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會社交的人，要練習社交嗎？」
髮型亂糟糟、穿著襯衫的同學，第二次跟方若雨搭話。
方若雨一手托著紙質便當盒，手上的筷子夾著紅蘿蔔絲，送入嘴中咀嚼。口感是生硬的不新鮮，摻在口感軟嫩的炒蛋中，她皺眉放下便當，正好與那名同學眼神對上。她看了眼襯衫男，回想哪個時間點見過面。
第一次遇上襯衫男，是在方若雨參加大學新生說明會的時候。
新生被領到方桌成一圈，方若雨隔壁坐著背脊打直的沈文凱，他透過塵埃蓋過眼鏡的視線，斜斜的盯著牆上的掛鐘，手掌托著下巴。方若雨也瞥了掛鐘一眼，不明白有什麼好看，就聽到沈文凱慌慌張張的自言自語：「沒有，我沒有在看。那個，我就……只是隨便，隨便亂看。」
沒有人回應他，新生們滑著手機。
黑板前方一名主持，不時在測試麥克風的音量，聲音忽大忽小。枯燥的時間，方若雨的指頭正要碰上華麗的手遊介面；她的指頭忽然停頓，隨著主持說話將手機關起、一翻放上桌，站起身來簡略的自我介紹後，坐下。
沈文凱凝望著窗外，開著嘴，整桌人跟著主持沉默，直到方若雨推他的肩膀，沈文凱立刻大力站直，椅腳「嗄吱」的咬著地面發出折磨人的聲音。
他說些讓人聽不懂的學者名字，模模糊糊的像是咬著滷蛋。沈文凱一口對於系所的展望、以及對於學習的熱愛，強烈的熱情在生冷的氛圍中，夾帶一些英文振奮到高潮，彷彿冷掉的炒蛋中有塊紅蘿蔔燙的滋滋作響。
在最後自稱有亞斯伯格症後，沒人與沈文凱視線對上，他默默地坐下，活像是做錯事的小孩般低頭，持續到這場尷尬宴會的末尾。方若雨起身，這時候沈文凱語氣急促的喃喃自語。
「我就那個剛才，就是……自介，會讓人聽不懂之類的、任何使人困擾的地方嗎？」
方若雨將視線離開手機，皺起眉頭，不清楚沈文凱是否在跟自己搭話。直到沈文凱視線跟自己對上，她應付了下。
「喔……還好。」發現沈文凱仍看著自己，方若雨補了句：「自信點，你剛才的自我介紹感覺很厲害啊。」
「剛才我提到關於XX（一串術語英文）跟OO（另一串術語英文）的概念，我還在想會不會讓大家困擾……譬如，就是那個，會不會跟CC（還是一串術語英文）的概念混淆。」
方若雨搞不清楚，這個人究竟是活潑還是自閉，含糊其辭一段。新生們偶爾投來個眼神，而後一一離開教室後，沈文凱依然在發問。方若雨看了下時間，結束話題。
「時間差不多，我該走了。」
沈文凱閉上嘴，眼神游移。方若雨已經離開段距離，她隱約聽到沈文凱喃喃自語「……辛苦了」。
方若雨踏上走廊，兩臂向上伸展喘了口氣。這時候，長髮至腰的女生她揮揮手一邊往方若雨的方向小跑步，方若雨立刻綻放出笑容：「冰冰！」
方若雨將夏語冰抱個滿懷，夏語冰聲音像是小提琴拉弦到了高亢的地方：「雨雨！」
「冰冰」「雨雨」的尖叫聲環繞著走廊不停，兩人喊夠了，夏語冰將手抓住方若雨有氣無力的手掌：「『異星人日記』！很紅欸，角色超可愛！」
看到方若雨心不在焉的樣子，夏語冰表情一變，沉下聲音。
「雨雨，今天怎麼了？」
「我太nice，被怪人搭話……不開心。」
瞥了眼教室內一個人、整理亂糟糟書包的沈文凱，夏語冰看了方若雨一眼，方若雨立刻轉過身，朝著夏語冰的反方向，刻意拿出手機，大步的走動、自言自語：「冰冰別走喔。」
夏語冰立刻扯住她袖子：「等等等一下，一起走、一起走啦......！」方若雨有一瞬間以為自己的整個短袖要被扯下來了。
「雨雨，吃鬆餅吃鬆餅！」
方若雨趕緊拉好T恤的袖子，也壓低聲音：「冰冰，請客很樂意？」
「好……」方若雨立刻亮出Google Map上的高級鬆餅屋，夏語冰呆愣著看方若雨指頭點了下預覽圖放大，菜單的價錢被拉大，反應過來：「靠。我才不要妳別想，幹！別跑，心機！」
「靠什麼，付錢付錢，定案。」方若雨跑離了幾步，原本心情蒙著層什麼，不知不覺一下子都不見了。
「不會付錢！滾啦！」
夏語冰追上方若雨，兩人在走廊上追逐著。大學新生說明會的早上也簡單的結束。
方若雨還記的當天晚上，比較開心的事情是抽到音樂手游SSR角色。「異星人日記」這款手游的首抽SSR標語是：電波系SSR異星人漢伯格抽中率提升up！
睡前才想起要首抽的方若雨，按下抽卡鈕，隨著霓虹燈一樣發光的登場動畫。「漢柏格」三個字從螢幕上顯現。
『我說話，越是希望大家看著我……大家反而不對我說話。』
方若雨一邊聽著遊戲語音中漢柏格的登場台詞，想起這異星人角色的設定，是「喜歡著其他星球的人，卻無法被喜歡，永遠沉淪於悲傷跟邊緣」。
方若雨順手截圖丟到LINE，LINE的對象是今早跟他吵著鬆餅要不要請客的夏語冰。
結果，夏語冰回傳了大片紅疹的截圖。
新生說明會當晚，方若雨還記的自己用LINE語音聽著夏語冰哭訴關於一直不好的皮膚病症，究竟何時會好。
開學第二天，方若雨恍然想起跟他搭話的人，叫做沈文凱。
「不會社交的人，會要練習社交嗎？」
夏語冰拍了拍方若雨肩膀，方若雨愣著，對於突如其來的問題沒有反應過來。夏語冰見沈文凱沉下臉，腳步往外移，要離開教室的樣子；她停下筷子，回答：「社交？閒聊開始吧。」
「什麼是閒聊？閒聊的定義是什麼。」
「這個……」夏語冰嘴巴微張，說不出話，看了眼方若雨。
對著好友比了個OK，方若雨將臉從便當轉向沈文凱：「對於閒聊這麼認真，根本沒辦法閒聊。」
「對對！不用那麼認真啦！認真會閒聊不成喔。」夏語冰補了句，順手用筷子夾了塊方若雨便當中的料。.
沈文凱的手抓了抓額頭，戰戰兢兢地垂下頭，反覆咀嚼著般唸著：「不認真……不要認真……」
「閒聊鐵則，輕鬆不要認真。自信擺出休閒，別人就會跟你聊。」方若雨自在地將夏語冰的便當中放了塊紅蘿蔔絲，夏語冰吃了紅蘿蔔絲一口，皺眉：「雨雨，這紅蘿蔔好生……」
「所以才夾啊，冰冰肯定想吃。」
「喂！聽妳……」
「嗯，因為看你們聊天很愉快，我想跟你們交朋友……這樣對嗎？」沈文凱這句話插的像是生冷的紅蘿蔔絲，夏語冰聳了聳肩。
「對不對不用問啦！話說回來，平常有喜歡幹麻？」話鋒一轉，夏語冰開出話題。沈文凱像是面對巨大的敵人，縮了下肩膀才說：「看書……探求一些真理。」
「不錯啊，我喜歡畫畫。」
「喔，妳喜歡畫畫……我可以用筆……記錄起來嗎？」
「當然可以。」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搭上話，方若雨對好友投出敬佩的眼神。沈文凱問夏語冰能不能教他畫畫，夏語冰先是詳細的問是哪種類型，而沈文凱是喜歡動漫風。
方若雨偶爾插入話題，時而滑一下手機。而後，只要方若雨跟夏語冰在一起聊天，沈文凱就會湊過來。過了個學期，方若雨看到沈文凱認真的性格，對於讀書是很上手、而且也很樂於告訴別人怎麼讀、怎麼思考比較好，基於也沒有特別討厭沈文凱的地方，就讓他加入兩人的小圈圈。
沈文凱聽說了夏語冰的異位性皮膚炎，曾說是要想辦法讓夏語冰心情能夠扭轉過來。方若雨雖然很想說沒必要想辦法，沈文凱對於這方面想的肯定是爛辦法，但看在夏語冰的面子上沒說。
三人對於動漫畫的喜好一致，玩了一款日本的摸摸頭女兒養成遊戲，裡頭的角色特色是刀疤跟矮萌屬性。
夏語冰聊這個話題聊的熱烈，她對於可愛衣物的風物聊的興高采烈。共同在遊戲的網路語音群聊天時，沈文凱也分享了一些他初次破關的心得，最後才雀躍地說道：「刀疤也是種可以喜歡的。說不定，異位性皮膚炎也是種可以被喜歡的東西，我就很喜歡異味性皮膚炎。」
「你在…..」方若雨愣了，現在她位於自己房間，耳機中聽著沈文凱突如其來的發言，雖然她是初次聽到沈文凱說話聲音如此開朗，但她開心不起來。
「我正在閒聊。自信地擺出閒聊的樣子──」擺出自信的聲音，沈文凱繼續說，聲音伴隨著輕鬆而愉快：「我第一次嘗試，閒聊的鐵則，是輕鬆不要認真。」
「你……」方若雨心中油然而生的不快，被沈文凱緊迫的聲音追上。
「我們正在閒聊吧？」
「不，這樣是不會說話吧。」
. 「對不起。可是，為什麼我在說話？」
「三小。」
「不，我會說話，這點是確實的。因為閒聊是說話的一種，此外我剛剛說『我在說話』是真的。除非，說話跟不會說話是一樣的。」沈文凱的嗓音在方若雨耳邊冗長的說明，方若雨皺著眉，凝視著閃著綠光的、沈文凱的二次元美少女頭貼。
「你當他們一樣吧。先不管那些，注意人的感受，這是基本禮貌。」
「我一直在注意妳們的感受，但我發現一旦注意，就沒辦法說話。此外，說話跟不會說話不可能是一樣的……」
「沈文凱，你為什麼得到一旦注意我們感受，就無法說話的結論？」夏語冰插話了，她的語氣很冷靜。
「我、我以前希望不要讓視線注意任何東西，看著沒有人的地方，這樣就不會有人因為我，就有糟糕的感受。」沈文凱語氣急促，不同於平常，還有些大聲：「我就想，想說該開始說話，首先是跟方若雨表達我自己，她回應我了。然後，我開始想，像我這樣不會社交的人是不是也可以社交……」
「等一下。所以，這次說話，也是在表達自己嗎？你真的很喜歡他人的……異位性皮膚炎？沒關係，人……各有所好，坦承出來，我覺得這話不太恰當，但不會生氣。」夏語冰說到這邊，語氣輕柔，方若雨沉默。
「那是，我其實沒有喜歡異位性皮膚炎。我說喜歡異位性皮膚炎，是希望妳開心。我對於異味性皮膚炎覺得噁心──」
「所以只想說異位性皮膚炎很噁心嗎？」夏語冰語氣開始顫抖，從方若雨的耳機可以聽到麥克風有些破音。
「不是，我是希望妳開心。如同刀疤是有些人的性癖，也有些人跟性癖一樣的喜愛著異位性皮膚炎，這樣這個症狀就不會討厭──」
「異位性皮膚炎是性癖？說什麼鬼。」夏語冰的聲音炸裂，取代剛才的和緩，可以透過耳機聽到深吸口氣的聲音。然後，文字留了一行：我去休息，你們可以先繼續聊。
下線的聲音響起，沉默一陣後，沈文凱的聲音不穩的結結巴巴：「我歸納一下，剛才我跟方若雨聊到閒聊的定義，然後提到基本禮貌……方若雨說過，閒聊本身是放鬆的，也要拿出自信──所以，講出內心覺得異位性皮膚炎很噁心應該是恰當的，然後再來用玩笑式的說性癖一般……」
「恭喜你會閒聊了，閒聊大師！」方若雨的聲音隨著麥克風的聲音炸出去。
「謝謝？不，妳生氣了？」
.
「滾。我只想要你，閉嘴。不會說話，就不要說話。」
「……對不起。」
「幹麻對不起，你對不起我什麼，你對不起冰冰。」
「我不知道。因為，我討厭不會說話的自己，才要改變。現在，你說我不會說話，意思是我要討厭自己？你說沒自信是錯誤的，所以我道歉。我想要讓大家開心，所以我道歉。」沈文凱的聲音僵硬而字字含糊，像是在念稿。方若雨深吸了口氣，不舒服的感覺滾燙到極致，她將滑鼠游標滑到下線的圖標上。
「滾。我不想再看到你、跟你說任何話。你根本不知道自己錯了什麼。你只有閉嘴的聲音最好聽。」
方若雨內心下了結論，「不會社交的人就不要社交」，按下圖標，下了語音。
訊息欄的最後一句話，是這樣的幾個字：我安靜了，這樣是好聽嗎？
方若雨把沈文凱社群封鎖了。打開了手遊，看到了手游異星人日記的角色漢柏格，悠悠的說著。
『我說話，越是希望大家看著我……大家反而不對我說話。』
一股不舒服在方若雨心頭滾燙，她刪掉手遊、看著跑條，恨不得把耳朵也摀住，不要聽到漢伯格相關的聲音。她乾脆把手機丟一邊，走去浴室，準備洗個澡。
漢伯格的最後一句台詞，隨著遊戲刪掉的瞬間，在方若雨丟下手機的角落，暗下的房間中，憂傷的唸出來。
『但是，我想讓大家開心，我喜歡所有人──』。
不會社交的人是否要社交，這是個問題；
或許，只是徒增他人的困擾罷了。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