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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原耽]《春庭花》補遺、故夢(合)(AxA)

阿釉 | 2023-03-19 15:28:03 | 巴幣 4 | 人氣 214

連載中【AA】春庭花
資料夾簡介
十年前,唐家主大發慈悲收留無家可歸的甄大夫;十年後,唐家主每日無不想把甄大夫射成馬蜂窩。 誰來跟他解釋解釋,為何他好死不死撿了個會調戲男病患的流氓大夫?

※喜怒不形於色,好惡不言於表,悲歡不溢於面,生死不從於天。
※此篇粗長,集結伍、陸、柒三章的長度(因為我不想發三次),斟酌食用 (合十









補遺、故夢(合)


  他大感錯愕,眼下尚未脫離險境,做為制衡男綁匪最好的人質,祖父斷不會將女綁匪輕易判死,危急存亡之際,怎會忽然傳出噩耗?

  「喂,小鬼,不是說用你的命換那臭婆娘的命麼,為什麼才過了一夜,這東西會出現在南方林子裡?」男綁匪兀自從懷中取出一副手鐲將之舉至眼前,只見上頭佈滿暗色髒污,不見手鐲底下原生色澤。

  「老子一眼就能認出這是那臭婆娘最寶貝的玩意兒,除非她死了,否則絕不可能隨便拔下,你口口聲聲說唐家顧忌你的性命不會對她痛下殺手,可你瞧瞧上頭血跡,她至少死了兩個時辰!」

  「……」瞪著面前持續大吼大叫的男人,他仍冷靜地循著石壁向後方退去,確保自身能在狹小空間與之保持距離。

  昨夜用來烹調兔肉的匕首現正收在男綁匪腰側的刀鞘內,他縱然有以理服人化險為夷的能力,但按目前情況,要想與失去理智的男綁匪溝通說理,便是稍有不慎都可能步入死局。

  「你個死小鬼昨日不是挺能說會道的,怎麼這會兒反倒又成啞巴了?」男綁匪雙眼佈滿血絲,衝他大聲叫囂道,「說到底,老狐狸其實壓根就不想救你吧?搞出那麼大陣仗,也只不過是死要面子想在旁人面前顯擺罷了,早知如此,老子當初就該殺出重圍,把那臭婆娘從老狐狸手中硬搶過來才對!」

  他暫時不打算回話,男綁匪純屬臆測,祖父並非鋪張浪費、好大喜功之人,他之所以能篤定祖父必將自身性命置於首要考量,也是基於祖父與祖母之間協商談判、達成共識的緣故。

  祖父曾與他說過,「妻子」和「愛人」是兩種截然不同的角色。

  祖母雖擁有正妻的名聲與地位,但與祖父間的感情僅僅止於檯面上公事公辦的關係,反之面對妾室,祖父則能毫無保留傾注為數不多的愛情,卻絕不可能因為一己之私,便將執掌內宅事務的權柄移交至唯唯諾諾的妾室手中。

  若說祖父偏愛妾室一房不惜與家中眾人撕破臉,那祖母便是如同祖父左右手般不可或缺的存在。

  他深知自己便是祖母忍受一切屈辱的底線,為求行商在外無後顧之憂,祖父勢必得排除萬難將他自男綁匪手中平安救出,遂他並不相信女綁匪已被殺死的消息。

  他琢磨一陣,終是點出問題所在,「你既已認定唐家將其殺害,那麼眼見為憑,你可有親眼見到她的屍身?」

  男綁匪聞言停下腳步,彷彿他問了蠢問題般,用不屑的語氣回道,「老子要是看見那臭婆娘,怎可能不把她奪回來?你小子難道是在嘲諷老子麼?」

  「不是。」他面上平靜,瞥了眼男綁匪手中的鐲子,從容答道,「你再細看手鐲上血跡凝固的型態,與其說是刺入致命傷導致血液濺射、抑或滴落手鐲造成,倒不如說是專為奪取手鐲而斬斷手腕,使其染上大量鮮血還更為符合常理些。」

  男綁匪在暴怒中微愣,當真仔細琢磨起來,他又接著道,「唐家要想置她於死地,有的是乾脆俐落的方法,何必大費周章斷肢放血?再者,若要從她嘴裡套出幕後主使的身份,就更不可能使用這等極端手段強行逼供。遂我想,在以不驚擾祖父的前提之下,行刑者必然有把握保住她的性命,並且將手鐲丟棄於你必經的道路上,為的便是要營造出那女人已死的假象,進而借刀殺人置我於死地。」

  「你是說,她還活著?」男綁匪儘管聽不懂大部分的話,卻能準確抓住重點,緊握鐲子的手正不自覺顫抖。

  他點頭,「你不也正因為心存希望,才沒有立即殺我洩憤麼?」

  聽他這麼一說,男人頓時雙眼放光,喜出望外。

  可與之相反的,他只覺胃部一陣翻攪噁心。

  兩名綁匪口中的「老闆」,不僅能即時洞察家中局勢、全權掌握男綁匪的行蹤,更可以毫無阻礙的進入關押女綁匪的牢房內,甚至一夜之間不知何種原因改變原先將他雙眼弄瞎的目的,想方設法對他痛下殺手。

  就連後山何處可供藏匿,以及家中成員間的私事都被兩名綁匪摸得透徹……種種線索悉數將「老闆」的身份指向家族內部,那人必定深得祖父器重,且擁有一定地位,否則怎能計劃得如此周詳縝密。

  他實在百思不得其解,那人為何要費盡心思針對他?這麼做又能從中謀得什麼利益?那人真就只是想給唐家一個不痛快麼……

  「喂,小鬼。」

  沉浸在思慮中的他聞聲抬頭,卻是被不知何時欺身近前的男綁匪嚇了一跳,心道大意的同時,領口處突遭對方揪住,體型瘦小的他輕易就被對方單手舉至眼前。

  「老子只要知道那臭婆娘還活著就行了,你小子嘮叨個什麼勁?而且歸根結底這整件事情都要怪你,要不是因為老闆那王八羔子堅持要弄瞎你的眼睛,那臭婆娘何必失去一隻手,老子又何必一時昏頭聽信你這臭小鬼的屁話!」

  「咳……咳、你想做什麼?」他一雙腳懸在半空掙扎,只得兩手拚命攀住男綁匪的手腕尋求更多喘息空間。

  「哈!你還敢問老子想做什麼?老子自然是要你們唐家賠償我倆的一切損失,包括昨日你拿石子刺傷她的事,老子通共都要替那臭婆娘一一討回來!」

  事情轉折太過迅速,他完全沒有反制機會就被男綁匪面朝下重重砸摔在地,鼻樑登時傳來徹骨疼痛,腦袋更是震得嗡嗡作響。

  他隨即感覺到自己的後腰遭男人死死壓住,兩腳褲管更是被粗魯撩至小腿肚上,不祥預感伴隨異物扎入左腳跟的霎那,劇痛並沒有像預想中立刻襲來,而是在刀刃向下捥出更深更大的傷口後,他這副養尊處優的身子才後知後覺感受到何謂椎心刺骨的劇痛。

  喊叫幾乎要衝破喉嚨的剎那,血液帶有的鐵鏽味便在狹小空間迅速擴散開來,他旋即咬緊牙關、攥緊拳頭,就算全身肌肉緊繃、顫抖不止,面對壓倒性的力量,他也情願咬破嘴唇強忍疼痛,全因天乾那與生俱來的自尊心在作祟。

  「你倒是有骨氣,沒像老子以前處理過的小屁孩一樣,各個哭爹喊娘吵得人頭疼。」男綁匪手起刀落仍不忘喋喋不休出言嘲諷道,「你就儘管放一百二十個心,挑斷腳筋這種小事老子拿手得很,絕不可能讓你死得那麼痛快,那臭婆娘既然少了隻手,你廢條雙腿給她剛好,橫豎普通繩子綁不住你,省了老子不少麻煩。」這人說著便調轉目標,壓制住他的右腿後再次下刀,快得他根本做不了準備。

  他疼得五官扭曲,冷汗直冒,只能憤怒的舉起右拳重重捶打地面,發出「咚咚咚」的聲響。

  他縱然能活到最後成功獲救,往後餘生也註定要與殘廢的雙足為伍,生活上的大小事物全離不開旁人伺候,儼然成了實實在在的廢物。

  為了拋卻疼痛帶了痛苦,他不住地胡思亂想,倘若祖母見到他這副殘破不堪的模樣,是否還會對他寄予厚望?父親與母親是否會為這件事而大吵一架,鬧到最終不歡而散的下場?

  他愈想就愈是後怕,眼眶漸漸升起一層水霧,他下意識想拿袖子去擦,竟是連鼻尖也開始莫名痠癢。

  在這充斥著腐爛惡臭與濃烈血腥味的刑場,沒有人會蹲下身子溫柔替他擦拭眼角,更沒有人會捻著花白鬍鬚塞給他滿兜子的話梅糖,有的,只剩這副長期忍受飢餓與暴行的軀殼,以及即將被磨滅殆盡的脆弱靈魂罷了。

  待到利刃劃過腳跟上最後一塊完好的血肉,冷汗早已浸透了他身上的衣衫,旋即一陣泥草混合的腥臭氣息撲鼻而來,他不由得暫時屏住呼吸,這與男人敷在背上的藥草味道一致,令他打心底感到厭惡。

  「看在你這麼配合老子的份上,老子就破例賞你一些好東西,這玩意兒雖說聞著噁心得很,但止血結痂最是有效,你就心懷感激地收下老子給的恩惠吧。」

  接著便是冰涼濕黏的觸感胡亂包覆在腳跟上,藥草觸碰到傷口的同時刺痛麻癢之感緊隨而至,他瞬間頭皮發麻,那感覺猶如數百隻螞蟻一次鑽進血肉中肆意竄動,令他恨不得立即痛暈過去。

  「老子昨日還琢磨著你這小鬼該不是天乾中的上品,現在看來不過是碰巧讓你走了狗屎運,區區乳臭未乾的小鬼怎可能震懾得住老子,說了那麼多自以為是的話,到頭來還不是讓老子佔了上風!」

  沉得要壓斷他脊椎的重量隨著嘲諷結束終於從他身上移開,男人將他自腹部一把撈起,就好似獵戶扛著瀕死的山羌滿載而歸任人宰割,他則是被烏雲密佈的絕望籠罩,彷若死人般動也不動的垂掛在男人身側。

  接著一陣輕功點地,眨眼間的功夫他們便站在可供俯瞰整個唐家山巒的至高點上,強勁的冷風刮過面頰,他這才發覺自己竟不知何時發起了高燒,難怪頭昏腦脹的全身燥熱難受。

  「嘖,現在又該怎麼辦?老子哪知道老闆那王八羔子躲在什麼地方,平時都是臭婆娘負責聯絡,老子壓根就沒見過他,連生得是圓是扁也不知道,真要命!」男綁匪煩躁地碎念道,抬手便是粗暴地晃動他的全身,想要尋求解答,「你這小鬼不是挺聰明的嗎?還不快想想辦法,老子可不想按你的話找老狐狸算帳,到時又被射成刺蝟,不得讓那臭婆娘罵到臭頭!」

  他多麼想對辦事不經大腦的男綁匪怒吼:現在回頭投靠幕後主使才是自尋死路!

  奈何他愣是擠不出半分聲音來,腦內亂糟糟地無法集中精神,下一步該怎麼走,他自己也沒有個底在。

  一旁男綁匪遲遲沒有等到他的回答,甚至連他正發著高燒都沒察覺,心浮氣躁地念了句「姓唐的難道都這麼難搞?」便縱身一躍,朝底下樹林飛馳而去。

  劇烈顛簸令他頭暈想吐,他們甫進入樹林,恣意瘋長的枝枒便立即劃破他的衣衫,留下數道細小傷口,再加上雙腳腳跟上不可忽視的劇痛,他全身上下可說是沒有一處完好的皮肉。

  迷迷糊糊間,他突然萌生了一個糊塗想法——與其受盡這般非人對待,不如一了百了死得乾脆。

  獠牙抵上舌尖,他本做好咬舌自盡的覺悟,孰料一陣踉蹌不穩,男綁匪似是被什麼異物絆住,差點失手將他摔飛出去,誤打誤撞截斷了他自戕的衝動。

  「他媽的,這什麼東西?」男綁匪嘴裡罵罵咧咧,彎身把勾在腳上的物什扯斷,只聽一聲竹枝斷裂的脆響,並無任何事情發生。

  然而就是這聲脆響,令燒壞腦子的他在滿片陰霾中破開了一絲清明。

  獨獨栽種於主宅周圍的竹子為何會出現在此,僅有一個合理的解釋——

  「嘖,搞什麼,這到底都是些什麼鬼玩意兒,一個、兩個專勾老子的腳有完沒完!」男綁匪再次彎腰扯斷削有雙鉤的竹枝,一連被絆了三、四次,本就沒什麼耐性的男人當場暴跳如雷,全然沒發覺自己觸動了何種機關。

  就聽四周響起規律的喀噠聲一路朝著遠方逐漸擴散開來,男綁匪尚未反應,陡然間天邊一聲轟隆巨響,循著聲音望去,後方斜坡上赫然是大量落石直朝他們衝撞而來,男綁匪當即拔腿狂奔,沒注意到那群落石只滾動到一半便完美卡在樹林形成的間隙處,成為一堵堅不可摧的石壁。

  男綁匪向前逃跑的途中接二連三遇上難以橫跨的障礙而不得不更改方向,直至阻擋到了後來,就算是不擅動腦的男人也發現了不對勁,既然前後左右四面夾擊沒有退路,這人便異想天開扛著他躍上樹頂欲從上路突破。

  剛一攀上頂峰,說時遲那時快,直覺敏銳的男人腦袋一偏,恰好躲過瞄準咽喉的箭矢,那箭勁道之大,便是箭尖全數沒入樹幹中再難拔出。

  「他媽的……」行蹤暴露的男綁匪異常煩躁,帶著他就想向下找尋隱蔽處躲藏。

  可目如獵鷹的弓手豈能讓眼前男人如願,不僅短時間內連續發射數發箭矢,次次令男綁匪狼狽閃躲、抱頭鼠竄,每發箭矢更是步步算計,將這人的身影逼至空曠處,暴露於陽光底下。

  「水兒!」

  忽聞一聲高喊,久違的呼喚令他激動不已,抬首尋找聲音來源,待視線相觸的霎那,他仍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父親!」果真是父親,父親領著眾人來救他了。

  希望再次點燃,他掙扎著想推開男綁匪的箝制,儘管明知自己的力量不過是螳臂擋車也不肯就此放棄,急躁之下他甚至張嘴往男人的手臂狠狠咬去,咬得男綁匪猝不及防痛叫一聲。

  男綁匪隨即當著父親的面將他重摔在地,一腳狠狠踩在後背上讓他無法動彈。

  「你在幹什麼!還不快把髒腳從那孩子身上移開!」父親憤怒地喝斥道,這是他第一次見父親如此怒不可遏。

  「你是什麼東西,老子為何要聽你的話說移開就移開?」男綁匪仍舊不改囂張氣焰,刻意挑釁父親的話,偏要反著加重腳下力道,他頓時痛得十指耙地、扯下滿手雜草碎屑。

  「水兒!」

  「吵死了!你要再大呼小叫,老子就立刻捅死這小鬼,看是你們的箭快還是老子的刀快!」男綁匪抽出腰間匕首,蹲下身來將刀尖直指他的脖頸。

  「你!」父親咬牙暫時忍住怒意,試圖與男綁匪周旋談判時,不僅開出天價條件作為交換,更是提出代替他成為人質的危險想法,可見父親為了救他,便是不惜祭出自身性命都要護他周全。

  然而男綁匪對此全然無動於衷,開口大罵道,「誰他媽要你們唐家的臭錢,別以為老子不知道你們都對那女人幹了什麼好事,一群混帳王八蛋!」

  父親卻一臉錯愕,「……你在胡說什麼?什麼女人?」

  疑問甫出口,父親便被撥開人群趕到身旁的那人按住肩膀,制止後續追問。

  「松仁,你先退後,剩下的交給我來處理就好。」妾室長子推了推鼻樑上的金絲眼鏡,不著痕跡地將父親推往身後。

  「大哥,你怎麼會在這兒?爹和二哥人呢?」父親不顧妾室長子阻止,再次上前,追問的當下視線仍時刻注意他的情況。

  「松壑都和我說了,這幾日你為救水兒費了不少心力,如今利用機關迷陣成功將人圍堵在死路之中,付出的辛勞功不可沒,我定會替你平安救出水兒的。」

  「可是……」

  被晾在一旁的男綁匪不耐煩地插嘴道,「兩個大男人在那囉哩吧嗦的吵死人,這小鬼可還在老子腳底下踩著,你們難道都忘了不成?」說著便一刀刺入他的右肩,他疼得將臉埋在草堆中,拔出刀子的當下鮮血濡濕了整片肩膀。

  「你瘋了嗎,竟敢拿刀刺我的孩子!」父親瘋也似的就要衝上前,剛一邁步便立即遭妾室長子出手制止,硬是推給後方護衛左右限制住了行動。

  「松仁,你先冷靜,這人生性乖戾殘暴、難以溝通,依你現在的狀態是萬萬靠近不得的,況且你愈是激動就愈是置水兒於不利的位置,切莫衝動行事壞了正事阿。」妾室長子苦苦相勸,見父親不甘心地停止掙扎,這人便推著眼鏡轉過身來,猶如變臉戲法般瞬間用另一副陰沉面孔俯視男綁匪與他的方向。

  「大膽狂徒,唐家豈能容忍你一再拿無辜孩子威脅恐嚇,昨日抓獲的女賊已將爾等計謀如實招供,你身為江湖第一大派『前』外門弟子,竟敢助紂為虐,可還對得起你一身叱吒江湖的劍法?」

  男綁匪朝妾室長子啐了口唾沫,不屑道,「你個金絲眼鏡猴可別想欺騙老子,那臭婆娘口風緊得跟什麼似的,怎可能把老子給賣了,且說老子看你長得一臉陰險狡詐的模樣,八成是到處挑撥離間的小人性格,區區垃圾還想裝模作樣教訓老子,你個雜碎配麼?」

  面對這等無禮態度,妾室長子遊刃有餘地輕笑一聲,抬手從懷中取出兩枚半個巴掌大的木牌大方亮給在場眾人看。

  上頭僅有幾筆鬼畫符般的墨跡,並無鐫刻半字,然而就是這兩塊平平無奇的木牌,令一向囂張狂放的男綁匪愣在當場說不出話。

  「你應當認得此物才是,一塊自女賊身上搜出,另一塊便是幕後主使所有,女賊在供出一切罪責後,唐家便立即按名單將相關人等全數抓獲,包括身為家主親信的幕後元兇──沈副手,現正也關押在牢房內等待發落,鐵證如山,你這賊人可還想狡辯什麼?」

  「不可能……那臭婆娘不可能背叛老子,這不可能!」男綁匪突然像魔怔般喃喃自語起來。

  不好的預感爬滿背脊,在周圍人的躁動聲下,他只來得及聽見父親聲嘶力竭地大喊一聲「住手」,一道破空飛射的箭矢便不偏不倚地將高舉匕首、要想一刀捅死他的男綁匪當場射殺在地。

  眾人見狀立即上前蜂擁而至,順利制伏住咽喉中箭倒在地上不斷抽搐的男人,父親則是首當其衝來到他的身邊,小心翼翼將他護在懷中,豆大的淚水便如傾盆大雨不停落在他的臉上。

  望著父親喜極而泣的面龐,他有些恍惚,時隔四日,終是成功獲救。

  在一眾吵嚷聲中,祖父帶領的人馬姍姍來遲,他與祖父無聲對視片刻,落在腳跟上的視線如針刺般扎人。

  但預期的厭惡與嫌棄並未出現,祖父只是冷漠地交代旁人取來長鞭,便轉往妾室長子面前當眾賞了一記耳光。

  妾室長子被打得眼冒金星,嘴角緩緩滲出一道血痕,腳下一陣踉蹌跌坐在地。

  父親哭得兇並未察覺身旁所發生的插曲,是直到身揹長弓的母親怒喝著趕緊帶他就醫,他這才被等候多時的人們簇擁著帶往家中醫治。

  ◇

  在一眾吵擾與團團包圍下,他趴在臺子上,為防止上藥時因疼痛而咬破舌頭,嘴裡被迫塞了塊乾淨布團,他身上的刺傷、割傷,以及大大小小的瘀傷都已敷上膏藥處理完畢,唯有被挑斷腳筋的雙腳讓眾多醫術精湛的大夫束手無策。

  縫合腳傷的過程儘管煎熬,但不幸中的大幸是刀口切面整齊俐落,並無化膿的跡象,而且那飄散著惡臭的藥泥確實相當有用,他的腳掌不必因傷勢惡化而切除,雖不可能再如以往那般任意跑跳走動,但有其它物什作為輔助,他還是能在家中自由移動不成問題。

  祖母事後聞訊趕來,甩開兩旁攙扶的丫鬟,不顧大家閨秀的矜持,便是小跑至適才處理完所有傷口的他身邊。

  他躺在床上,還發著高燒,想起身與祖母請安,卻是讓祖母按回被褥,免去一貫的禮節。

  祖母只是輕拍著他的胸口哄他安睡,並未開口問詢什麼,迷迷糊糊間,他好似看見祖母低頭拭淚,露出安心寬慰的笑容。

  事件過後的次日清晨,他聽見兩、三名下人正躲在房門外竊竊私語,幾句提起祖父,話語中所飽含的恐懼便鋪天蓋地而來。

  據跟隨祖父多年的護衛證實,抓獲人犯的當下,祖父如同著了魔般,手持帶有倒鉤的長鞭不斷抽打男綁匪的身軀,直至血水滲入土壤,肉塊四處飛濺,血肉模糊不成人樣後,祖父這才善罷甘休,扔下抽斷的四條鞭子甩袖而去。

  他盯著床頂雕花難得走了會兒神,又聽外頭開始討論女綁匪畏罪自殺的事,心底的異樣感被不斷放大,像緊掐咽喉的手無法掙脫……

  「小少爺,您起了麼?」

  他聞聲望去,不免瞪大眼睛,來的人是姐姐,可姐姐那張圓潤白皙的臉上赫然印有遭人摑掌的紅痕。

  他不顧發燒與筋骨痠痛,連忙起身想追問究竟是怎麼一回事,怎知姐姐搶在他前頭,雙膝跪地慎重賠罪。

  「那日在涼亭內,要不是我起身離開留您獨自一人,歹人也不會有機會將您擄走……自您失蹤起,我便日日祈求上天保佑您平安歸來,無時無刻不活在深深的懊悔中,還請小少爺莫要將我臉上的痕跡放在心上,這全是我罪有應得,全然不值得您出言同情。」

  他拖著病體強撐起上半身,惱怒道,「姐姐為何要把罪責全攬身上,那日倘若妳沒提早離開,被綁票的人便不止我一人,追根究底全是歹人們的錯,妳何錯之有?」

  姐姐抬起臉來,早已潸然淚下,「是您給了我過去不曾有過的溫情,我情願是自己遭受這等不可挽回的折磨,還請您永遠不要寬恕我的罪責,求您了……」

  他將到口的話吞回腹中,無聲地盯著十指緊扣做哀求狀的姐姐,他無法明白為何身旁的人一個個都要對他心懷愧疚,他何曾出言埋怨、抑或追討求償過?

  就連友人也成了如今這副模樣,教他如何自處……

  他握緊拳頭,忿忿地瞟向不知何時站在房門外安靜注視著姐姐的那人,當即開口道,「二伯,可以請您送姐姐回房麼?她在這裡我沒法休息。」

  姐姐聽到他喚的人後,好似做錯事般身體不免為之一震,眼眶噙著淚,噤若寒蟬。

  他二伯——也就是妾室長子口中的唐松壑,垂眸點了點頭,「可以。」隨後便走進屋內,彎身扶起跪坐在地的姐姐。

  「二少爺!」姐姐激動地扶住他二伯的手,與之對望時臉上寫滿不願起身的神情。

  「妳太吵了。」二伯不顧她的意願,一把將姐姐從地上拽起,半拖半拉地就這麼把人給帶了出去。

  待房門重新掩上、人聲漸漸遠去,謝嬤嬤便適時推門而入,噓寒問暖的同時雙手托盤上一碗清粥正冒著蒸騰熱氣、米香四溢,好似剛才那場鬧劇不存在般又恢復了往日平靜。

  看著謝嬤嬤坐至床邊,徐徐吹涼調羹內軟爛的白米粥時,本該感到飢餓的他,卻是頓時失去了所有胃口,搖頭婉拒婦人送至嘴邊的食物。

  「小少爺這是怎麼了,是嬤嬤熬的粥不合您的胃口麼?」謝嬤嬤放下調羹,溫柔地看著他。

  他再次搖頭,注意到謝嬤嬤眼下濃重的黑青時,心底說不出的複雜滋味。

  謝嬤嬤察覺到他的視線,慈愛地勾起一抹微笑,頷首輕輕攪動碗中熱騰騰的清粥,溫聲說道,「嬤嬤知道,小少爺最是討厭有人動不動便和您說對不起,可這聲『對不起』何嘗不是舒緩那人內心愧疚的良藥呢?」

  他臉上微熱,謝嬤嬤定是聽到適才房內的動靜才會說出這番話,他將半張臉埋進被窩,只留一雙墨色眼瞳在外,悶悶道,「……我承受不起。」

  既然姐姐受到了嚴厲懲罰,那麼身為主要照顧者的謝嬤嬤怎可能逃得過祖父嚴懲?就算事發當日因故外出置辦物品又如何,家中仍能對其按上一條怠忽職守的罪名……

  謝嬤嬤笑歎一聲,「小少爺就是心腸太軟,才會如此多思多慮,嬤嬤我啊,就是因為得知小少爺平安歸來,高興得整夜沒睡,眼下才生出了兩片黑青呢,沒想給小少爺瞧見反倒鬧了笑話。」

  聞言,他悄悄露出底下的半張臉,盯著謝嬤嬤看時,婦人便笑了起來。

  「嗯?嬤嬤何時說謊騙過小少爺了?」謝嬤嬤挑起兩彎眉毛,逗趣的表情令他一時忍不住抿起雙唇,別過臉去。

  謝嬤嬤見他反應隨即哎呀了聲,笑著一連哄了好些話,這才讓他轉過臉來一口接一口地喝下清粥。

  一碗的份量掌握剛好,吃飽喝足後他的精神也比方才好上許多,謝嬤嬤便笑著收拾碗碟,眼底是讚許的神色,隨後取出手帕細心地替他擦拭嘴角,將他整理得乾淨整潔。

  「小少爺還有什麼需要,盡管吩咐嬤嬤便是,嬤嬤定會幫您辦得妥妥當當。」

  他點了點頭,大夫交代他得靜心養病,腳上傷勢更是萬萬碰不得水,眼下他剛睡醒又吃飽了飯,無事可做的情況下他便開口請謝嬤嬤取來書架上的書籍打發時間。

  謝嬤嬤按他的吩咐將幾本書冊依順序疊放到枕邊的位置,接著小心翼翼掀開棉被,左右手臂各穿過後背以及雙膝後側將他打橫抱起,輕手輕腳地協助他靠坐床頭後,便在他身後多墊了幾顆軟枕,蓋妥被子退至一旁,全程沒有弄疼他半分,伺候得極為周到。

  他拾起一本書,雖說都是些讀過的舊課本,但溫故知新,再讀一回,回回皆有更深一層的體悟,自是讀了不下數十遍。

  他翻開書冊,便以想要清靜為由請謝嬤嬤退到房門外暫時等候,另再要求把晨間當差的下人們換過一輪安靜守本分的,便低頭讀起了書。

  謝嬤嬤按他吩咐的退出臥房,帶上房門前溫聲叮囑,讓他有任何需求喚聲嬤嬤便可,嬤嬤都在。

  他垂眸嗯了聲當作回覆,感覺到謝嬤嬤擔憂的視線停留片刻後,只聽木門咿呀闔上,他便木然地盯著手中書頁,愣是讀不進一字半句。

  儘管謝嬤嬤隱藏得很好,但當他真就瞥見婦人袖口處隱約露出的紅痕時,還是不由得呼吸一滯。

  雖不明顯,可那細小且密集的紅痕再在顯示其受到的懲罰絕不亞於姐姐的事實,且依照祖父過往的懲處手段,謝嬤嬤的四肢極有可能也都佈滿了這些藤條抽打出來的痕跡。

  想到此,他再也按捺不住,捧著書本的雙手不自覺顫抖起來,久久不能自已。

  晌午,母親前來看望他,見他躺在床上默默地不說話,便接過丫鬟手中端著的湯藥,坐到離他枕邊最近的椅凳上,刻意裝作不高興的語氣問道,「怎麼,我沒找你父親來就不歡迎母親了是不是?」

  他搖頭,懨懨地不肯說話,就連母親將湯藥遞到面前都乾脆別過臉去,一點喝下去的意願也無。

  對於他這反常態度,母親並未感到惱怒,只擺手屏退房內其餘人等後,彎身湊近他的跟前,兩雙如同個模子刻出的眼睛面面相覷。

  他不知母親是何意,下意識避開視線,忽地額頭被彈了一記,儘管落在完好處不痛不癢的,他仍皺起眉頭表示不悅。

  「有了心事憋著不說,說你是小悶葫蘆果真不錯。」母親收回手,將湯藥放到床頭矮櫃上,單手支著頤挑眉看他,「我不似你父親那般心細,猜不透你在想什麼,他現在正忙著拆後山部署的機關陣眼,要到傍晚才能得空過來看你,你有什麼話直說無妨,我就是聽聽看也不會笑話你什麼的。」

  母親語畢,他便沒來由的感到一陣心煩,回答時的口氣說不上好聽,「不需要。」

  母親卻不依不饒,「說你有心事還不承認,怕不是要我喊謝嬤嬤過來問問,晨時都是些什麼人在照顧你,你又都見了些什麼人,弄得本就不愛說話的孩子更不愛說話了。」

  他被問得煩,回話都口不擇言了起來,「不需要就是不需要,別喊那些人過來,我見不得他們。」

  「瞧你這小脾氣,只有這點還像個孩子。」母親好笑道,「你說不見就不見,難道要把他們像外頭那批愛嚼舌根的下人一樣通通汰換掉了,你才高興?」

  「當然不是。」他不願把謝嬤嬤以及姐姐換掉,他只是不想再造成更多麻煩罷了。

  「那我現在便和他們說你見不得他們的事,讓他們以後都不與你往來可好?」

  他難言了一陣,彆扭道,「……母親好煩人。」

  「這就煩了,往後要是遇上更煩人的對象又該如何是好?」母親垂眸笑道,「你興許也聽過一些風聲,外頭那幫人都說你小小年紀氣質不俗,大有你祖父臨危不亂、處變不驚的氣魄在,可我知道,你這孩子與其關心自己的安危,反倒更要在乎旁人的感受些,他們看到的不過都是表相罷了。」

  他想否認,母親不給他機會,接著說道,「謝嬤嬤自是深諳你的脾性,定不會與你提哪怕隻字片語的委屈,至於是哪個不知好歹的敢急著找你訴苦,這事兒我就暫且不去計較了,你只需記著,我們這些做主人家的,萬不可帶頭壞了規矩,糟蹋了底下人為你保全尊嚴的一片苦心,否則盡教旁人以為你好欺負,不受重視,他日都敢爬到你頭上。」

  他被母親當頭訓了一頓,羞愧難當,沉默良久,這才敢與母親對視。

  「那我該怎麼做……才能避免相同情況一再發生?」他的話中盡顯茫然無措。

  母親並未立即告訴他答案,而是將早已涼透的湯藥重新端至他的面前,示意他飲下。

  他遲疑了會兒,便撐坐起身接過藥碗,在母親的注視下湊近唇畔,小口小口地將湯藥飲入腹中。

  待苦澀藥汁緩緩滾過舌尖,苦麻了他的味覺,他才真正明白母親的用意。

  他一直是被動觀察局勢、隨波逐流,既沒有父親的心思縝密、母親的敏捷身手,更沒有祖母的果敢決斷與祖父的運籌帷幄,他不過是涉世未深的孩子,連自保的能力都沒有,遑論保護他人的心願更是癡心妄想。

  視線霎時模糊一片,他咬住碗緣,任由淚水沿著面頰滾滾墜落。

  記憶中的他縱然有過幾次想哭的衝動,也從未讓眼淚滑落眼眶哪怕一次,可今日終究是一時控制不住,在母親面前暴露了最為赤裸的面貌。

  「母親……是我太弱了……」他不甘心的說道,發出如幼貓般的嗚咽,末了重重吸了吸鼻子,差點緩不上氣。

  母親伸手揩去他臉上的淚水,打趣笑道,「你這孩子,怎麼連哭起來都跟你父親一模一樣。」

  母親離開後,祖母與顧先生便先後來看望過他。

  每個人都極有默契,不去開口談論他雙腳已廢的事實,來了便是人手糖果玩具堆得像座小山一樣高,只為逗他開心。

  他只好麻煩謝嬤嬤將長輩們的心意一一收下,且在與他噓寒問暖的期間,皆聽得出所有人話裡話外的小心翼翼。

  到了傍晚擦澡換藥的時間,大夫一掀開他唇下包裹的紗布,他都未做什麼反應,反而是一旁看著的父親先驚叫出聲,「怎、怎麼有兩個血窟窿,水兒,這難道是你自己咬的?」

  父親昨日情緒激動,沒能立刻發現也屬正常,但此時藥正上到一半,他無法開口說話,只能嗯了聲作為回覆。

  父親當即一驚一乍的連忙追問大夫,這兩個血窟窿會不會在他臉上留下疤痕云云,遠比他自己還更緊張身體上的大小傷勢。

  大夫再三保證不會留疤後,父親這才鬆了口氣,在旁安靜不到半刻,又見他頸子與肩膀上觸目驚心的刀痕,就好似這些傷口是捅在父親身上般,每擦一下膏藥,父親便得替他一連叫上好幾聲。

  「我的水兒……我可憐的水兒……不要害怕,父親在這兒陪著你,要是覺著疼的話就儘管咬父親的手,千萬不要再傷害自己了!」

  父親捲起袖子,說話都帶著顫音,伸出胳膊便遞到他嘴前,一副淚眼汪汪的模樣,弄得大夫上藥不是、不上藥也不是,雙手懸在半空很是尷尬。

  他用眼神示意守在一旁的謝嬤嬤,謝嬤嬤心領神會,上前將父親半推半就的支了出去,臨走前父親仍不忘一步三回頭看著他,這才好不容易將房門關上,臥房內這才恢復了寧靜。

  他嘆了口氣。倘若再讓父親觀看下去,雙腳上的縫痕怕不是要害父親嚇得暈倒在地。

  少了父親在旁驚叫,大夫手下的速度便加快許多,雖說父親的反應是誇張了些,但沒來由的,回味適才父親為他擔驚受怕的模樣,他竟是感到一絲高興,實在不可思議。

  人生忽然之間發生天翻地覆的變化,說不在意是騙人的,他的雙腳儘管能夠正常彎曲、抬起,甚至做出踹人的動作,但最為基本的跑跳行走,於他而言就成了一項艱鉅難行的任務。

  臥床休息的日子日復一日過去,療傷復健的過程固然枯燥難熬,不過期間收穫的關心之豐富不是他以往能夠想像,為盡快養好傷勢,他每日謹遵醫囑不敢懈怠,終是養了大半年迎來踏出小院的時刻。

  在丫鬟的攙扶下,他坐上父親特意為他打造的輪椅,家中各處為方便他自由進出,早已將所有台階替換成可供輪椅行進的緩坡,謝嬤嬤則負責在後推動他前行,以確保他行進上的安全。

  「今日天氣清朗,小少爺可要先到夫人房裏坐坐?」謝嬤嬤柔聲問道,語氣要比平時更顯雀躍許多。

  他正視前方,未受旁人情緒影響,在即將經過四方天井下的廊道時,開口說道,「祖母那兒稍後再過去,麻煩嬤嬤先帶我到書房一趟,這時點祖父應當還待在裏頭辦公,我有些事情必須找祖父商量清楚才行。」

  謝嬤嬤並未多問什麼,應下他的要求後便帶著他穿過中庭,前往位處家中東南角的偌大書房前。

  候在門外的親信見他到來,上前便是躬身行禮,在得知他的來意後,未按往常流程請示祖父的意思,而是直接開門請他入內,其中等候多時的含意不言而喻。

  他深吸了口氣,讓謝嬤嬤替他確認好自身儀容後,便獨自轉著輪椅進到書房內尋找祖父的身影。

  養傷期間,祖父難得留在家中處理事務,但自從那日將他救下以來,祖父就不曾來看望過他一次,這還是他們祖孫倆久違的第一場會面。

  他手扳輪框踽踽而行,經過依序排放的層層書架,暢行無阻地來到書房最裏層的桌案前,只見向陽處的窗戶微敞,微風帶起紙頁摩挲出細碎聲響,午後暖陽灑進書房內各個角落,同時也映照在祖父那張不苟言笑的面龐上。

  「祖父。」他端正坐姿,出聲喚道。

  祖父只冷淡地掃了他一眼,便繼續埋首於手邊工作,沒有絲毫與他閒話家常的興致。

  他單刀直入道,「祖父,關於沈副手背叛一事,有些疑點孫兒百思不得其解,還請祖父為孫兒解惑。」

  祖父眼皮沒抬一下,簡潔道,「問。」

  「經官府判決文書指出,沈副手通共承認僱傭綁架、勒贖恐嚇以及殺人未遂等三項罪名,其中僱傭綁架便是沈副手透過摘星樓秘密發佈任務後找來的兩名綁匪負責,這點在其房內搜出的交易書信便可作為鐵證,但孫兒不解的是沈副手一向謹小慎微著稱,他大可燒毀證據撇清罪責,何故任由官府蒐證,昭告世人自己便是幕後主使?」

  祖父拿起方印,重重蓋在一紙批閱完成的文件上,桌案震盪的同時也震得他心下一沉。

  「妄自尊大、不可一世者,必將因其自滿而自食惡果,這類蠢笨之人不在少數,他便是其中至愚至笨的蠢材。」

  祖父僅用幾句話便輕易迴避了第一個問題,他琢磨用詞,向振筆疾書的祖父提出第二個疑問,「孫兒另有不解,自白書上詳細記述了沈副手的作案動機,綁架勒贖雖說只是報復祖父的一個幌子,但為何要將孫兒限制行動足足七日之久才執行後續計畫?在這期間家中勢必會循著蛛絲馬跡找到幕後主使,沈副手之所以會如此安排,不外乎是有十足把握不會露出馬腳,抑或有其他目的必須拖延時間,然而沈副手直至猝逝於牢內都未曾針對這點做出過解釋。」

  祖父抬筆蘸墨,仍是回答精簡,「貪心不足,慾壑難填,加害者妄圖成為施救者,你只需仔細琢磨,便可品出其中可笑之處。」

  他怔愣了會兒,細細咀嚼祖父這些聽似不著邊際的話。

  倘若那日他沒有留下短靴作為線索,依照「老闆」最初的計畫,他便會被迫轉交給另一批人運出唐家,接著惡意致盲丟棄於鬧市之中嚐盡生不如死的滋味,按祖父的思路接續下去,兩名綁匪則作為替罪羊遭到抓捕,化作某人邁向功成名就之路的墊腳石。

  可他記得那次手握最多人力資源的隊伍除了祖父以及父親之外,便是身負重任、安排搜索路線的那個人了——

  驀地,他瞠大雙眼,一股徹骨寒意爬滿背脊令他頭皮發麻。

  祖父放下筆桿,終是肯抬眼正視他,「唐離水,你可還有什麼話想說?」

  望進那冰冷狹長的雙眸,他強壓下心底躁動,鎮定回道,「……回祖父,孫兒最後一問,便是關於沈副手殺人未遂一事,綁架前期,沈副手嚴格交代兩名綁匪不可擅動孫兒一根寒毛,但為何到了後期卻兀自改變計畫執意要置孫兒於死地?難道孫兒威脅到沈副手的利益、抑或動搖到其根本,令他不得不徹底磨滅孫兒的存在?」

  他凝神細聽任何蛛絲馬跡,心臟如鑼鼓般喧囂。

  豈料,祖父並未回答他的疑問,只淡然地評了句,「果然是王氏一手帶大的孩子。」便摘下代表家主身份的戒指扔進木盤內,甚至不顧他面上錯愕,態度決絕地以休息為由擺手將他趕了出去。

  片刻後,他不記得自己怎麼回到書房外的,是到謝嬤嬤擔憂地撫上他的面頰,他這才緩過神來,心底的衝擊感仍餘悸猶存。

  他其實看出來了,也早該看出來了,祖父最終摘下戒指的舉動才是至關重要的線索,一切事件的起因全都在那枚家主戒指身上。

  貪心不足,慾壑難填——何嘗不是人心比較下,刻意培養而成?

  他閉目休息一陣,待到雙手指尖不再顫抖,便請謝嬤嬤帶他去往小院準備與祖母一齊用膳,並絕口不提適才在書房內與祖父談話的事。

  途中主僕倆二次經過天井底下時,以往隨風搖擺的竹枝不知何時已被砍去大半,只餘幾株新冒出來的枝枒向陽生長,熠熠生輝。

  ◇

  時光匆匆轉瞬即逝,平安順遂的人生似乎一直與他無緣。

  十二歲那年,母親忽然病倒,經大夫診斷,便是患上了名為思鄉病的心病。

  父親愛妻心切,為讓母親盡快痊癒,忍痛遵照大夫的指示將母親送往娘家靜養,孰料這一送便是十年之久。

  母親在這期間儘管數次返回雲州,並先後參加了他十六歲成年禮以及十八歲大喜之日,卻從未停止過接他長住仙山城的念頭。

  父親十年間則是數次往返兩地,每每回到家中,總要拉著他說上許久的話才肯安心。

  時年二十,祖父帶隊行商死於山崩意外,屍身掩埋泥石流中足足七日才被尋獲,在祖父下葬不到半日、家中還深陷悲慟哀悼之時,祖母便與族中長輩取出祖父生前擬定的遺書,公開任命父親為下任家主,而非呼聲最高的妾室長子。

  隔年,祖母身體每況愈下,一來要輔佐父親接手家主之職,二來又要提防分家派系明爭暗鬥,他作為下任家主人選之一,更是被祖母破格要求共同參與家主事務。

  他自幼由祖父、祖母親自教導,裁決定奪時自是比長年醉心於手作的父親更加得心應手,且無論是震懾人心抑或恩威並施等事,他總能拿捏得當,讓人找不出絲毫錯處。

  可儘管他再如何為祖母與父親分擔壓力,祖母仍是敵不過病痛折磨,在他二十四歲那年撒手人寰了。

  祖母的離世對他造成沉重打擊,也正因為如此,才讓之後發生的那場陰謀一發不可收拾。

  同年深夜,破門而入的大批匪徒將他自床上拽下,一路拖行至位處偏僻的古井旁,本是萬籟俱寂的夜晚,天邊山頭卻竄出零星火苗,家中各處陸續傳出人們四散奔逃的尖叫。

  掙扎反抗中,他被數名匪徒制服在地亂棍打暈,待到再次清醒時,鼻尖充斥著潮濕腐敗的難聞氣味,他已倒在狹窄幽深的枯井內,蜷曲著身體難以伸展四肢,好在身下經年累月的落葉成為緩衝保住了他的性命。

  他勉強穩住心緒,摸黑撐住井壁向上使勁,然而縫中青苔遍佈難以施力,他嘗試數次都無法順利攀爬上去,心底反倒愈發著急。

  他不知自己昏迷多久,外頭動靜全無,只有他粗重的呼吸聲以及鑼鼓般的心跳吵得他難以冷靜。

  父親、以及好不容易搬回家中住下的母親如何了,剛剛年滿一歲的妹妹還睡在謝嬤嬤房中不知生死,他卻只能待在這口枯井底下徒勞地捶打井壁發洩怒火。

  他捶打著、捶打著,全然沒發現頭頂紅光閃動,一條粗繩自上方垂落打在他躁動不安的腦袋上。

  待他抬頭與那人四目相對的霎那,他只感到極度諷刺,燈火下的輪廓與祖父有幾分相似,他早料到這人會參與其中,卻未曾想過會對他伸出援手。

  他被拉出古井的當下,掄起拳頭便是朝那人鼻樑狠揍過去,力道之大,直將對方揍得鼻血直流跌坐在地。

  他大聲質問這人為何還有臉面回到本家,並嚴厲斥責這人的兄長目無法度、喪心病狂,當年為剷除異己,設計綁架陷害於他,若非顧及祖父遺願任其離開分家自立,他怎可能還讓妾室一房苟活至今。

  這人卻只默默聽著好似事不關己般,末了不感興趣地抹去鼻下血跡,彎身撿起滾落一旁的提燈,朝他冷漠說道,「我救你,不過是看在你當年護她清白的面子上,你要是再不快點動身,怕是連他們最後一面也見不到。」說罷,便往他跟前扔下一支拐杖,頭也不回的離開了。

  他怔愣了會兒,拾起拐杖,朝濃煙竄起處半跌半跑的直奔而去。

  他佇立在火光前,祝融已將唐家燒毀大半,眼睜睜看著火舌無情吞噬這幢古木建築,他不顧嗆咳,直往父母臥房踉蹌而去,半途中,形同人間煉獄的場景觸目驚心,過往曾伺候過他的下人們屍橫遍野,或砍殺、或焦黑的屍身堆疊成山。

  不祥的預感爬滿背脊,他連忙跌跌撞撞地一一拍開房門查看,只見室內狼藉一片,到處張望遲遲不見父母身影,再到小妹房間也是同樣的情況。

  他脫力地跪倒在地,耳畔是房梁倒塌的轟然巨響,絕望佔據了他全部理智,先是祖母,再來是父親母親,就連小妹也難逃劫難,一夕之間一無所有的他,此時竟是生起了與唐家一同葬身火海的念頭。

  「離水……是你麼?」

  他驟然回神,循著熟悉的聲音瘋也似地爬去,不顧大火高溫,搬開擋住牆角的樑柱,發現環抱母親的父親正奄奄一息地看著他。

  「父親、母親!」他上前想將兩人盡快救出,父親卻制止了他的行動,他心急如焚,父親則是對他露出安心寬慰的笑容。

  「太好了……你還活著。」父親撫上他的手臂,輕輕拍了下,溫柔而沉重的觸碰,隨著父親漸漸闔上的雙眼,以及逐漸被鮮血濡濕的袖口,他的身子彷彿直墜冰窟,凍得渾身發抖。

  他緊握父親的手,喉間發不出聲,從來不信鬼神的他跪伏在地,祈求上天不要將他摯愛的家人奪走。

  然而事與願違,晨光初露之時,他一身狼狽的端坐在天井之下,跟前躺著的是他拚死從火場中救出、身中數刀已然身殞的父母。

  他垂頭發呆許久,就連山下趕來救火的居民們都不敢靠近他分毫。

  恨意猶如猛獸般咆哮著蟄伏在內心深處,他幾乎要變得和祖父一樣乖戾狠絕時,耳畔忽地傳來一陣嬰兒啼哭,他這才緩緩轉過視線,見到遠處朝他小跑而來的謝嬤嬤,以及懷中哭鬧不止的妹妹。

  謝嬤嬤來到他身邊,不住地痛哭失聲。原是夜裡騷動剛起,父親與母親為了掩護她們才會死在這場禍亂之下,身後大批居民便是謝嬤嬤以及幾名逃過一劫的下人們連夜找來的幫手。

  他木然地將妹妹接到手中抱了抱,妹妹小小的臉蛋在逃難期間變得灰頭土臉,他抬起袖子麻木地想替妹妹拭去臉上和著淚水的藏污,卻是被那嬌小的手心反握住指尖。

  看著稚嫩臉龐上綻出笑顏,他心底一陣觸動,低頭親吻妹妹的小手,久久抬不起頭。

  都說世事無常總難預料,他並未因此一蹶不振。

  妾室長子大抵是做夢也想不到他僅花三年時間便能東山再起,不僅遠超祖父當年全盛時期,更一舉奪得雲州境內第一商賈之家的美名。

  事後陸續將分家產業併吞殆盡,以及列舉數十項罪狀,將妾室長子送入大牢等事都只是後話了,如今他坐擁唐家龐大的財富與名聲,人生匆匆四十載算是達到旁人無法企及的完滿,應當感到了無遺憾了才對。

  可奇怪的是,他為何會開始細數這些人生片段?

  他是否遺忘了什麼事情,抑或某個人?

  察覺到異常的霎那,食指指尖下意識顫動了幾下。

  黑暗中有什麼人發現動靜,急急握住他的手,並且輕聲呼喚他的名字。

  他覺著好笑,這麼多年下來除了父母長輩外,也只有一人膽敢直呼他的名諱還樂此不疲。

  那人隨即加大手上力度,似是要將他拉拽回來般,意識感官盡數回籠,外界的亮光迫使他眼皮輕顫,真正的睜開了雙眼。

  待視線重新聚焦,在鵝黃燈火的映照之下,他望見的便是一張泫然欲泣的臉龐。

  「甄思顏……」

  他有氣無力地喚了聲,想問這人又在哭什麼,結果反倒惹得對方又哭又笑,模樣很是滑稽。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這人還是老樣子,哭泣時醜得讓人心煩意亂,還不如平時耍流氓來得有意思。

  ◇









後記:
恭喜家主大人脫離人生跑馬燈的招喚,沒想到這段強加的任性劇情居然讓我難產了這麼久,前面卡得有多悲劇,後面寫的時候字數就有多爆炸。 (汗
雖然可能沒有人在乎,但構思唐離水生平的動機其實就是很單純的想加強這名角色在我心裡的熟悉度而已,畢竟本篇是以唐離水為主的第三人稱視角書寫,不好好琢磨一番怎麼說得過去?
至於壓力爆表的童年經歷以及悲慘到無以復加人生過往就暫且不提了,我們家主大人真的沒有落髮危機,他的髮根就像個性一樣堅韌固執。

不知從哪裡聽來的說法,身邊最親近的五個人的綜合體等於你將會成為的模樣。
下收一點文章內沒有提及的設定,算是滿足我這個設定魔人的小小癖好。

關於父母:父親唐松仁(男澤兌)與母親李毓(女澤兌)生下唐離水時,年紀僅僅分別為十二歲與十三歲而已,所以在兩人分居十年再次重逢所生下的女兒——也就是唐離茜—與唐離水的年紀相隔二十三歲其實是非常合理的(好)。某方面來說真的不能怪別人誤會唐離茜是唐離水的女兒,倘若唐離水的孩子順利出生的話,也只會比自己的親姑姑大一歲而已
唐松仁與李毓初識的契機很單純,唐松仁以年僅十二歲的年紀受邀為仙山書院的特別講師,誤打誤撞用機關陷阱打贏了當年在演武場上叱吒風雲的李毓,兩人是一見鍾情的愛,更是生死與共的關係。
父母相貌皆極為俊秀,一個文質彬彬、一個英姿颯爽,家主大人的長相則比較神似母親。
關於祖母:祖母王知淵(女澤兌)本是官宦世家的小姐,後許配給雲州唐家做長房夫人,本育有五子,前四子或夭折或慘死,對餘下最小的兒子有過度溺愛與保護的成分在。是個處事手腕極為強硬的人,也是個害怕寂寞與背叛的人,很大程度影響了唐離水後天的性格。
關於謝嬤嬤:謝嬤嬤謝冬梅(女澤兌)便是西堂主謝依荷的祖母,唐離水自幼由謝嬤嬤扶養,是位深諳家主大人脾氣、極少能哄家主大人笑的人,同樣接下扶養妹妹唐離茜以及義子唐堂的職責,退休後居住在家主大人為其購置的房產內頤養天年,每到例行的健康檢查還有甄神醫親自看診,日子過得那是非常舒適開心。
關於顧先生:教書先生顧耕孺(男澤兌)是位和藹可親的老先生,無情的發糖機器,在教學生涯中年紀最小的學生成年以後便搬回仙山城內退休養老,以高齡九十歲逝世,有幸參加過唐離水的成年禮以及婚宴,比起教書先生,更像家主大人的人生導師。是為北堂主顧常樂的曾祖父。
關於祖父:祖父唐崇赫(男澤兌)性情陰晴不定,比如小孫子失蹤時會大罵正妻光哭無用,轉頭又指責妾室不哭是幸災樂禍。絕對的室外派,與唐離水形成強烈對比。生前習慣不斷更新遺囑,最終選定的家主人選與其說是為唐離水鋪路,不如說是埋下了極為嚴重的禍根。
關於妻子/姐姐:妻子端木明熙(女澤兌)是祖母王知淵遠房親戚家的孩子,因家道中落被迫寄人籬下,幼時與弟妹曾受過虐待,後因緣際會被唐家選為年幼嫡孫的玩伴,直至與唐家喜結連理為止都是眾人眼中扭轉人生的代名詞。比唐離水年長五歲,個性成熟穩重,生性開朗活潑且熱心助人,於唐離水而言是姐姐、是妻子,更是至交好友般的存在,最終難產而亡,得年二十七歲。
當年有一傳言少夫人與二爺有染,對此唐離水嚴正表明腹中胎兒既然是他妻子的孩子便也是他的孩子,並在震怒之下一一嚴懲了胡亂放話的人,遂經此一事後,再無人敢私下議論哪怕一句話。
關於妾室一房:長子唐松岳(男澤兌)、次子唐松壑(男澤兌)以及妾室柳氏(女澤兌)皆為唐崇赫在外私養,唐家眾人──除了心思細膩的唐松仁之外──並不知情。兩名兒子分別只大唐松仁兩歲與兩個月而已,個性上都是擅於交際應酬的外向人士,因自幼知曉其私生子的身分,又時常被父親灌輸長大成人後必將家產繼承給二人的想法,對日後入籍唐家這事可說是心安理得到毫無愧疚之心可言。
妾室柳氏則是一名耽溺於男人寵愛的女人,在丈夫死後不但另結新歡,更是深知長子計謀卻不管不顧放任其墮入魔道的母親。

以上,錯字或與句不順請見諒,至於焉知先生什麼的還請靜待日後分曉☆


2023.05.21修稿
2023.07.04修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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