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雙眼,看不透妥協之中未竟的言說
▍於是深空夜墜,終成永恆
深空在夜色裡墜落,她粗糙且崎嶇的身子,與空氣摩擦出焰火。
為了避免驚擾世人,她落地時特別輕巧,但震動的餘波,還是將屋裡的青年驚醒過來。
「妳是誰?為什麼在我的院子裡?」那青年說道。
「我是深空。」
沒有能夠意會的雙手,也沒有能夠走動的秀足。
深空是一塊來自天外的飛石,與成人等高,卻無人類形貌。墜落是個意外,她無奈地解釋自己的到來毫無理由。
「不可能。」青年脫去初見的驚疑,雙手盤胸,且思且想,「這樣的相遇,絕不可能毫無意義。」
深空想要微笑,但她沒有能夠做出表情的面孔。
「我是雕刻匠,我叫明疑。」青年自信滿滿的容顏彷彿陽光,深空哪怕是看著,都覺得暖。
「你好,明疑。」她的聲音香軟,更帶了些清甜。
明疑笑道:「來者是客,讓我們好好相處吧。」
※
明疑正如他所說的,是個雕刻匠。
僅僅如此,或者尚不足以說明他手藝的精湛。
鎮上出產良材,居民所帶來的石料,都由他雕琢成各色模樣。
時而,是淘氣動物。
時而,是秀美侍女。
時而,是儒雅士紳。
時而,是蒼勁老松。
死物在他的手中恍若有靈,成品栩栩如生,無不活靈活現。
「它們好美。」深空的語調裡有著笑意,「明疑何止是匠?說是大師,我都能信!」
明疑靜穆且認真地工作著,深空的話語猶如鑿上敲出的火花,調皮地鑽進他的耳裡。
於是一日日過去,他開始發現——深空每一次讚美,都令他心潮騰湧,經久不息。
他無法解釋這樣的情緒,只得一次次埋進心底,埋得很深、很深、很深。
※
人們對於手藝精湛的明疑,有著經久不變的信賴。
然而物換時移,出產的石料是越來越少。從前雕市鼎盛的風華落盡,城鎮裡逐漸變得寥落冷清。
明疑的忙碌身影,如夢中迷離,再難得見。
於是平日裡,明疑總對著荒涼的街景嘆息,那些過往的風光猶在眼前,要他一次次不忍歔欷。
「你何不跟著其他人,一起去到遠方?」深空溫柔地出聲道:「你可以去更為如魚得水的地方。」
「但那裡……沒有妳。」明疑苦澀地吐出這簡短的字句。
深空是飛石,她沉重、質樸,難以移動半分。明疑望著她,胸中忽地有了想法。
「如果我為妳雕出樣貌,給妳能揮舞的雙手,給妳能行走的雙腳,妳就能與我同去遠方了吧。」
「這……」
深空有些遲疑,但這樣的心緒,持續得並不算太久。
「就依你吧。」
※
毋庸置疑的精湛手藝。
明疑的雕工細膩,所生造物,都成上佳絕品,在他的手中,深空也逐漸化去原型。
十日,秀美的臉龐有了神采。
又十日,彷彿柔韌柳枝的細腰靈現。
再十日,那勻稱的雙手,如同玉璃般晶透。
每次鑿刀落下,深空便有一次細微的呻吟。
「很快就會好的。」明疑揮汗如雨,也總不忘柔聲安慰,「妳的這些痛楚都將化盡,妳會成為最美的妻子。」
「誰……的妻子……?」深空的聲音有些顫抖,又似乎十分著迷。
「我的——」又一鑿落下,明疑的話語裡有著不容質疑的堅信。
儘管這樣的誓言裡伴隨著深空的沉吟,他仍義無反顧地前進。
※
數十日後,明疑的身形有些削瘦。
日日揮汗雕琢,落在他院子裡的天外飛石,已然蛻變。
彷彿能隨風輕搖的秀髮。
恍若能撓出蜜糖的肌理。
吹彈可破的明媚臉龐,微閉的雙眼裡,幾乎能洩漏出暗藏的目光。
最後,也有那毋須穿鞋,能踏破千山萬水的美麗雙腿。
明疑深吸一口氣,在地上盤腿而坐,欣賞著他這一生最偉大的成品。
他親手雕出的絕世美人,絕無僅有的天外飛石,將成為他的妻子。
然而此時此刻,他才注意到一件事——
「深空?」
沒有任何答應。
在後來收尾的雕琢之間,他過於專注,再沒曾將深空的話語聽進耳裡。
一切都是為了最好的成品,一切都是為了最美的造化,一切都來自於最特別的相遇——他如此堅信。
「深空?深空?」
明疑仔細地回想,深空最後曾說過什麼沒有?
「明疑……請別雕去我最後的鋒芒。」深空似乎曾這麼說過:「你的雙手……能將死物昇華,但我本非死物,若你將我雕琢過甚……我怕……」
她怕的會是什麼?
仔細一看,這絕美的女子身後,有他最後敲下的幾株尖銳石鋒,斷面深紅,猶如浸染了鮮血。
在懊悔的嚎哭之中,夜墜的深空,在這一天化成了美麗的石雕。
其雕塑栩栩如生,彷彿活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