貝狄維爾的預想並沒有錯。不再是一個人的蘭斯洛特,之後在妻女的支持下全心投入雷奧的身份、彷彿逐漸找回了昔日完美騎士的姿態。

  可惜,早已播下的一粒萌芽之種始終未被拔除……

  那時候也好、其後的日子也好,貝狄維爾一直都沒能察覺到。就連蘭斯洛特他也並未自主意識到某件事──他真正期望的不光是贖罪,更有著宣洩憤怒的渴望。

  那是被淤積於心靈溪谷最深處的黑稠濁泥,緊緊依附在底處。

  完美騎士終究是人之子而非聖賢。他崇尚發揚善性、但身軀裡依然棲息著人類與生俱來的惡性。他有著理性仁慈的面孔、也有著殘暴憤怒的面孔。

  為了傳達、為了理解,無形的心靈發展出了人格、理性、語言、文字等各種有形的面具,憑藉這些面具於有形物質構成的三千世界裡充分展現自我。

  狂戰士──那即是剝去層層面具、掃去理性和思考能力制御機能後,名為蘭斯洛特之人內部的最後一張面具。

  那是其中一項特質沒有錯,但並非全部。

  蘭斯洛特不想戴上、也抗拒著戴上。但他卻又矛盾地想像過要是扯下了其他面具、拋開拘束,戴上那個以憤怒和暴力所描繪成的血腥面具會是什麼感覺?

  為什麼自己要受到折磨、為什麼桂妮薇雅的人生會變成這樣?

  為什麼亞瑟王不怪罪自己、為什麼她能夠為了國家而捨去人心?

  ──聖潔卻又愚昧的孤高之王啊…為什麼妳能夠如此堅定地繼續走在「正道」上頭。妳這位以少女的身軀拼命隱藏性別也要獻出自己給國家的王者……一定也和我一樣,承受著不為人知的痛苦吧。

  ──又有誰能夠拯救妳嗎。或是打破妳那聖人的枷鎖、讓妳回歸人的身份、找到一個溫暖的懷抱?

  ──我們…明明都是做了正確的事才對,可是、可是為什麼會是這種結局吶啊啊啊啊!

  湖上騎士他心靈的水面波濤洶湧,像是要以巨浪顛覆一切不合情理的際遇。

  可是直到最後,蘭斯洛特至死都仍未曾戴上那面詛咒。他未曾戴上那個被施以層層封印、以業火灼熱鍛造成的漆黑面具。

  蘭斯洛特把持住了自己,不再愧對騎士典範的名譽。他以俠義仁心的雷奧身份過完了一生。



  直至死後,於某個因緣巧合之下才終於有機會戴上那張狂戰士的面具。

  那個時候他終於瞭解,捨棄後天接受的教育、摒棄花費一生學來之物、扯斷道德之荊棘的痛快。那種將理性和思考作為燃料去焚燒、順著本能與怒火去推動身體是何等暢快的感受。

  脫去道德的袈裟、披上狂戰士的外皮任自己化身為野獸。蘭斯洛特才終於喊出了一直隱藏著的、除了贖罪之外的另一項願望。

  ──要是能大鬧一場就好了。

  ──假使那時候、讓亞瑟王親手制裁掉自己就好了。

  用蠻力撕扯著嗓子、野獸般的聲音在咆哮。嘉美洛特的第一騎士喊出了他對命運的不滿,以憤怒的裂焰來宣洩使他痛苦情感……灼燒世間一切。




(Episode.5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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