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為人,很難放下情緒。因為情緒也包括生理反應。於是俗話說「先處理情緒,再處理其他。」本來,我會認為這只適用懦弱的人。堅強的人,他們可以跳過「處理情緒」,做出「效益最大化」的決策,減少中間的「資源浪費」。
不過,我想法改了。
天龍八部一書中,契丹和北宋相互敵視。彼此的恩怨情仇,延伸到「喬(蕭)峰」這人物。縱使「好俊的功夫!降龍十八掌,果然天下第一」,蕭峰仍逃不了各勢力的情緒勒索,而且「究竟優先服從哪個道德原則?」只好在契丹領導人的稀落中,拿箭插死自己。
契丹與北宋的敵視是甚麼原因呢?對政治體,無外乎資源有限,因此相互爭奪。爭奪便結仇,接著出兵,而有了更多死傷。契丹人民以及北宋人民,也就相互仇恨。即使起初雙方並非以傷害彼此為目的,仇恨也積下了。
天龍八部描述更細微的仇恨。蕭峰的父母被北宋漢人誤會成侵略部隊,伏擊而傷亡。漢人慚愧,將蕭峰扶養長大。蕭峰自認漢人。他憎恨侵略北宋,殘殺北宋人民的契丹。直到被算計,揭露真實家世是契丹人,以及理應死去的老爹蕭遠山屢次出現,蕭峰的信念才開始動搖。
「我是誰?我該維護誰?誰是我該仇恨的?如果是北宋,那過去維護北宋的我,不就跟白癡一樣嗎?如果是契丹,則我血統是契丹,我父母是契丹,我該恨契丹嗎?……我是誰,我該恨誰?」
至此,蕭峰生於契丹但長於宋,面對身份的改變,意味著,對待不同族群的態度也該改變。
其實,這事情可以很單純——蕭峰可以認為,共同體的事情不關他的事。他只需要處理好玄慈等人誤殺母親、誤傷父親,以及慕容傅故意促成誤會的惡行(縱使這也不好處理,還得靠掃地僧各打五十大掌才能解決)。
可惜,蕭峰最後仍選擇介入,契丹和北宋共同體之間的仇恨。共同體的統治者和被統治者,都想利用「蕭峰」這個似漢非漢, 似胡非胡的棋子,削弱對方和增強自己。
用愛國情感綁架,攻擊你蕭峰不幹爆對方,你就不愛國,是賣國賊。
用忠君綁架,你不幹爆對方,你就對孤不忠。
用愛民綁架,你不幹爆對方,你則令百姓陷於危險。
偉大的蕭大俠啊!縱使你有再強的武功、超級契丹人外掛、卓越的見識(但還是過失殺了阿朱),面對成千上萬的人,夾雜「過失」、「蓄意」而促成的仇恨和不安全感,每個人都情緒勒索你,你必須站在他們那邊,你有辦法一掌消滅?
———「操妳媽。」
蕭峰可能最想做的事情,就很想讓那些不爽或沒安全感的契丹人和北宋人,無論其階層是皇親國戚、被迫服從的士兵、下層百姓,只要不爽對方,那就準備一個競技場給你們,殺個夠,別嘗試影響別人繼承你的仇恨,替你仇恨對方。倘若大家身份一致就算了,不巧,蕭峰有契丹血統,而北宋的土地有養育之緣,幫乍看哪邊都對,但實際上幫哪邊都不對。
蕭峰累了。決定兩邊都不幫,拿箭自插。這樣就沒人可再勒索自己,也不必再為了某種「大義」,促成更多「仇恨」。
這可能是金庸第二次再作品中表達個人與團體的道德矛盾。以前,在射鵰英雄傳中,金庸的情節布局,主要描繪「該死的異族人」、「不該死的漢人」、「該死投靠異族人的漢人」,並且讓郭靖天誅之。描寫得多麼爽快?
但後期,金庸可能想增加作品胃痛度,抽換了一些元素,包含「不該死的異族人」、「該死的漢人」、「不該死的但不知道是異族人還是漢人的人」。
無論該殺或不該殺的人,他們的生死,都影響無辜的人的生活———蕭峰就是好例子。對於北宋的忠實信徒,或者慕容傅,契丹最好灰飛煙滅,管他蕭遠山是不是無辜的?管他襁褓中的蕭峰,連拿湯匙殺人的力量都沒有,是不是該懲罰而成為孤兒?但對於這些人,只要能達成「我的正義」、滿足「我的情緒」的殺戮與戰爭,就是正當的。
這就是為什麼,我很討厭以「情緒」正當化「傷害他人」的理由——不但沒解決麻煩,而且增加了麻煩。但我卻束手無策。只要是人,就會有情緒相關的反應——不順著情緒,你也有其他麻煩,譬如瘋掉。
確實,我們只能「先處理情緒,再處理其他。」這適用所有人。至於看起來比較堅強的人,並非跳過「處理情緒」而直接決策「效益最大化」的選項——他們只是情緒處理得比較有效率。
這種狀況,我們能做什麼?我思考很久。原本存在的恩怨,只能讓他們自願相互妥協。旁人能做的,只有避免讓他們產生更多誤會。至於一群人,情緒反應劇烈而相互誤會加深之時,我想,如果你是武功蓋世的蕭峰,倒是可以介入調解,但只是像我一樣的小渣渣,最好的策略就是,躲起來打遊戲和看動畫,避免池魚之殃。
人生不求什麼,但求一分舒適小天地。某方面來說,蕭峰最後的自插,毋寧也符合「舒適主義」的第三條「能死就去死」。終於,沒人能再情緒勒索你,多麼逍遙自在?到最後,縱使知道仇恨與報復什麼都留不下,但我們無法阻止自己仇恨與報復,同樣也阻止不了其他人。
「你憑甚麼阻止?被傷害的不是你。在乎的,也不是你。」
還能怎麼做呢?要嘛保持距離,讓他們廝殺完再說,要嘛選邊站,加入廝殺。
「難道我不能中立嗎?」
可以,那麼你就是兩邊的共同敵人。仇恨之下是沒有理智的。在此,中立不意味理性客觀,是第三個勢力。
你只會被當成敵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