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夢裡,總是會成為一名瞎子。
我能感受自己站在堅硬的地面,帶著熱度的微風撫過我的身體,我能聽見周遭人們的談話聲、笑聲,嗅聞到青草與潮溼土壤的氣味,也能品嘗酸澀的葡萄酒、甜膩的水果派和香辣的綠咖哩。
唯獨我視野所及的世界,總是一片漆黑。不,甚至連黑也沒有,而是一片空洞。我失去了色彩,再也無法欣賞世間之美,晨曦與晚霞,山巒與溪湖,古典建築,魔術表演,戲劇作品,人體曲線。
夢中,我總是活得輕鬆自在,有一群親朋好友圍繞身邊,充足資產使我能盡情享受人生,沒有戰爭、沒有重大社會案件、沒有經濟危機、沒有天然災害。那是個歡樂、和平的世界,就像是傳說中的烏托邦或是埃利西翁。
然而,失去視覺這件事,讓這個場景成為我最大的惡夢。
我也曾試圖保持冷靜,反正不過是夢嘛,總有結束的時候。所以我在一片空蕩之中,努力用聽覺捕捉親友們的位置,猜測他們臉上的表情,自信地說出幽默的回應,試圖讓自己表現得自在。
但我仍然無法揮去那股不適感。有某部分出了差錯,我深知原因。色彩,我的世界應該要有色彩。少了顏色,世界就像剝落了一大塊,再也不可能完整。少了一半的心臟無法跳動,少了一半的世界又要如何運作呢?
所以我會開始壓抑不住自己的情緒。我朝著眼前的一片空蕩狂吼,用雙手摸索身邊的事物,將每個小東西抓起,摔向眼前的虛空,希望能砸出一道裂縫。一道光也好,讓我看見一絲光芒吧,那許久不見的白、天空的藍、草地的青、土壤的棕,甚至是深沉的黑色也好,那存在於人類眼瞳中的漆黑,美麗女子柔順秀髮的烏黑。我失去的色彩們啊。
親友們總會在這時拉住我、勸說我。你們說要冷靜?我又要如何冷靜下來?你們能了解我的感受嗎?我們身處同一個地方,卻只有我的世界缺失了一塊,我怎麼有辦法坦然面對?
總算是上天憐惜我,在幾乎能撐爆腦袋的劇烈憤怒作用之下,我會漸漸開始脫離夢境、恢復意識。到了現實世界,我的眼前又出現了色彩,各種華麗的、單調的、筆直的、彎曲的、深沉的、黯淡的、巨大的、細微的,全都重新出現在我眼前。這才是完整的世界,這才是幸福。
即使待在現實世界的時間是那麼短暫,即使我有時會忘記現實世界所發生的事情,即使在現實世界中我的嗅覺似乎不大靈敏、也感覺不太到痛,即使現實世界的我經常忘東忘西、一下出現在這裡一下出現在那裡、身邊好友換過一批又一批,這些都無所謂。我擁有色彩,這就是我最大的幸福,這裡就是我的烏托邦。
所以我極力避免自己入睡。再一下,再讓我清醒一下,讓我看清楚眼前的世界,讓我把世界烙印在腦中,讓我永恆深陷這個極樂之地,再也不必面對駭人的惡夢。
但夢總是來得那麼突然。上一秒,我還和好友自由地在空中翱翔;下一秒,我的世界又回到一片虛無的狀態,親友們在身旁呼喚我。不,我不想做夢。他們在說什麼?
「你醒啦?早餐做好了,今天是吃鬆餅哦。我先扶你去浴室吧。」
每次都是這個惡夢。每次都是一樣的夢。快點讓我醒來吧。我要回到現實世界,繼續我的藝術創作。下一幅畫我想試著使用大膽一點的色彩,為此,我想搭飛機到南方的熱帶島嶼蒐集靈感。
「來吧,抓住我的手……不,不是那裡!小心,那是櫃子!」
……飛機……?為什麼我突然聯想到一個飛機墜毀的意象?是之前聽過的新聞嗎?
先別管了,我必須趕快醒來。
「等等!別這樣!那裡很危險——」
通常人在做了快速墜落的惡夢之後,就會立刻驚醒。飛機的意象令我聯想到這個主意。為了快點回到現實世界,我會不擇手段。
我摸到窗框。這裡是我的房間,所以我很清楚,下床之後兩步左右的距離,左手邊那巨大的方形物,便是白色的窗框。
窗戶外頭是車水馬龍的街道,由二樓俯瞰的街景是什麼樣的色彩?……想不起來了。但無所謂,只要我回到現實世界,就能找回失去的色彩。
我揮開所有阻礙我行動的手臂,翻出窗框。
「不要——!」
這麼說起來,在現實世界的我能飛,但在夢裡似乎不行。
於是我墜落。我這總是黯淡虛無的夢境,終於染上世界上最暗沉的色彩。
顏色。我感動地嘆息,投入那片漆黑的擁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