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不如我去向伊芙琳求婚吧？」
「你閉嘴。」
我試圖安慰失戀的阿爾，沒想到他絲毫不領情，繼續垂頭喪氣地將推車上今天收穫的小麥一綑綑搬進倉庫中。
今年十七歲的阿爾，也差不多是時候開始尋找未來的老婆了。然而阿爾明明十全十美，卻偏偏不太受女孩子們的喜愛，真是怪了。
「如果我被她拒絕，就有人跟你一樣慘了啊。」
「那假如她答應你呢？你要一輩子在農村做個稱職的丈夫和父親？」
「那也沒什麼不好吧。」
我坐在推車上，騰空的雙腿上下擺動，看著橘紅色光線下兩條細長的黑影交錯踩踏著小麥田。
「你前幾天不是才說這樣的生活很無聊。」
「但我沒說不好啊。這樣的生活也不錯，只是很無聊。」
「這聽起來就是在說它不好的意思。」阿爾踢了推車一腳。「別偷懶了，快來幫忙。」
「我搬不動啦，沒力氣了。」
「角落那個小綑的給你搬，快點啦。」
我往推車裡躺，阿爾卻沒有再踢我第二腳。
「我也要幫忙！」
原來是因為黛兒答答答地跑了過來。
「妳不是要負責幫忙媽媽做飯嗎？」阿爾問。
「晚餐已經做好了，媽媽說要叫迪恩哥哥和阿爾哥哥快點回家！」
「聽到沒，迪恩，快點幫忙，我餓了。」
我坐起身，看見黛兒一副對自己所說的話深信不疑似的神情點點頭。「沒關係，因為迪恩哥哥很弱，所以我來幫忙迪恩哥哥。」
「不要再提很弱的事情了啦。」
為了向黛兒證明我不弱，我抓起推車上剩下最大綑的麥子，果不其然地在勉強走了兩步路後整個人失去平衡摔在地上。
「別玩了。」阿爾輕鬆拎起麥子，還不忘偷偷踹我一腳。「黛兒，妳先回去，告訴爸媽我們很快就好。迪恩，別以為你想逃跑我沒看見，過來搬這綑。」
一陣風吹過，不僅搖動黛兒的髮辮，在麥田上製造出棕黃色的波浪，還帶來一股陌生的氣味。
「妳快回去吧。」我微皺起眉，摸摸黛兒的頭。「感冒了就不好了。」
她順從地點點頭，轉身而去。不知為何，我看著她嬌小的身影，心裡有種不踏實的感覺。
「阿爾。」
「別再找藉口偷懶了，否則今天就換你洗衣服。」
「你沒聞到一種奇怪的味道嗎？」
「什麼味道？」阿爾停下腳步，回頭看我。「有哪裡失火了嗎？」
「不是煙的味道，有點像……我不知道，爸爸十天沒洗澡的感覺？」
「還想閒扯拖時間啊，快工作啦。」
好吧，或許是我想多了，那只是土壤裡肥料的味道而已。我把小麥搬下車，在即將進入倉庫、與阿爾擦肩而過的同時，我聽到了人的尖叫聲與馬的嘶鳴聲。
「是不是出了什麼事啊？」我丟下麥子，感到有些不安。「我覺得我們應該去看看。」
「那也得等吃飽再去吧。你到底聞到了什麼味道？」
「我聽見有人在尖叫。」
「是嗎？」
我們沉默地等待了幾秒。事情發生得很快，當聲音清晰到我們足以辨識內容、判斷發生了什麼事情時，我們就已經錯過了行動的最佳機會。
「強盜啊！有強盜襲擊！」
「快逃！」
「救命啊！」
突然之間，四面八方就都充斥著此起彼落的驚懼叫喊，大人、小孩，男性、女性，警告、求救，高呼、低喝。
我和阿爾同時拔腿，朝著家的方向狂奔。
我一向跑得比阿爾快，也一直為這點而自豪。然而那時，我是多麼希望自己不用面對那些。我是多麼希望，阿爾跑在我前頭，讓我不必看見那個畫面。
家門口，黛兒嬌小的身軀被染血的長刀從背後劃成兩半的畫面。
我幾乎像根釘子釘立在原處，看著黛兒倒在一個蓄著鬍鬚的骯髒男人懷裡，接著立刻被一腳踢開。男人手上的凶器閃著赤紅的光，後方赤紅的天空襯出一點點滴落的鮮血的顏色。
「你怎麼砍了那小女孩？」另一個同樣邋遢、噁心的男人經過他身邊問。「這年紀可以賣到好價錢。」
「她一直大叫跟反抗，還會咬人，這種的太麻煩了，乾脆殺了。」
兩名男人靠近我家門口，其中一人轉頭發現了呆立不動的我。
「這屋給你，那個我解決。」男人的刀遠遠地指向我。
我唯一能做的只有轉身逃跑，遠離黛兒所在之處。
快逃，快逃。為什麼連黛兒都拯救不了啊，你這個懦夫。但是我現在能做的事情就只有逃跑了吧。強盜就要闖進家裡了，你要丟下爸媽嗎？我又打不過拿刀的傢伙，還能怎麼辦？
好多聲音在我腦袋裡說話，我自己的聲音。好吵，好煩。現在應該有最優先要做的事情才對。是什麼？逃跑嗎？黛兒怎麼辦？阿爾呢？阿爾在哪裡？
「迪恩！」
迎面朝我跑來的阿爾瞪大著眼，繃緊的前臂肌肉緊緊抓著手上不知道哪裡來的大柴刀。我有一瞬間還以為是他要來教訓我沒有拯救黛兒，然後他在我前方一步揮下柴刀，從我身後傳出陌生男子短暫的哀嚎。
阿爾一瞬間就殺了一個強盜。
「你沒事吧？」
阿爾察看我全身，速度快得不可思議。他很快就發現我沒有受任何傷，於是將背後背著的某物扔給我，是我自己做的弩弓。
「你先逃吧！我去接黛兒。」
「不用了！」我抓住他的上臂，不知道哪來的力氣阻止他前進。「來不及了！已經……已經……」
視野中的阿爾是一團模糊的影子，我這才知道我已是淚流滿面，也不知道是悲傷、憤怒或是害怕的淚水。阿爾看到我的眼淚，卻只是一臉嚴肅地拍拍我的肩，就像每天他在交付我田間的任務時一樣，那麼地冷靜，那麼地理智。
「不管怎麼樣，我還是要去。你快逃吧，迪恩。」
阿爾總是像個英雄，他能夠戰鬥，或許他會把爸爸媽媽救出來，或許他會引領村民們一起擊退盜賊。而我，我只會逃跑，而且是一個人逃。
我對阿爾說：「我也要回去，我也要……戰鬥。」
「你回去又能怎樣！」他對我大吼。「你的長處就只有跑得快而已，你不逃的話會死的！快走！你一定要活下去，聽到了沒！」
他這番話簡直比一拳打在我臉上還要傷人。
我的淚仍掉不停，胸口悶得像是要爆炸了。阿爾把我往麥田的方向推，自己朝著強盜襲來的方向去了。
我無法拯救誰，還總是被人拯救。
我只能不斷地跑，不斷地跑，離開阿爾，離開黛兒，離開爸媽，離開這個出生與成長的村子，沒有回頭多看任何一眼。我不知道我要去哪裡，也不知道什麼時候會回來。這個時候，我已經沒有更多勇氣正視自己的軟弱，所以我怪罪阿爾，怪罪他總是一個人當大家的英雄。我怨恨強盜，怨恨他們入侵我的家鄉、殺害我親愛的妹妹。然後我詛咒上天，詛咒祂讓我生得如此弱小、如此無力。
我也想保護家人啊。我也想要像阿爾那樣，擁有力量。
我想變強。我想復仇。我想……
我想再見到大家啊。
我朝天悲鳴，不知道什麼時候已經跪坐在地。強盜可能會追上來，但我再也無法感覺到自己了。
手拿武器卻無法戰鬥的我，在遠離家鄉的未知之地，眼前變得一片黑暗，昏了過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