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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語師》之五:第四章 主人的工作

牧葵 | 2021-01-03 10:19:45 | 巴幣 8 | 人氣 164


第四章 主人的工作
  
  1.
  坦白說,這是林艾從最早就在困惑的問題。他記得葛姨說過江涵寧雙耳都聽不見,正常情況下兩邊的耳朵都該配上助聽器才是,可他至今只看過江涵寧戴左耳。
 
  「那時候,就只有一隻助聽器嗎?」
 
  「不,但後來找回一個而已。」
 
  比起聽平常人說話,聽江涵寧說故事要花上加倍的心力與時間。但林艾有的是耐性,他很高興對方願意稍微與他敞開心扉,即便這故事真有些長、又略顯瑣碎。
 
  江涵寧說完助聽器事件時已經天亮,他回答完問題,便進屋拿水。林艾獨自坐在階梯上回味他的故事,不知什麼時候,下山的方向卻傳來汽車的引擎聲,一輛轎車飛速地開到三合院前,急煞車而發出了刺耳的摩擦聲。
 
  林艾一愣,只見副駕駛座的車窗搖了下來,一個光頭的墨鏡男嚼著檳榔,用染紅的嘴粗聲粗氣地問他:
 
  「喂,手語師,你主人呢?」
 
  過了好幾秒他才想起來,這是曾經在葛姨公寓出現過的黑道。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哆嗦,又趕緊告訴自己:沒事、沒事的。
 
  「在屋裡。哎,訊息發不過去嗎?他沒有受傷,可以請葛姨放心……」
 
  「叫他出來,老大上次交代的工作,我們準備現在去辦。」
 
  林艾話還未說完便被粗魯地打斷,而他們說的話讓他一時陷入了茫然。老大?工作?前者他勉強猜想到了江文旺,但工作指的是什麼?不是說江文旺金盆洗手了嗎?難道暗地裡還是有在做非法活動?可他以為江涵寧成日足不出戶,靠著葛姨給的錢維生。
 
  「你要不要去轉告?」
 
  不等他想明白,墨鏡男「呸」地吐出一口檳榔汁、不耐煩地催促。林艾急忙站起身,背後卻給人撞了一下。
 
  「不用,我聽到了。」
 
  在他沒注意時,江涵寧已經走到了後方。墨鏡男挑了挑下巴,示意他上車。只見江涵寧繞過林艾便走上前去,一句疑問都沒有。打開車門,自然地坐入後座。
 
  「等一等!您要去哪裡?」
 
  林艾在他關上車門前搶上前去,駕駛轎車的另一名黑道差點踩下油門把他撞翻。他被移動的車門敲到了膝蓋、一個踉蹌險些摔倒,心底立刻後悔起自己的冒失,而江涵寧把半個身子探出車外,眼神古怪地看著他。
 
  「你要做什麼?」
 
  「痛……呃、呃呃,我只是想知道您要去哪裡。」
 
  林艾越說越小聲,也許他不該多問,乖乖在三合院待著會比較好。他疑似聽到前座傳來了悶笑,但江涵寧面無表情地將身體移回車裡、整個人往駕駛座後方的位置挪。
 
  「你可以上車。」
 
  這會兒林艾不敢確定他指的是「可以上車」、或是「上車」了。他往前座瞥了一眼,總覺得和這兩個黑道男人在一起不會有好事發生。但他也立刻提醒自己,陪伴江涵寧是他的工作。
 
  江涵寧自己是角頭的子女,應該不至於有太危險的事……吧?
 
  「不好意思。」
 
  他一面道歉一面鑽進車內。駕駛重重地踩下油門,整輛車卻只是緩慢地加速。等到速度加快,前方立刻迎來一個急轉彎。「砰」的一聲,林艾撞在沙發靠背上。
 
  他抱住自己的頭,預期會聽到嘲弄的笑聲,車裡卻異常安靜。悄悄地轉頭看江涵寧,那人正支著下巴眺望窗外景色。
 
  前座的人打開廣播,連續換了幾個頻道,播報的全是地震的消息。林艾被廣播中那些令人錯愕的消息所吸引,全神貫注地聽了起來。對比他的表現,車上的其他人便顯得事不關己了。
 
  
 
  2.
 
  市區街上一片混亂,公寓陽台的花盆砸在馬路上、某些地區的電線斷裂,垂在人行道旁。店家大多關著鐵捲門,左彎右拐地走了很長一段路,他們卻找到一家堅持營業的早餐店,前面則排著長長的人龍。
 
  「喂喂,那個手語師。」
 
  「呃,是?」
 
  「去買早餐吧。」
 
  轎車停在一個街口外的轉角,墨鏡男的話太過平常,平常到在這種時刻顯得怪異。林艾過了好一下子才反應過來,呆呆地重複道:早餐?
 
  「不然還能是啥?我要燒餅油條加蛋、加一個冰豆漿。他的話,兩個饅頭就行,不過豆漿也要兩杯。」
 
  墨鏡男說得或許很清楚,但林艾的腦袋說什麼都轉不過來。早餐店前的隊伍這時候又變長了一點,幾乎快排到他們車門外。路過的行人大多臉色凝重、或顯露著驚魂未定的神態,排到了隊伍後方、仍不時往自己腳下看。
 
  「再大的災難,人也還是要吃的嘛!」
 
  駕駛座的男人懶洋洋地靠在方向盤上,林艾茫然地望向江涵寧。良久,後者才注意到他的目光,說了一句:
 
  「我隨便。」
 
  林艾感覺上差不多是被丟下了車,因為江涵寧說完後,墨鏡男便猛然踢了副駕駛座的置物箱一腳。他趕緊打開車門,跑到隊伍末端去,中途不慎撞到了一個染金髮的年輕女孩,他只能連連道歉。
 
  「老闆說,好多東西不能做。也來不及磨豆漿啊──」
 
  有人在喃喃,他整個人都像被丟進一個奇異的情境裡。江涵寧他們要做什麼?他又要做什麼?林艾全搞不清楚了。隨著前面的隊伍慢吞吞地移動腳步,排在他前面的老人家扭過頭,突然拉起他的手。
 
  「昨晚啊……」
 
  老先生顫抖的聲音讓林艾忍不住握住了他的手,聽對方說著說著便哭出來,他卻找不到面紙、只能不斷順著那佝僂的背。啜泣聲很快地像漣漪一樣擴散開來,排在林艾後面第二位的中年男人喃喃地道:
 
  「聯絡不上她啊。說好今天早上回來,要給她買燒餅的……」
 
  林艾很想走上前安慰他,但手實在空不出來。隨著他越來越靠近早餐店,瓦斯爐那頭的熱氣漸漸模糊了視野。
 
  在這感傷的氛圍中,林艾微微鬆開老先生的手。他回頭想確認轎車還在原來的位置,卻看見江涵寧與兩個黑道下了車,逕自穿越馬路中央的分隔島。
 
  他第一時間還以為自己看錯,瞇起眼,卻見走在最前的江涵寧正脫下手套。他們的斜前方是一家檳榔攤,有個穿花襯衫的男人正把手插在口袋中、用肩膀夾著電話邊說邊抖腿。
 
  江涵寧繞到他身後,拍了拍他肩膀,在男人轉頭的剎那,一拳揮中那人肚子。
 
  砰!林艾目瞪口呆,他不確定第一聲尖叫是自己還是前面的早餐店客人發出來的。馬路對面,被揍的男人摔到了快車道上,墨鏡男揪起他的領子,還未把他拖起來,江涵寧又是一腳將他踢回地上。
 
  剛才負責駕駛的那個黑道悠哉地攔住了江涵寧,讓墨鏡男把他們的目標拖到紅線內,轉身他又走到檳榔攤旁,敲敲落地玻璃、給抓著手機的女人一個挑逗的眼神,後者識相地放下電話,他笑著說道:這才乖嘛,要不要給哥哥兩粒啊?
 
  江涵寧半跪下來,一拳砸在花襯衫男人鼻子上,接著連續朝同樣的部位重擊。那削瘦的身板爆發起來力氣異常得大,不用兩下,他的手上便濺了血,指節的繃帶浸紅,分不清楚是他揮拳造成、或是地上男人的血。
 
  林艾聞到了燒焦味,等回過神來,自己已經衝到了快車道上。一輛疾駛的貨車驚險地閃過、刺耳的喇叭聲灌入耳膜。他的腦袋「嗡嗡」作響,就這麼衝到對面,他聽見殺豬似的慘叫。
 
  「操!」
 
  毆打的對象吐了,帶著腥味的嘔吐物噴滿他整張臉。江涵寧已騎到了男人身上,悶頭揮拳。後者瘋狂地掙扎著,從褲袋裡抓到了一把剪刀、不由分說地便往施暴者刺去。
 
  「喂喂!」
 
  墨鏡男想提醒已經來不及。剪刀勾破了江涵寧的衣領、在他後頸的位置擦出了一道血痕。江涵寧僅是頓了下,接著便壓住對方的手,拳頭衝著肘關節處揮去。
 
  目標叫破了喉嚨,林艾彷彿都能聽見骨頭斷裂的聲響。
 
  開始有目擊的壯丁往這頭靠過來,墨鏡男眼看工作完成得差不多,上前拉了江涵寧一把,準備要撤退。江涵寧瞥了眼地上微弱呻吟的男人,砰!最後又補上一腳,將對方踢暈。
 
  兩名黑道一面大笑一面往車子正對面的方向跑,江涵寧慢了幾秒跟上他們。他看見呆立在不遠處的手語師,不禁皺起眉頭。
 
  「走了。」
 
  林艾被他強硬地拉住手狂奔,腦子卻一點都沒有把眼前的情況消化過來。他不記得自己怎麼跑過車道、被推進車子裡。只記得轎車發動後經過沒在運作的號誌燈,直接衝上了交流道,他們飛馳在高速公路上,這次他和江涵寧的位置調換了。
 
  「這、這……」
 
  他驚恐得說不好話。這是夢吧?花襯衫的男人死了嗎?他不敢相信那個施暴的人坐在他身邊,斜靠著窗戶、還一臉漠然。
 
  「你要問啥?」
 
  墨鏡男心情大好,饒有興致地從後照鏡欣賞手語師的神色。看他半天都說不上一句話、忍不住拍腿狂笑。林艾的身體劇烈地顫抖,他吞吐了半天,擠出一句他自己都覺得不像話的問題:
 
  「不會……不會被發現嗎?」
 
  「噗哈、哈哈哈哈!放心吧,條子那邊不管咱們道上事的!」
 
  對方笑得更加誇張,林艾卻覺得眼前陣陣發黑。而駕駛座此時竟還傳來一句抱怨:
 
  「早餐沒買到啊?」
 
  他感覺自己要瘋了。他們說的「工作」原來是這麼回事。車上唯一看起來正常的江涵寧,在向目標揮拳時下手得比誰都重。他是曾經角頭家的孩子……到底該說出乎意料?還是早該有所察覺、只是自己一直忽略了?
 
  「哈,就是趁現在一團亂,工作幹起來才舒服啊。」
 
  林艾在墨鏡男滿意的自言自語中,無預警地對上了江涵寧的視線。後者瞇起眼,黑色的瞳孔看不出傳達了什麼樣的訊息。
 
  窗外風景飛馳,他們經過煙囪矗立的工業區,廢氣的排放卻跟著城市的運作一併暫停了。江涵寧摘下助聽器,上頭被濺到一兩滴血,他不在意地擦了擦、又戴回耳朵上。這時林艾用發抖的手,向他比出了話。
 
  ──這就是、您的工作?
 
  江涵寧冷笑了聲,大概不想回答這麼顯而易見的問題。林艾僵硬了片刻,才接著比道:為什麼?
 
  他忘記自己目前完全可以用說的和江涵寧溝通。他問的問題很蠢、且缺乏足夠的鋪陳。不曉得江涵寧怎麼理解他的問題,這次他轉開了目光,微微打開嘴巴。
 
  車內音響猛然爆出充滿節奏感的搖滾樂,前座的黑道放起了盜版唱片,唱起不成旋律的歌詞。
 
  「有些人聽見慘叫,就不忍心下得去手。」
 
  江涵寧的聲音幾乎被音樂蓋過去,他提到這些話的神態就和清晨說故事時類似,總之沒什麼特別的變化。
 
  「另一種,打了人就對那種聲音上癮。」
 
  林艾努力地分辨他說的每個字,江涵寧偏了偏頭,脖頸附近還滲著血珠。
 
  「如果是我家那個老頭,他就會這麼告訴你──我聽不見,所以沒差,我適合幹這工作。」
 
  但您戴著助聽器不是嗎?林艾沒問出來。江涵寧可能覺得音響太吵了,猛然朝駕駛座的沙發踹了一腳。
 
  砰!前面爆出一聲粗口,墨鏡男調低音量,車內的空氣一下變得僵硬。江涵寧卻毫無感覺似,垂著眼,把自己鞋尖的泥土抹到椅背上。林艾終於在讓人如坐針氈的氣氛裡,意識到方才發生的一切很可能是這些人的日常。
 
  但他不相信這是江涵寧的本性。早晨對方緩緩訴說的樣子,最多只能算個比較敏感的年輕人罷了。即便現在看到他指節上的血跡,林艾就不自覺地打冷顫,他寧願假設那個人有他的苦衷。
 
  是啊,怎麼可能平淡地說出因為自己適合這種話?而且施暴時江涵寧明明聽得見。
 
  林艾一下想到了他們在角頭生日宴上碰見的姊妹──因為跟正常人不一樣,所以精神也會有毛病──這是他從過去至今最不能接受的說法。
 
  他不知道他究竟更多想說服自己?或想信任江涵寧?只知道回去的車程比任何時候都來得漫長。他緊張到幾乎抽筋,坐在旁邊的人卻玩著自己耳上的飾品,漠然的表情熟悉得有些陌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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