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七 、 傷與疾病
窗外的陽光已經如箭一般直射在窗前，倚賴著窗簾的庇蔭勉為其難沒有直擊床榻。
但斐蘭逐漸從沉眠中睜開眼時，第一個念頭，便是咒罵那該死的陽光。
因為她沒在床上入睡，而是背靠窗邊的牆旁，睡得很隨興。
她一邊咒罵，卻直感四周蒙了一層簾，朦朧無比。縱使太陽曬得臉頰暖呼呼、眼睛生疼，那層簾仍舊頑強地像鐵葉樹上的苔蘚一樣，刮也刮不開。
就像精神被厚厚的一層霧給蒙住，與現實割裂了開來。
她花了好一段時間，才像是本待在水中，好不容易撥開層層堆疊的水，終於浮在水上露出一顆頭那樣，勉強從睡意中奪回一絲清明。
——以前她入睡的時候，有時會有這種感受，而現在變成了常常。
她心想，或許該去找醫生診斷了，但上哪找醫生呢？精靈大概是最不容易生病的種族，知道怎麼治療精靈的醫生大概也是最少的，而且，精靈們也不喜歡看醫生。
醫生的數量一定比彩晶還少，翻遍幾座城市都找不到一個的那種。
靠著思考，斐蘭才又再感覺離水裡遠了一些些，清醒了少許，足夠打出一個哈欠來。
神采奕奕的里歐德大叔就站在她身邊不遠，離開兩個臂展的距離，他察覺到斐蘭甦醒的動靜，給了她一個和煦的微笑，道了聲早。
床上大字躺的小千和睡相很差的塔露，都還沉睡著。斐蘭想，小千姑且不提，成年矮人的睡眠時間有那麼長嗎？
她回道了聲早，起身，伸了個懶腰後，揉了揉脖子，朝向房間的中央走去。她的步伐規律，行徑像是正要繞過她家的書櫃，要走到書櫃的門旁拉開它那樣。
行至半路她怔了怔，才想起這裡是毽子毯村的旅店——房間裡根本沒有她想去的地方。
「哎……」
她微嘆了一聲，看來，沒有完全清醒的，還得要加上她一個。
這麼自嘲著，斐蘭終於感覺自己完全清醒了。
只是習慣睡醒先進盥洗室，掬把水洗洗臉的斐蘭，不由得感到有些無所適從。邊感嘆惡習反而像長年的摯友一樣，離開一陣子就不習慣，一邊又揉了揉有些緊繃的後頸，在床前踱了踱步。
「哎呦……」
「斐蘭小公主，身體不舒服嗎？」
斐蘭本想轉過頭去面對他，回應他的話語。但牽動有些緊繃的頸脖，她立馬就感受到繃緊的頸部變成了絞緊的弓弦，彷彿只消再出些力，便會達到極限。牽動的部分傳來疼痛，痛得椎心刺骨，只好轉用猙獰的表情，猶如沒上油的鐵魔像一般，艱難的點了點頭作為回應。
「脖、脖子……」
青年精靈不經笑出聲來。
「如果小公主需要的話，大叔我可以幫點忙。」
里歐德向她招了招手，示意她靠得近一些，要她束起她的後髮，露出脖子來。
隨後，斐蘭從他的身上嗅聞到了魔力的氣息，她感受到魔力緊密的糾纏——纏成了更加精密的產物，「魔術」。
一股柔和沁涼的魔力流過，撫過她的肌膚，停在了表面。
斐蘭蹙起眉，不太確定這個魔術的用意何在。但「魔術」是騙不過她的，從它的構成帶給斐蘭的感受來說，那是很溫和的「魔術」，多半是有治癒效果的「魔術」。
「嗯？」里歐德查覺到了異狀後，收起了魔力，說道：「哎呀，可惜，大叔我的『魔術』，好像沒辦法在小公主身上使用。」
斐蘭攤了攤手，說：「沒辦法，我的體質和『魔術』絕緣，身體的構成含有太多『乙太』了。」
「乙太？」
「就是……」
斐蘭思索了一下，發現自己不能理所當然的用空氣來解釋，因為塔薇希雅人，並沒有那樣的概念。
「就是大地、天空……大自然的魔力，而且在我體內的那些，我沒辦法很好的控制它們。」
里歐德沉默了片刻。
「『魔術』對小公主您沒有效啊——」
「那小公主試試看，先往一側轉轉頭，試著轉到有一點點刺痛的程度，在另一側再做一次，然後重複個幾次——啊，不要轉太過去，不要讓自己的脖子感覺被拉得很緊繃的感覺。」
斐蘭吃痛的照做一遍。
「有好多了嗎？」
「唔……好像有又好像……好像好一點點了。」
斐蘭揉了揉頸側，感覺好了一些，不再那麼疼痛了。
「謝謝你，里歐德先生。」
「——果然，離開『魔術』和魔力，即便是精靈，也還是很脆弱呀。」
斐蘭嘆了一口氣，說道。
「不過，真想不到里歐德先生，居然還懂得怎麼治病。」
里歐德聳聳肩，轉過身去，倚著窗邊，笑著道。
「只能治療外傷而已，如果變成疾病就不能治了。所以，這片森林和公主的頑疾，我都無能為力。」
斐蘭耳朵一抖，沉默不語。
「大叔我小的時候，就喜歡動物和野獸。牠們，很常受傷。」
「小時候還不懂得怎麼動用魔力，只能用鬆軟的葉子或是葉織成的繩子，勉強幫牠們處理傷口——但是某天一覺醒來，就覺得自己好像能夠更幫得上牠們。」
「從那一天開始大叔我就會用『魔術』輔助治療了。」
斐蘭挑了挑眉，一簇疑惑冒了出來，她順應著疑惑，開口問。
「我以為……里歐德先生，您只是一個行商而已。」
「是啊，現在是，但以前不是。」
「誰都有過去吧？像大叔我這種已經一百五十來歲的中年精靈，沒有一點過去說不過去吧？」
「也是。」斐蘭替自己的淺薄，露出了自嘲般的微笑。
「我以前一直很想做行商。」他接著說。
「認識很多的生命，走過我從未去過的地方，再將它變成熟悉的地方，看遍這座森林的花、雨、葉、霜和雪。」
「公主告訴我，我應該這麼做——我覺得這也很好，跟治療生命一樣快樂。」
「——公主，嗎？」
斐蘭低聲，喃出那個字詞。
蒂希爾聯邦少數有資格，能被精靈們尊稱為王親國戚的家族，只有幾十年前退出政治舞台的然納．青藤家。
汀娜，也就是菈米．風鈴，就出自那個家族嗎？
「……汀娜公主，是什麼樣的精靈？」
細語般的道出這句話，銀髮精靈紫眸輕瞇，那彷彿結滿霜一般的雪白眼睫，就如支撐著細雪般的惜憐那般，微微翹起。
「公主她——又善良又固執。」
「把我們視為家族一般疼惜，是我們永遠的公主。」
白髮的精靈長舒出一口氣來。
「是嗎——真希望，可以好好認識她。」
里歐德的指節，在窗框上敲了幾下。
「妳們一定很合得來的，斐蘭小姐。」
「一定。」
微涼的晨風，少女眼瞼輕垂，任風拂過臉龐，任沉默蔓延。
在房裡，有雙如碧玉般的雙眸微睜，它的持有者沉默不語。
她並非方從睡眠的朦朧中清醒，而是她深諳聆聽的守則，謹守它。
良久，她才忍不住，打破這個沉默。
「塔露——很重。」
她這麼哀嚎著，緩緩地翻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