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第六話 痛苦的果實
活人墮入地獄，像電影一樣誇張的恐怖畫面，或許不是真的……阿德正這麼想著，卻被夢想交易所的無形力量拉回室內，門扉也戛然關閉。
「你這樣太過分了！店長！這有等價嗎？你公報私仇吧！這樣也算是幻想商人嗎？」
有必要把人丟到地獄去送給惡魔？不能揍一頓嚇嚇他給點教訓就好？
「你在胡亂說什麼，小心我把你也一起丟下去。」店長冷冷地回答。「他要犯罪的快感，我就給他既是犯罪同時又能體會快感的機會而已，我聯絡了專家接手訓練他，這樣也有錯嗎？」
論起犯罪沒有比惡魔要更上手精熟，存在本身就掛保證的專業角色了。
「我不懂！為何比他做更多壞事的人都沒下地獄，這個笨蛋要下去！」
然而，惡魔過去就已經回答過這個問題，阿德只是不能接受，地獄不見得是為了處罰犯人才存在的，也有很多壞人從來就沒受到審判或處罰。
也許那些壞人沒有笑到最後，但卻是因為自身的劣根性墮落，而不是報應公平的落在身上。期待命運為自己復仇根本就是逃避，因為根本不公平！
「因為人類無法從犯罪中得到真正的快樂。」惡夢走到店長身後，倚著椅背說：「人的精神構造受到官能強烈的支配，所以感知能力泰半很有限，我可以分析給你聽，噗噗先生想要的東西在地球上是不可能實現的願望。」
「什麼意思？」
小小的惡夢使者於是說明道：「感受快樂的人往往會遺忘那是犯罪，因為人的感官有限，大致上會對自己覺得美好的感覺有反應，雖然快感有時候是倒錯的，但不影響人類這種趨性。犯罪的影響在受害者應驗時往往醜惡又痛苦，別人先不說，光是受害者就不會認同凶手的快感，真正的意義上，你要怎麼認同你沒有的感覺呢？」惡夢搖著手指。
「不是所有人都說你很帥你就是真正的帥哥，當然也不是所有人都說你是大壞蛋你就是真正的大壞蛋，嘴巴上說的話並不代表內心的真正想法，其實多數人都覺得別人只要不害到自己就無所謂。」
「犯罪者無法感受被害者的感覺，所以他們的快感只來自於想像，既然是想像，那麼有沒有犯罪行為已經不是必要了。而且雖然喜好不同，犯罪者一樣討厭受傷痛苦，他們只有害怕受傷害，乾脆主動傷害別人的消極快樂。」
「我不懂啊！」阿德焦急地說。
Deep在這時開口出聲。「將犯罪者比喻為農夫，被害者比喻為土地，在土地中種了棵蘋果樹，蘋果好不容易終於成熟了，這個農夫該如何做才會得到快感？」
他看著眼前的存在們。
「是站在果園邊幻想那顆蘋果有多好吃，還是乾脆爬到樹上摘下來親口嘗試味道？」
「一般來說都是後者吧？」阿德很快回了這句話。
「不，蘋果屬於蘋果樹，蘋果樹活在土地上，農夫只是影響果樹成長的人。農夫想要知道蘋果的美味，就一定要親口去嘗試它，這樣他的目的才算完成。」
「Deep果然能聽懂我的意思呢！」惡夢很高興地說。
「可是，人類凶手無法『嘗試』罪的感覺，他們頂多只能嘗試犯罪行為，古往今來，真正品嘗人類的罪惡，也被所有人承認的，都是犧牲者、替罪羊。如果被害的是動物、環境時，人類甚至不覺得那是犯罪。」小小的夢之國使者在原地轉了一圈繼續高談闊論。
「就以『殺害』這個動作來比喻，犯罪的後果之一是死，感受到死亡的是被害人，不是犯罪者，你可以發現，不管什麼樣的行為，都是被動方感覺最強烈，可是因為是被動，不會有快感，反而會產生各種負面的痛苦，和被害者的感受比起來，你不覺得凶手的感覺淺薄又虛弱得可笑嗎？」惡夢爬上吧檯對阿德搖頭以對，說了許多話後覺得口渴開始灌飲料。
「簡單地說，Bumb先生和我，還有阿德你，我們都是人類，都想追求某種本能渴望的幸福，就像惡夢說的，對自己而言最終極的善。但是在地球上，犯罪不會得到這種終極又完美的幸福，從而感受到真正的快感，因為我們的文明有限，一種標準成立後會被另一種標準否定，有人說這是犯罪，就有人說這不是犯罪，有人說這就是幸福，一定也有人否認幸福的定義，造成矛盾。」Deep悶悶的說。
所有人都還在半路中，即使不做壞事也不保證能得到幸福，幸福還是得靠自己去努力爭取，何況是Bumb先生那種必須靠受害者來成立犯罪行為的快感模式。
「地獄裡的惡魔雖然不像地球人那樣追求善的快感，但是說不定也擁有對真正的惡的理解，也可以教給Bumb先生有別於幸福的感覺，最終極的罪惡快感，起碼惡魔比較有說服力吧？」惡夢搖著小腿道。
「我們雖然研究地球文化，說到底也是局外人，如果不能和生長在這顆星星上的住民本身直接溝通的話，這樣的研究結論就不夠準確。對不對？太陽殿下？」惡夢對和人類聊天這件事一直興致盎然。
「嗯。」金髮金眼的男孩不置可否地說。
「那顆蘋果的味道，是沒嘗試過的人類絕對無法想像的，從未知而來的快感，才是真正的犯罪快感哦。」惡夢的紫眸閃著光，這樣對阿德說。
「所以店長一定得把噗噗先生送出交易所，因為哪怕是這裡，只要有和他一樣的人類，阿德哥哥在的話，你就會同情他，你的同情就是否定他的願望。換言之，也在支配他的價值觀，你是他討厭的人類社會代表，你不能理解他，不能接受他，也不能放任他自由，阿德哥哥，那樣也是殘忍的一種呀。」夢之國使者撩著瀏海說。「可是我是夢之國的人，對我們來說，夢想沒有好壞，愈純粹的夢想擁有愈高的價值，不管其能否實踐，影響為何，那都與夢之國無關。」
「Deep沒有同情噗噗先生，當然不是記恨，是因為多少能理解吧？」惡夢又看向鬱鬱寡歡的男人。
「……活在沒有快樂的世界，被迫接受別人的選擇，不管好人或壞人都會一樣痛苦。只有這點是公平的。」Deep悄聲說，阿德則因他的話非常難過。
「放他去吧，如果這是他的希望，至少他會滿足，如果不能拯救一個人，起碼不要讓他不上不下。」
「Deep，怎麼連你也這麼說！」
「大概是我也不算好人，那件事發生後，一直在思考『犯罪』到底是什麼？為何Bumb先生會走上這條路呢？人即使不快樂，也未必會從傷害別人取得快感，不是害怕被法律追究，有時候只是單純地不想做。」Deep這樣剖白。
「如果犯罪者和被害者真的是水火不容的存在，那麼報復本身就是矛盾的事，被害者應該不會變壞才是，為何有些被害者後來變成加害人？」所以Deep才會懷疑，其實他們追求的東西本質沒有不同，只是求取的手段和希望看見的型態不一樣。
「關於這件事我一直想聽聽人類自己的看法。」惡夢回答。
「我想所謂的犯罪大概是一種『寄生』，精神或者價值模式上都有，人類可以從『自我』的擴大得到快感，讓他人更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存在，為了不被整體世界吞沒而強調的存在感，本身就是一種快感，即使這種快感不完全。」Deep仰頭說下去：「然而社會無法容許不合群的存在，真正的反社會者只是極端少數，許多行為原本只是單純的需求，甚至在當時還是一種正義的規則或榮譽的傳統，只是後來人們覺得不對，所以就是犯罪了。」
「因為有罪的意識，才有精神上的快感，這部分可能是人類進化出抽象思考能力後的附帶產物──或者說缺陷。但是我們仍然無法理解獨立存在的感覺，必須依靠周遭同類的反應來確立自己的存在感，人類就是這種有缺陷的生物。」就算不傷害別人，也會透過自我傷害來確定這種存在感，那正是Deep所經驗的過去。
「原來如此，Deep倒是作了很好的結論，店長也覺得不錯吧？」惡夢問著店長。
「我比較想要實例的部分。」店長咬著鉛筆說。
「簡單地說，存在焦慮決定了被認同的渴望大小吧？」太陽難得插了嘴。「愈想存在的人，愈需要被認同。」
「我還是覺得這點最難理解，為什麼不被人認同就活不下去呢？」惡夢鼓著腮幫子說。「我家的老師很奇怪，不能當成觀察範例。」
「只要有規則，就一定會有例外，選擇了例外的是惡夢特使不是嗎？」太陽挑明這點。
「因為我比較喜歡稀有的紀念品嘛！」惡夢搖了搖手。
「可是我以為從受傷害的被害者轉移到犯罪的加害人，同時擁有兩種經驗的個體，所感覺到的體驗會是最接近原始的犯罪快感。本來想那個焦點會是Deep呢！」
被談論到的男人低下頭望著手心。
「無論將人分成被害者還是犯罪者的不同立場，最後人類還是人類，沒什麼好覺得快樂的。」Deep站了起來。「對我來說那只是一種引力而已，快樂和痛苦是相同的東西，引導著人向永恆前進的力量，無論肉體或精神是否已在途中毀滅，不是快感也無所謂。」
「等等。」眼看Deep已萌生去意，出聲挽留的居然是店長。
「你身上有我想要的東西，我要收購它。」
「店長！你要Deep身上的什麼代價！」店員大夢初醒，終於有他聽得懂的部分了！
「版權。因為寫剛剛那傢伙的故事也會牽扯到他。說出你要的代價吧，合理範圍內我都答應你。」
店長的紅眼睛和Deep無神的深棕雙眼對視，半晌後，Deep說出了他選擇的代價。
沒想到店長著作權法的觀念這麼好，店員擦著冷汗送走Deep，他也未曾預料Deep選擇的代價竟然是那樣。
最後只剩下那些超常存在還留在夢想交易所裡，店員用烤箱將一些小奶油麵包加熱，然後裝在紙盒裡送給女王陛下，因為他們也要離開了。
「陛下三餐都要好好吃東西哦。」店員也聽說家裡目前常常只剩她一個人看家，母親是非常忙碌的職業婦女，不過惡夢也有解釋過，因為太陰女王的精神力與人類截然不同，她不會因此感到缺乏關愛或者寂寞之類，而且距離對他們不構成限制。
小女孩接過店員特地幫她準備的點心。
「謝謝。」
「喜歡這裡嗎？」之前女王陛下是被硬拉來的，這次也是靜靜地旁觀。
林靜海點了點頭。
「最近小學生的壓力也很大呀！很少作單純的美夢了。」同班級的惡夢感同身受地說，不忘兩手都拿著奶油麵包各咬一口，很有點來吃白食的調調。
「對了，五年後我會去拉斯特侯爵的地獄領探望Bumb先生，如果他想回來我會負責把他帶回地球。」
惡夢天外飛來一筆的發言讓阿德驚訝地旋身。
「何必感到奇怪呢？阿德哥哥，我們又不是人類神話中動不動就是世界末日最終審判的『神』，點到為止就好啦！太陽殿下很有環保意識的，我們喜歡保留地球目前的野生狀態，畢竟好不容易都發展成這樣囉！雖然差強人意，但也有種特色呀！就算是一個人類的命運，我們也不會隨便改造啦！」惡夢拍掉嘴角的麵包屑，對阿德搖著指頭。
「現在的Bumb先生是不會懂的，應該說他沒有理解幸福的欲望吧！只是想要占有一個自己都搞不清楚的快感。可是既然身為人類的話，最適合自己的還是人類的幸福喔！要一個不口渴燥熱的人理解水的重要，那是強人所難。可是當他徒步穿過廣袤的沙漠，曝曬在永晝的火焰中，總有一天會理解堇花上閃爍的露水為何美麗的感覺。」
惡夢對呆愣的店員這樣說了以後，抓住他的手也搖了搖。
「感謝招待，今天晚上要偷偷夢到我唷！」
夢之國使者從阿德面前走開，並且和同伴會合，三個小孩併肩而立。
「很好的精神香氣，是真愛殿下他們國度的產物嗎？」
最後仍是由教養最好的太陽結尾，他也優雅地鑑賞出其他國度王族留下來的贈禮「和平之香」。
「再見了，大家，祝你們生意興隆。」
這是店長最喜歡聽到的祝福，加上女王陛下又再度光臨，他幾乎是傻笑著對他們猛力揮手告別。
把異世界的偉大人士們也送走後，店長一瞬間變回哥布林原形，臉色鐵青地衝往大浴池，阿德已經能見怪不怪地打掃店內了。
關於Bumb先生和Deep，希望不會再出什麼事才好，那個笨蛋恐怖分子反正死不了，阿德也不想管了，但他還是擔心Deep，索取了那種代價，真的沒問題嗎？
店員倚著掃把，長長地歎了口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