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語：野生
「快看快看，它醒來了。」
「啊，真的，手和頭都在動。」
眼睛還未能看清楚周遭環境，耳邊便持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到底煩不煩啊！
「吵死了──」
到底是誰在人家睡覺時不停碎碎唸那麼欠揍！我氣上心頭，坐正身子怒叫起來，此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藍天和鮮黃色的花海。
微風迎面吹來，花香讓我稍微冷靜下來，我開始回想關於自身的一切──
真糟，完全沒印象！
我是誰、我在哪、怎麼睡在這裡諸如此類基礎到不行的問題，竟然一題也答不上來。
我好像睡了很久，久得連時間也沒法算清楚，看著這片藍天黃花海，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好陌生。
「對不起，我們看到你醒來，實在有點驚訝。」
「因為你是不該有生命的東西呀。」
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再響起，沒想到是那些高度跟我齊平的黃花在說話，而且還說我是不該有生命的東西。
被沒有發音組織的花說我不該有生命這點，我應該吐槽嗎？小心我把你們連根拔起啊！
「它似乎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啊。」
「到河邊吧！看看自己的樣子就會明白吧？」
這也好，看到自己的樣子，說不定會記起什麼。我考慮黃花的建議片刻，就往有流水聲的方向走去。
清晰的河水，原本只有天空的倒影，現在則多了一隻小身影。
毛茸茸的外表、頭頂一雙半圓形的耳朵、塑膠的黑色眼珠和鼻子，還有那對沒有爪子又軟綿綿的掌和腳──
我是一隻活生生的玩具熊。
※ ※ ※
我成為一隻野生玩具熊，展開了到處流浪的生活。
離開了那片花田，到過很多大城小鎮，見識了很多人和事物，可是胸口時常充斥著鬱悶的感覺。
「晚安囉，小熊。」
這個小女孩在公園的草叢中發現了我，於是把我帶回家中疼愛著。
她當然不知道我有生命這回事，知道的話一定會哭著把我燒掉或抓去驅邪吧？有了類似經驗，這幾天我也只好盡其玩具的本份，當成報答把我丟進洗衣機洗個痛快的恩情，給她玩個夠好了。
恰如現在，她蓋好被子在我臉頰親了親，便緊緊擁著我入睡。
待在這裡一定過上一段幸福的日子吧？
我忘了錯有多少次衷心這樣認為，也曾決定就這樣偽裝成玩具，躲在某個小孩的玩具箱裡一輩子，可是胸口的鬱悶總是會在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女孩的呼吸漸漸平穩，後來更無意識大刺刺地翻身──
等到了！就是這個時機！
噗咚。
被子連帶我一起被她踢下床，唉唉，這傢伙睡相真的很差，差到不行。
不過今後也與我無關了。
我把沉重的被子踹開，悄悄地打開窗戶，窗紗便隨風飄逸著，不知不覺又混到秋季了嗎？說來這到底是流浪日子裡頭第幾個秋季呢？
罷了，根本沒必要算清楚。
不過秋風啊……
我從窗台跳回睡房內，吃力地把被子拉回床上。
「拜託睡相不要太差，這樣嫁不著好伙子啦！」
「……知道……」
啊啊啊啊啊──她醒來了嗎！
我連忙偽裝起來，可是沒一會才發現那只是她的夢囈，呼，嚇、嚇死了。我不禁搖頭懊惱，嘖嘖，怎麼我永遠也是這副德性，總是不自覺就做著沒意義的事。
這次我真的離開房間，從窗台一躍而下，咚咚咚幾聲便滾到空無一人的深宵街道上。
好，自由了！
只是，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大概走了半條街，看到一輛停泊在路邊的貨車，我沒多細想便攀了進去。
我是野生玩具熊，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
總結而言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可惜嶄新旅程帶來的刺激和期待，還是沒有取代胸口的鬱悶感。
究竟缺少了什麼呢？
在貨車駛至目的地之前，我一如以往找不出解開這問題的線索。沒差，說不定這趟旅程將會得到答案吧？我也懶得深究了。
於是我跟隨著貨車，混在洗淨的床單和毛巾裡頭，來到這個名為醫院的地方。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聞，但還是頭一次到達這個地方，我的旅行似乎比那些背包客更不一樣。
現眼看到兩個清潔女工正在埋頭整理，準備把用品分發到各個地方，我也得找個時機溜出去──
「哎，怎麼有隻毛娃娃？」
「大概是兒童病房的東西？」
「這樣啊，我順道送過去就好。」
等一下！妳們不打算問問我意見嗎！我可不想又要被屁孩又拉又扯啊！
儘管我內心抗拒不已，但現實還是不敢有什麼動作，於是我就這樣被大嬸一手抓住頭，然後粗魯地塞到手推車裡，送到兒童病房內。
嗚啊……這是宿命嗎？
為什麼只要有兒童專屬的角落，我就非得會先去參觀不可！隔著門仍能聽到那些喧嘩聲我就頭疼起來！你們不是有病嗎？為什麼還能如此精神奕奕！
手推車正要轉入病房之際，忽然停泊在房門外，她似乎被護士叫住跑去忙別的事，實在太好了！
我急不及待從籃子裡爬出來，咚一聲跌落到地上，然後──
然後──
和一名小女孩對上了視線。
僅僅過了二十四小時，我又和這女孩相遇了。
她默不作聲，趁在父母發現前把我塞進包包內，往兒童病房走去。接下來的一整天，她彷彿在監視我似的，不論到哪裡也緊緊抓住我的爪不放。
究竟她是何時發現我？
在跌往地上的那刻，還是在我爬出毛巾堆的時候？
有沒有察覺我的秘密呢？
可惡……她的反應平靜得出奇，根本無從猜測！
無計可施之下，我也只能同樣按兵不動，偽裝成一具普通的玩具熊，這次到底要如何才能脫身啊啊啊──
在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之際，看到她換上一身病人服裝，疑惑又不自覺浮上心頭。
明明在公園和在家裡時她都一臉歡愉，興致勃勃，完全不像和醫院有關的健康小孩嘛。
「晚安囉，小熊。」
護士走來關掉兒童病房的燈，恰如二十四小時之前，那女孩蓋好被子，然後擁著我一起入眠。
該走了嗎？還是繼續靜觀其變呢？
起初病房內還是很多悄悄話和抑壓的笑聲，但隨著夜深，房內漸漸只剩下大刺刺的打呼聲。
這個女孩的被子也徹底踢到地上，小孩終究也是小孩，即使再扭鬧也一定敵不過睡意嘛。
好，趁現在！
這次我必須更加小心翼翼，手腳也必須放輕再放輕，對，就這樣慢慢鑽出她的懷內。
只要再一次抵達窗戶，我便再次恢復自由──
「你果然有生命啊。」
幼嫩的嗓子響起，連帶一股力量捏住我的後腿……糟！她竟然醒來了！
「放手啊臭丫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跟她玩家家酒了，直接壓低聲線喝罵，將身體左甩右甩怎麼就是甩不掉她的手啊啊啊啊──
「我跟爸爸媽媽說，親眼目睹你從窗戶溜走，他們都說我做夢。」她嘟嚷著嘴巴，同樣壓低聲量，一臉苦惱地怪責。「為什麼不好好留在家呢？」
「因為我是一隻野生玩具熊啊！」
可惡！這個軟綿綿的軀體即使拚命對她拳打腳踢，依然造不成任何傷害！我可不想又被抓去做稀奇古怪的儀式啦！
「玩具熊怎可能是野生？不過能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她邊說邊笑邊用力拉我回被子裡。
「雖然妳很可憐，不過我可不會同情妳的。」反正甩不開她，我也索性停止扭動了，硬來不行就試試軟功！「聽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妳走妳的奈何橋，我繼續我的流浪，從此各不相干就好明白嗎？明白的話就快放手。」
「你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嗎？必須盡回到主人身邊嗎？為什麼會髒兮兮的躲在公園呢？我好喜歡你啊，不能稍微多待一會直到那個時候嗎？雖然醫生叔叔、護士姊姊和爸爸媽媽也沒對我說過什麼，」
她用另一隻手按在心房上，眼睛忽然湧出霧氣──
喂、妳怎麼了？妳打算怎麼了！
別、別這樣啊……
「可是『它』果然快不行吧？不然最近怎會常常住進醫院檢查呢？」
這女孩因為要用力掩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所以她終於如我所願鬆開了手。
再沒有任何阻攔我的事物了。
我爬出被窩，攀上窗台，正要一躍而下之際，我看到一抹披著黑袍的身影，領著幾道身穿病人服裝，走在冷清的花園，任憑那些病人又哭又叫，最後亦漸漸消散於空氣之中。
雖然是頭一次看見，不過那個黑影就是人們口中的死神嗎？
回望一下靜寂的病房，月夜下的窗戶剪影恰好灑落在瑟縮成一團，不停抖動的被子。
……
我坐回女孩旁邊，如此提問：「妳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髒兮兮的躲在公園嗎？」
被子倏地停止震動，一顆小頭顱悄悄探出來，含著豆大的淚珠，呆呆點頭。
我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永遠也是這副德性，總是不自覺就做著沒意義的事。
※ ※ ※
「所以說，你的故鄉是那片花田嗎？」
接下來有好一段日子，這女孩都纏著我問東問西，從她亮晶晶的眼神看來，她似乎相當憧憬我的流浪生活。
相處一段時間便發現，大概大家也知道她不能承受太劇烈的運動吧？沒同齡的小孩會來找她玩耍，很偶而才會看到一起看書的畫面，所以基本的日常活動，不是檢查、看書，就是和我聊天。
現在她躲在圖書角的角落，把我放在膝蓋上，抓來最大的圖書將我遮掩，日晝我們多半就是這樣掩人耳目地交流著。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畢竟我只是在那裡醒來罷了。
還有，那裡算不上是花田，確實來說是粗生野花佔領了的荒地，而我對花海的記憶，也只剩下噪耳的黃色花而已。
「聽得懂動植物和昆蟲的說話，明明是死物卻忽然活過來。」她露出好奇心徹底被滿足的神情，嘗試總結感想。「擁有奇蹟般的生命，你該珍惜呀。」
她會說出「珍惜」，背後的意義我也相當明白，可是……
「有生命之後到底要幹三小──好重！」
搞什麼忽然一記手刀砍下來，難不成她是氣我說洩氣話嗎？
「不要說髒話！明明是隻很可愛的玩具熊啊！」
原來妳在糾結這個！
坐在角落的小女孩忽然大聲說話，立即惹來大伙兒好奇的目光，她羞窘得把頭深深埋在圖書裡，直到他們繼續方才的事兒，她才稍鬆口氣。
「有生命之後到底要做什麼……這個啊，我也不知道就是。」
她歪著頭想了想，最後給了我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唉唉……這也不能怪她啦，我活上比她更久的時間，還是找不出所謂活著的意義。
胸口又再次鬱悶起來，到底缺少了什麼呢？
「對了，今早檢查時，醫生叔叔說我情況好轉了點，下星期可以試著回家，這次假期帶我到那片花田吧？」
她指著圖書上的那片黃色花田，喂，別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啊！好歹要經你爸爸媽媽同意才可行動啦！
「說不定那裡有著不思議的魔法，把我的病治好？」
「最好是這樣簡單。」
「那麼，約定──」
「喂，不要整個人壓在我身上！走開走開！」
所有小孩也這樣子嗎！一旦得意忘形便緊緊擁著別人──
她怎麼揪著胸口一臉痛苦。
「──快叫醫生來！」
怎麼她偏偏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聽到我的叫喊，在玩耍和聊天的小孩及在場的護士終於慌慌張張地有所行動，沒多久醫護人員便聞風趕至。
我理所當然被人視為障礙物拋到一旁，雖然現在的情況扭動一下身體也不太可能被發現，但要是一個萬一令他們分心了，我可承受不起那個後果。
就這樣，我聽著很多儀器聲響和醫生冷靜卻帶點焦慮的指令交錯，由現場急救直到擔架送走搶救，我一直背對著急救現場。
我還是第一次衷心痛恨著這個玩具熊的身體。
小女孩被送走了，現場的人似乎也被嚇住，那些小孩的神情變得哀傷起來，大人們想要安撫卻說不出真正能令人安心的語句。
「會回來的吧？上次不也是這樣，最後活蹦亂跳回來了？」
一個男孩倏然湊近，我認得他是小女孩的鄰床，好幾次險些發現我能動，現在他打算怎麼了？
「我來帶玩具熊回她床上。」他將我拾起，放到小女孩的枕頭上。「我希望她回來時就立即發現玩具熊在等待她。」
對吧？
會回來的吧？
妳不是要和我約定嗎？可別這樣就丟了小命啊！
※ ※ ※
今夜，這張床上始終沒有小女孩的身影。
不過，黃昏時倒是看到她的父母出現了並著手收拾東西，期間小男孩硬是要把我留下來，原因依舊是那個，反正我只是拾來的玩具，沒幾下她的父母就同意了。
我說啊，這個年紀的男孩還真是非一般的扭鬧。
看著黃澄澄的圓月，我腦袋不自覺追溯著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這算是我在同一個人類身邊逗留最久的一次。
不論如何，終究還是結束了。
我從枕頭站起來朝看窗戶，除了偶然有身穿素衣的衣護人員經過外，還有平常人沒辦法看見，引導亡魂的黑影。
那麼，是時候出發，繼續我的旅程。
畢竟我是野生的玩具熊，什麼生命的意義，什麼約定，根本就是無謂的束縛。
好，這個地方，永別──啊啊啊，怎麼又有東西扯著我啦！
正當我要打開窗戶，一股蠻力抓住我的頭，硬生生扯我回去。
竟然是你──鄰床的小男孩！
他果然發現了我有生命，這下糟了！又再一次不能脫身嗎！
「放手啊小子，老子可沒心情陪你耗！」
「護士說她轉了到『兒童深切治療部』。」
在我奮力掙扎期間，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消息從他口中吐出。
「我們去找她吧？」
「喂，等一下──」
我還沒答應，不要擅自抱著我跑出病房啊！還有，小子你知道兒童深切治療部在哪裡嗎！醫院到處是病菌，你又是病童這樣到處走真的好嗎！
「我想去見她。」
小男孩一路走走停停，不時躲開經過的工作人員，也努力在迷宮般的醫院走廊確定方向。
「要是過了今晚大概不能再見了，我有這種預感。」
「那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我可不想再見那傢伙──」誰要看到她躺在病床虛弱瀕死的樣子啊！
「糟了。」
我還沒說完，小男孩忽然停下腳步。
他終於如願走到兒童深切治療部前的轉角，看著盡頭那堵需要密碼鎖的玻璃幕門如此暗罵。
而我知道他懊惱的並不是密碼鎖。
而是死神領著小女孩穿過幕門的情形。
右手被死神粗魯地拉扯著，左手不停擦拭著眼淚，小女孩就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
「是你……還有玩具熊！」
看到熟人，她的眼淚更是洶湧，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大聲向黑影哀求。
「求求你，死神先生，我還不想死！我還沒和玩具熊到過花田，還沒替朋友慶祝生日，我不想死！」
就在此時，走廊的另一端迴響著急促的腳步，沒多久便見幾個醫生護士衝入深切治療部。小女孩的身影倏地變得恍惚，虛無得甚至連死神也沒辦法確實抓住她。
「小孩的靈真麻煩。」
死神吐出了相當不耐煩的說話，然後用手在小女孩面前劃了一圈，她立即動彈不得。
「啊！你怎麼在這裡！」
一名當值護士氣喘喘地跑出來，並發現了站在走廊中央的小男孩。
「不能進去啊，小女孩會沒事，你先回房吧！」
「不行！我要去阻止！」
事情就這樣不分先後地襲來，這條不寬不窄的走廊迴響著兩個小孩的哭聲，我到底要怎麼辦？
眼見小男孩被護士攔下來不能再隨心行動，我到底要怎麼辦？
眼見小女孩被黑影拖到窗邊消失，我到底要怎麼辦──
忽然，天旋地轉。
小男孩奮力將我擲出窗戶。
「拜託了！把她追回來──」
接觸到外頭冷空氣的瞬間，他的請求亦轟然響起。
把她追回來──
就像ڰߤ@ť懂的指令，一著陸在草坡雙腳便狂奔起來，追趕著那個哇哇大哭的小鬼。
已經不停跟妳說，野生的我不甘心被馴養，不停想要逃走，老是不聽！
好了，害我現在開始有點在意妳，妳卻拍拍屁股溜掉了！
別太過份！即使是小孩也該負責任啊啊啊──
回過神來，醫院的花園景色已換成一條灰色隧道，死神顯然放慢了腳步，我才得以追上──
「放開那個女孩──」
我使勁地對死神使出飛踢……完全沒有攻擊性的飛踢。
實在糗死了，不過成功讓他停下來就算。
「玩具熊！」小女孩看見了我相當雀躍，呼呼，還好沒有把剛才的出糗放在眼內。
「你怎麼能進來？能進來這裡的只有亡靈和引渡者。」死神有點不解地問，什麼鬼？這些事你該比我清楚吧！
「我哪知道怎麼進來啊！總之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我握緊前爪，使出一記又一記勾拳。
「你們倒是幹得出這種事啊！這樣的孩子還沒看過世界就死掉──」
「在這世上十年也不夠就要走──」
「有好多東西、有好多想做的事也沒有實現──」
明明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孩，卻就這樣痛苦的死掉了……
「我只需要把逝世的人們帶來這裡，其他事情並不需要深究。」死神用了比踹開我更加震撼的方式，斬釘截鐵止住我的攻勢。「她時辰已到，你們該很清楚，也該接受這個事實。」
死神伸出了手，在我和小女孩的旁邊劃了個圓圈，打開了一個大洞。
已經沒任何辦法了嗎？
可惡啊──
沒想到，一片花田就在那個大洞呈現出來。
藍天白雲和在風中搖曳黃色的鮮花，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這就是我當初醒來的地方。
「玩具熊的故鄉、好漂亮啊……」小女孩先是發呆，然後又開始抽泣。
拜託妳不要哭啊！不要把眼淚傳染給我啊！
「謝謝你，死神先生。」
小女孩一邊擦眼淚一邊主動牽回死神的手，繼續往隧道深處前進，妳這樣就滿足了嗎？
「玩具熊，這段日子也謝謝你了。」
等一下。
多等一下──
連接花田的洞不斷擴大，我追不上他們也逃不掉崩塌，直接墮回花田裡去。
最後烙印在我腦海的，是小女孩那抹滿足的微笑。
※ ※ ※
就這樣，幾天以來我一直持續著那天墮回人間的姿態躺在原地，喚回我思緒的居然是一隻硬是要掛在我鼻子上的甲蟲，噁心死了。
「雖然你沒有眼淚。」
「可是似乎在哭一樣。」
這幾天漫山遍野的噪音，總算組織成黃花的說話了。
是嗎？原來我在哭嗎？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坐起身子，把至今為止的旅程不吐不快似的，鉅細靡遺地說出來，當中包括遇見女孩的事，還有跟死神對抗的事。
我一直在這個世上流浪，遇見了好多新奇有趣的事物，見識過很多，然而面對生死時仍然深刻地感到無能為力。
「夢醒來了，旅程結束了，我還是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這種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很想知道，擁有奇蹟般的生命之後，我該要做些什麼。
那個小女孩死了，我還可以為她做些什麼。
耳邊持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黃花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終算有個代表回答我：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呀。」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是嗎？
即使忽然在這世上活過來的我、一隻野生的玩具熊，也是有著其意義，是嗎？
腦海中，又再一次浮現了小女孩的身影。
在她人生最後的那段時間，有因為我的陪伴而感到愉快嗎？
這個世界，還有多少個沒來及感受世界，就要離開世上的小孩？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是嗎……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找到了──身為一隻野生玩具熊的意義。
是時候展開一段嶄新的旅程了。
唯一不同的是，這趟旅行有別已往，如今的我身負特殊重任。
「我是一隻野生玩具熊，也是小孩專屬的引渡者。」
這夜我來到一間醫院，對著一名男孩如此自我介紹。
沒錯，我軟硬兼施之下終於得到那些傢伙的認可，成為了世上最獨特的引渡者。
「引、引渡者？」
「嗯……簡單而言就是死神啦。」
聽到死神這名稱，果然會令他崩潰而泣啊……這心情我也相當理解，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只能拍拍他的頭。
「的確很不甘心吧小子？所以你有什麼願望，我都陪你逐一實現好了！」
我拉著他來到窗邊，一架巨現化的玩具蒸汽火車便由星空駛來。大概和人類口中的死亡過程有點不同，他睜大眼睛，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不過也乖乖坐到車廂裡去。
「出發，來去實現願望囉──」
至少，我希望自己是這種存在。
至少，希望能帶給他們人生中最後的快樂。
(I’m Asphodel, Tell Me Your Last Wish.)
「快看快看，它醒來了。」
「啊，真的，手和頭都在動。」
眼睛還未能看清楚周遭環境，耳邊便持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他們到底煩不煩啊！
「吵死了──」
到底是誰在人家睡覺時不停碎碎唸那麼欠揍！我氣上心頭，坐正身子怒叫起來，此時映入眼簾的是一片藍天和鮮黃色的花海。
微風迎面吹來，花香讓我稍微冷靜下來，我開始回想關於自身的一切──
真糟，完全沒印象！
我是誰、我在哪、怎麼睡在這裡諸如此類基礎到不行的問題，竟然一題也答不上來。
我好像睡了很久，久得連時間也沒法算清楚，看著這片藍天黃花海，這個世界忽然變得好陌生。
「對不起，我們看到你醒來，實在有點驚訝。」
「因為你是不該有生命的東西呀。」
那些窸窸窣窣的聲音又再響起，沒想到是那些高度跟我齊平的黃花在說話，而且還說我是不該有生命的東西。
被沒有發音組織的花說我不該有生命這點，我應該吐槽嗎？小心我把你們連根拔起啊！
「它似乎不知道發生什麼事啊。」
「到河邊吧！看看自己的樣子就會明白吧？」
這也好，看到自己的樣子，說不定會記起什麼。我考慮黃花的建議片刻，就往有流水聲的方向走去。
清晰的河水，原本只有天空的倒影，現在則多了一隻小身影。
毛茸茸的外表、頭頂一雙半圓形的耳朵、塑膠的黑色眼珠和鼻子，還有那對沒有爪子又軟綿綿的掌和腳──
我是一隻活生生的玩具熊。
※ ※ ※
我成為一隻野生玩具熊，展開了到處流浪的生活。
離開了那片花田，到過很多大城小鎮，見識了很多人和事物，可是胸口時常充斥著鬱悶的感覺。
「晚安囉，小熊。」
這個小女孩在公園的草叢中發現了我，於是把我帶回家中疼愛著。
她當然不知道我有生命這回事，知道的話一定會哭著把我燒掉或抓去驅邪吧？有了類似經驗，這幾天我也只好盡其玩具的本份，當成報答把我丟進洗衣機洗個痛快的恩情，給她玩個夠好了。
恰如現在，她蓋好被子在我臉頰親了親，便緊緊擁著我入睡。
待在這裡一定過上一段幸福的日子吧？
我忘了錯有多少次衷心這樣認為，也曾決定就這樣偽裝成玩具，躲在某個小孩的玩具箱裡一輩子，可是胸口的鬱悶總是會在最後打消了這個念頭。
小女孩的呼吸漸漸平穩，後來更無意識大刺刺地翻身──
等到了！就是這個時機！
噗咚。
被子連帶我一起被她踢下床，唉唉，這傢伙睡相真的很差，差到不行。
不過今後也與我無關了。
我把沉重的被子踹開，悄悄地打開窗戶，窗紗便隨風飄逸著，不知不覺又混到秋季了嗎？說來這到底是流浪日子裡頭第幾個秋季呢？
罷了，根本沒必要算清楚。
不過秋風啊……
我從窗台跳回睡房內，吃力地把被子拉回床上。
「拜託睡相不要太差，這樣嫁不著好伙子啦！」
「……知道……」
啊啊啊啊啊──她醒來了嗎！
我連忙偽裝起來，可是沒一會才發現那只是她的夢囈，呼，嚇、嚇死了。我不禁搖頭懊惱，嘖嘖，怎麼我永遠也是這副德性，總是不自覺就做著沒意義的事。
這次我真的離開房間，從窗台一躍而下，咚咚咚幾聲便滾到空無一人的深宵街道上。
好，自由了！
只是，接下來要去哪裡呢？
大概走了半條街，看到一輛停泊在路邊的貨車，我沒多細想便攀了進去。
我是野生玩具熊，不屬於任何一個地方。
總結而言大概是這種感覺吧？
可惜嶄新旅程帶來的刺激和期待，還是沒有取代胸口的鬱悶感。
究竟缺少了什麼呢？
在貨車駛至目的地之前，我一如以往找不出解開這問題的線索。沒差，說不定這趟旅程將會得到答案吧？我也懶得深究了。
於是我跟隨著貨車，混在洗淨的床單和毛巾裡頭，來到這個名為醫院的地方。雖然不是第一次聽聞，但還是頭一次到達這個地方，我的旅行似乎比那些背包客更不一樣。
現眼看到兩個清潔女工正在埋頭整理，準備把用品分發到各個地方，我也得找個時機溜出去──
「哎，怎麼有隻毛娃娃？」
「大概是兒童病房的東西？」
「這樣啊，我順道送過去就好。」
等一下！妳們不打算問問我意見嗎！我可不想又要被屁孩又拉又扯啊！
儘管我內心抗拒不已，但現實還是不敢有什麼動作，於是我就這樣被大嬸一手抓住頭，然後粗魯地塞到手推車裡，送到兒童病房內。
嗚啊……這是宿命嗎？
為什麼只要有兒童專屬的角落，我就非得會先去參觀不可！隔著門仍能聽到那些喧嘩聲我就頭疼起來！你們不是有病嗎？為什麼還能如此精神奕奕！
手推車正要轉入病房之際，忽然停泊在房門外，她似乎被護士叫住跑去忙別的事，實在太好了！
我急不及待從籃子裡爬出來，咚一聲跌落到地上，然後──
然後──
和一名小女孩對上了視線。
僅僅過了二十四小時，我又和這女孩相遇了。
她默不作聲，趁在父母發現前把我塞進包包內，往兒童病房走去。接下來的一整天，她彷彿在監視我似的，不論到哪裡也緊緊抓住我的爪不放。
究竟她是何時發現我？
在跌往地上的那刻，還是在我爬出毛巾堆的時候？
有沒有察覺我的秘密呢？
可惡……她的反應平靜得出奇，根本無從猜測！
無計可施之下，我也只能同樣按兵不動，偽裝成一具普通的玩具熊，這次到底要如何才能脫身啊啊啊──
在我完全摸不著頭緒之際，看到她換上一身病人服裝，疑惑又不自覺浮上心頭。
明明在公園和在家裡時她都一臉歡愉，興致勃勃，完全不像和醫院有關的健康小孩嘛。
「晚安囉，小熊。」
護士走來關掉兒童病房的燈，恰如二十四小時之前，那女孩蓋好被子，然後擁著我一起入眠。
該走了嗎？還是繼續靜觀其變呢？
起初病房內還是很多悄悄話和抑壓的笑聲，但隨著夜深，房內漸漸只剩下大刺刺的打呼聲。
這個女孩的被子也徹底踢到地上，小孩終究也是小孩，即使再扭鬧也一定敵不過睡意嘛。
好，趁現在！
這次我必須更加小心翼翼，手腳也必須放輕再放輕，對，就這樣慢慢鑽出她的懷內。
只要再一次抵達窗戶，我便再次恢復自由──
「你果然有生命啊。」
幼嫩的嗓子響起，連帶一股力量捏住我的後腿……糟！她竟然醒來了！
「放手啊臭丫頭！」
事到如今我也不跟她玩家家酒了，直接壓低聲線喝罵，將身體左甩右甩怎麼就是甩不掉她的手啊啊啊啊──
「我跟爸爸媽媽說，親眼目睹你從窗戶溜走，他們都說我做夢。」她嘟嚷著嘴巴，同樣壓低聲量，一臉苦惱地怪責。「為什麼不好好留在家呢？」
「因為我是一隻野生玩具熊啊！」
可惡！這個軟綿綿的軀體即使拚命對她拳打腳踢，依然造不成任何傷害！我可不想又被抓去做稀奇古怪的儀式啦！
「玩具熊怎可能是野生？不過能再次見面，真是太好了。」她邊說邊笑邊用力拉我回被子裡。
「雖然妳很可憐，不過我可不會同情妳的。」反正甩不開她，我也索性停止扭動了，硬來不行就試試軟功！「聽好了，每個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妳走妳的奈何橋，我繼續我的流浪，從此各不相干就好明白嗎？明白的話就快放手。」
「你有一定要去的地方嗎？必須盡回到主人身邊嗎？為什麼會髒兮兮的躲在公園呢？我好喜歡你啊，不能稍微多待一會直到那個時候嗎？雖然醫生叔叔、護士姊姊和爸爸媽媽也沒對我說過什麼，」
她用另一隻手按在心房上，眼睛忽然湧出霧氣──
喂、妳怎麼了？妳打算怎麼了！
別、別這樣啊……
「可是『它』果然快不行吧？不然最近怎會常常住進醫院檢查呢？」
這女孩因為要用力掩住嘴巴不讓自己哭出聲來，所以她終於如我所願鬆開了手。
再沒有任何阻攔我的事物了。
我爬出被窩，攀上窗台，正要一躍而下之際，我看到一抹披著黑袍的身影，領著幾道身穿病人服裝，走在冷清的花園，任憑那些病人又哭又叫，最後亦漸漸消散於空氣之中。
雖然是頭一次看見，不過那個黑影就是人們口中的死神嗎？
回望一下靜寂的病房，月夜下的窗戶剪影恰好灑落在瑟縮成一團，不停抖動的被子。
……
我坐回女孩旁邊，如此提問：「妳想知道為什麼我會髒兮兮的躲在公園嗎？」
被子倏地停止震動，一顆小頭顱悄悄探出來，含著豆大的淚珠，呆呆點頭。
我不禁重重嘆了口氣。
永遠也是這副德性，總是不自覺就做著沒意義的事。
※ ※ ※
「所以說，你的故鄉是那片花田嗎？」
接下來有好一段日子，這女孩都纏著我問東問西，從她亮晶晶的眼神看來，她似乎相當憧憬我的流浪生活。
相處一段時間便發現，大概大家也知道她不能承受太劇烈的運動吧？沒同齡的小孩會來找她玩耍，很偶而才會看到一起看書的畫面，所以基本的日常活動，不是檢查、看書，就是和我聊天。
現在她躲在圖書角的角落，把我放在膝蓋上，抓來最大的圖書將我遮掩，日晝我們多半就是這樣掩人耳目地交流著。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畢竟我只是在那裡醒來罷了。
還有，那裡算不上是花田，確實來說是粗生野花佔領了的荒地，而我對花海的記憶，也只剩下噪耳的黃色花而已。
「聽得懂動植物和昆蟲的說話，明明是死物卻忽然活過來。」她露出好奇心徹底被滿足的神情，嘗試總結感想。「擁有奇蹟般的生命，你該珍惜呀。」
她會說出「珍惜」，背後的意義我也相當明白，可是……
「有生命之後到底要幹三小──好重！」
搞什麼忽然一記手刀砍下來，難不成她是氣我說洩氣話嗎？
「不要說髒話！明明是隻很可愛的玩具熊啊！」
原來妳在糾結這個！
坐在角落的小女孩忽然大聲說話，立即惹來大伙兒好奇的目光，她羞窘得把頭深深埋在圖書裡，直到他們繼續方才的事兒，她才稍鬆口氣。
「有生命之後到底要做什麼……這個啊，我也不知道就是。」
她歪著頭想了想，最後給了我一個意料之中的答案，唉唉……這也不能怪她啦，我活上比她更久的時間，還是找不出所謂活著的意義。
胸口又再次鬱悶起來，到底缺少了什麼呢？
「對了，今早檢查時，醫生叔叔說我情況好轉了點，下星期可以試著回家，這次假期帶我到那片花田吧？」
她指著圖書上的那片黃色花田，喂，別一臉期待地看著我啊！好歹要經你爸爸媽媽同意才可行動啦！
「說不定那裡有著不思議的魔法，把我的病治好？」
「最好是這樣簡單。」
「那麼，約定──」
「喂，不要整個人壓在我身上！走開走開！」
所有小孩也這樣子嗎！一旦得意忘形便緊緊擁著別人──
她怎麼揪著胸口一臉痛苦。
「──快叫醫生來！」
怎麼她偏偏坐在一個不起眼的角落！
聽到我的叫喊，在玩耍和聊天的小孩及在場的護士終於慌慌張張地有所行動，沒多久醫護人員便聞風趕至。
我理所當然被人視為障礙物拋到一旁，雖然現在的情況扭動一下身體也不太可能被發現，但要是一個萬一令他們分心了，我可承受不起那個後果。
就這樣，我聽著很多儀器聲響和醫生冷靜卻帶點焦慮的指令交錯，由現場急救直到擔架送走搶救，我一直背對著急救現場。
我還是第一次衷心痛恨著這個玩具熊的身體。
小女孩被送走了，現場的人似乎也被嚇住，那些小孩的神情變得哀傷起來，大人們想要安撫卻說不出真正能令人安心的語句。
「會回來的吧？上次不也是這樣，最後活蹦亂跳回來了？」
一個男孩倏然湊近，我認得他是小女孩的鄰床，好幾次險些發現我能動，現在他打算怎麼了？
「我來帶玩具熊回她床上。」他將我拾起，放到小女孩的枕頭上。「我希望她回來時就立即發現玩具熊在等待她。」
對吧？
會回來的吧？
妳不是要和我約定嗎？可別這樣就丟了小命啊！
※ ※ ※
今夜，這張床上始終沒有小女孩的身影。
不過，黃昏時倒是看到她的父母出現了並著手收拾東西，期間小男孩硬是要把我留下來，原因依舊是那個，反正我只是拾來的玩具，沒幾下她的父母就同意了。
我說啊，這個年紀的男孩還真是非一般的扭鬧。
看著黃澄澄的圓月，我腦袋不自覺追溯著這段不長不短的日子，這算是我在同一個人類身邊逗留最久的一次。
不論如何，終究還是結束了。
我從枕頭站起來朝看窗戶，除了偶然有身穿素衣的衣護人員經過外，還有平常人沒辦法看見，引導亡魂的黑影。
那麼，是時候出發，繼續我的旅程。
畢竟我是野生的玩具熊，什麼生命的意義，什麼約定，根本就是無謂的束縛。
好，這個地方，永別──啊啊啊，怎麼又有東西扯著我啦！
正當我要打開窗戶，一股蠻力抓住我的頭，硬生生扯我回去。
竟然是你──鄰床的小男孩！
他果然發現了我有生命，這下糟了！又再一次不能脫身嗎！
「放手啊小子，老子可沒心情陪你耗！」
「護士說她轉了到『兒童深切治療部』。」
在我奮力掙扎期間，一個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壞的消息從他口中吐出。
「我們去找她吧？」
「喂，等一下──」
我還沒答應，不要擅自抱著我跑出病房啊！還有，小子你知道兒童深切治療部在哪裡嗎！醫院到處是病菌，你又是病童這樣到處走真的好嗎！
「我想去見她。」
小男孩一路走走停停，不時躲開經過的工作人員，也努力在迷宮般的醫院走廊確定方向。
「要是過了今晚大概不能再見了，我有這種預感。」
「那你自己去不就好了？我可不想再見那傢伙──」誰要看到她躺在病床虛弱瀕死的樣子啊！
「糟了。」
我還沒說完，小男孩忽然停下腳步。
他終於如願走到兒童深切治療部前的轉角，看著盡頭那堵需要密碼鎖的玻璃幕門如此暗罵。
而我知道他懊惱的並不是密碼鎖。
而是死神領著小女孩穿過幕門的情形。
右手被死神粗魯地拉扯著，左手不停擦拭著眼淚，小女孩就這樣出現在我們面前。
「是你……還有玩具熊！」
看到熟人，她的眼淚更是洶湧，大顆大顆地掉下來，大聲向黑影哀求。
「求求你，死神先生，我還不想死！我還沒和玩具熊到過花田，還沒替朋友慶祝生日，我不想死！」
就在此時，走廊的另一端迴響著急促的腳步，沒多久便見幾個醫生護士衝入深切治療部。小女孩的身影倏地變得恍惚，虛無得甚至連死神也沒辦法確實抓住她。
「小孩的靈真麻煩。」
死神吐出了相當不耐煩的說話，然後用手在小女孩面前劃了一圈，她立即動彈不得。
「啊！你怎麼在這裡！」
一名當值護士氣喘喘地跑出來，並發現了站在走廊中央的小男孩。
「不能進去啊，小女孩會沒事，你先回房吧！」
「不行！我要去阻止！」
事情就這樣不分先後地襲來，這條不寬不窄的走廊迴響著兩個小孩的哭聲，我到底要怎麼辦？
眼見小男孩被護士攔下來不能再隨心行動，我到底要怎麼辦？
眼見小女孩被黑影拖到窗邊消失，我到底要怎麼辦──
忽然，天旋地轉。
小男孩奮力將我擲出窗戶。
「拜託了！把她追回來──」
接觸到外頭冷空氣的瞬間，他的請求亦轟然響起。
把她追回來──
就像ڰߤ@ť懂的指令，一著陸在草坡雙腳便狂奔起來，追趕著那個哇哇大哭的小鬼。
已經不停跟妳說，野生的我不甘心被馴養，不停想要逃走，老是不聽！
好了，害我現在開始有點在意妳，妳卻拍拍屁股溜掉了！
別太過份！即使是小孩也該負責任啊啊啊──
回過神來，醫院的花園景色已換成一條灰色隧道，死神顯然放慢了腳步，我才得以追上──
「放開那個女孩──」
我使勁地對死神使出飛踢……完全沒有攻擊性的飛踢。
實在糗死了，不過成功讓他停下來就算。
「玩具熊！」小女孩看見了我相當雀躍，呼呼，還好沒有把剛才的出糗放在眼內。
「你怎麼能進來？能進來這裡的只有亡靈和引渡者。」死神有點不解地問，什麼鬼？這些事你該比我清楚吧！
「我哪知道怎麼進來啊！總之我不會讓你帶走她！」
我握緊前爪，使出一記又一記勾拳。
「你們倒是幹得出這種事啊！這樣的孩子還沒看過世界就死掉──」
「在這世上十年也不夠就要走──」
「有好多東西、有好多想做的事也沒有實現──」
明明是個天真可愛的小孩，卻就這樣痛苦的死掉了……
「我只需要把逝世的人們帶來這裡，其他事情並不需要深究。」死神用了比踹開我更加震撼的方式，斬釘截鐵止住我的攻勢。「她時辰已到，你們該很清楚，也該接受這個事實。」
死神伸出了手，在我和小女孩的旁邊劃了個圓圈，打開了一個大洞。
已經沒任何辦法了嗎？
可惡啊──
沒想到，一片花田就在那個大洞呈現出來。
藍天白雲和在風中搖曳黃色的鮮花，還有一條清澈的河流，這就是我當初醒來的地方。
「玩具熊的故鄉、好漂亮啊……」小女孩先是發呆，然後又開始抽泣。
拜託妳不要哭啊！不要把眼淚傳染給我啊！
「謝謝你，死神先生。」
小女孩一邊擦眼淚一邊主動牽回死神的手，繼續往隧道深處前進，妳這樣就滿足了嗎？
「玩具熊，這段日子也謝謝你了。」
等一下。
多等一下──
連接花田的洞不斷擴大，我追不上他們也逃不掉崩塌，直接墮回花田裡去。
最後烙印在我腦海的，是小女孩那抹滿足的微笑。
※ ※ ※
就這樣，幾天以來我一直持續著那天墮回人間的姿態躺在原地，喚回我思緒的居然是一隻硬是要掛在我鼻子上的甲蟲，噁心死了。
「雖然你沒有眼淚。」
「可是似乎在哭一樣。」
這幾天漫山遍野的噪音，總算組織成黃花的說話了。
是嗎？原來我在哭嗎？
「我好像……做了一個很長的夢。」
我坐起身子，把至今為止的旅程不吐不快似的，鉅細靡遺地說出來，當中包括遇見女孩的事，還有跟死神對抗的事。
我一直在這個世上流浪，遇見了好多新奇有趣的事物，見識過很多，然而面對生死時仍然深刻地感到無能為力。
「夢醒來了，旅程結束了，我還是不清楚自己要做什麼，這種人生有什麼意義？」
我很想知道，擁有奇蹟般的生命之後，我該要做些什麼。
那個小女孩死了，我還可以為她做些什麼。
耳邊持續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黃花商量了好一陣子，最後終算有個代表回答我：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呀。」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是嗎？
即使忽然在這世上活過來的我、一隻野生的玩具熊，也是有著其意義，是嗎？
腦海中，又再一次浮現了小女孩的身影。
在她人生最後的那段時間，有因為我的陪伴而感到愉快嗎？
這個世界，還有多少個沒來及感受世界，就要離開世上的小孩？
每顆生命都有其意義，是嗎……
我想，我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找到了──身為一隻野生玩具熊的意義。
是時候展開一段嶄新的旅程了。
唯一不同的是，這趟旅行有別已往，如今的我身負特殊重任。
「我是一隻野生玩具熊，也是小孩專屬的引渡者。」
這夜我來到一間醫院，對著一名男孩如此自我介紹。
沒錯，我軟硬兼施之下終於得到那些傢伙的認可，成為了世上最獨特的引渡者。
「引、引渡者？」
「嗯……簡單而言就是死神啦。」
聽到死神這名稱，果然會令他崩潰而泣啊……這心情我也相當理解，不過這是沒辦法的事，只能拍拍他的頭。
「的確很不甘心吧小子？所以你有什麼願望，我都陪你逐一實現好了！」
我拉著他來到窗邊，一架巨現化的玩具蒸汽火車便由星空駛來。大概和人類口中的死亡過程有點不同，他睜大眼睛，感到相當不可思議，不過也乖乖坐到車廂裡去。
「出發，來去實現願望囉──」
至少，我希望自己是這種存在。
至少，希望能帶給他們人生中最後的快樂。
(I’m Asphodel, Tell Me Your Last Wish.)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