偌大的展場牆面是一片潔白,走在宛如鏡面一般的潔淨石磚上,總有種不自覺地注意不要把自己身上的汙穢落下了的小心謹慎。
即使四處設置的燈光恰當地照亮了每一件風格各異的作品,我卻對那些遙遠得彷彿在天上、與我毫不相關的藝術未予以任何一眼。我的目光,都放在與我並肩而行的年輕男人身上。
「有什麼疑問的話,或許我能夠替妳解答。」注意到我的視線,他脣邊帶著好看的微笑,以一點也不會令人感到驕傲或自負的語氣柔和地說。
我歪著頭,故意指著左方牆上的一幅色彩斑斕的畫說:「這看起來就只是拿幾種顏色隨意亂塗,為什麼會被人們稱作藝術呢?」
「任何事物背後都有故事,這幅畫在作者完成之後被低價轉賣了十三次,其中經手的不乏毫無品味的庸俗之人,放任畫作遭受刮傷磨損。幾百年後,一位富商在偶然中發現它,耗費巨資修復與保存,之後又過了好幾年才落入這名收藏家的手裡,今天能夠在這裡見到這幅畫的真跡,背後隱藏的是無數的痛苦、辛勞與等待。」
「所以,你們看到的就只是價錢嗎?」我發現自己的語氣近似質問,但無意收斂。「所謂的藝術品,就是曾經有某個富翁親手摸過、在它身上花過大錢的東西?」
「當然不只是這樣。」他沒有被我惹怒,反而感到有趣似地彎起眼角。他邊抬起手指提醒我注意音量,邊看向那幅畫,緩緩地說:「這些看似不規則的色塊也有其規律,這邊使用鮮豔的紅色為主色調的刺眼線條,就是代表憤怒的情緒,緊接在旁邊的是型態上與用色上的漸層,不但過渡至較為沉緩、憂傷的地帶,也與下面這棟毀壞的房子呼應,接著彷彿要否定一切、毀滅一切的黑色線條覆蓋其上,訴說著強烈的存在感,並將先前的經歷無情化為無。」
「那麼,」我搶話道。「這幅畫為什麼叫做『無音』,而不叫做『想破壞一切的憂鬱症』算了?」
他低低笑了起來,在我聽來是在嘲笑我的無知。不過,我也知道自己算是刻意找麻煩。
他身穿典雅的藍色西裝,搭配的是顯得較有活力與年輕的淺藍色長褲,一頭整齊梳理的頭髮,身上帶著隱而不顯、濃淡適宜的香氣,表情放鬆而柔和,但又不失自信的氣質。他的模樣,無論是出現在美術館、公司會議、還是總統的辦公室裡都不奇怪。
而我,穿著再普遍不過的短上衣、素色長裙與涼鞋,唯一讓我看起來配得上站在他身旁的或許就只有我臉上強裝出來的倔強神情。
「我們去第二展場看看吧。」他說,還貼心地伸出手為我指引方向。
我只能點點頭,雖然心中感到困窘還是硬著頭皮跟上。
在我看來,這裡只是又一條潔白得過頭的大走廊。在畫作之間穿梭的人並不多,人們留下的空隙幾乎能夠容納一臺載貨小卡車通行,使我相當納悶這個地方建造得如此寬敞究竟有何意義。
在這條走廊盡頭的那面牆上,掛著唯一的一幅畫,而畫作前方放置著唯一的一個代表禁止跨越的伸縮圍欄。
我發現他再度注意到我的視線。為了避免他又開始敘述那幅畫的生平故事,我搶先一步問道:「假如這座美術館是你的,你會在那個位置掛上哪幅畫?」
他神情認真地思索,但沒有太久。「如果是我的話……我應該會想掛上妳最喜歡的畫。」
「我?」意外的答案令我不知道該如何回應。「但是……我可能對畫沒有什麼研究……」
「從現在開始慢慢找也不遲啊。」他輕快地說。「而且,不必想得太複雜,只是一張風景畫,或是喜歡的建築、喜歡去的地方……甚至是喜歡的人的畫像也是可以的。」
喜歡的人。這四個字在我的心底激起一陣不小的漣漪。我一面暗自希望他沒有注意到我的僵硬,一面轉身。
「怎麼,不看了嗎?」
「我看完了。」
「那妳呢?」他沒有譴責我這種毫無品味的庸俗行為,而是以優雅的步伐邊跟上來邊問。「妳會想放上什麼?不一定是畫,只要是藝術品都可以。」
我止步,轉頭面對他。
「你。」我努力將話語推出舌尖。
不知道對他來說,這會是個稱讚還是貶抑。
他笑了。「很高興成為妳的收藏,不過我更想成為妳的人。」
我的臉頰大概紅了。我不想讓他有機會再補充些什麼,於是低下頭,依著指示牌的方向快步離開展場,途中還不小心撞到兩個陌生人的肩膀。
我就知道他不會追丟我。在我回到大廳,默默地找了個不起眼的角落獨自佇立時,看見他穿過展場出口的身影,一絲驚慌與疑惑也無,相當鎮定地筆直朝我走來。
「抱歉,妳不喜歡聽那種話嗎?」他劈頭就問。
我咬著脣。「你知道為什麼。」
「說實話,我不知道。不過這若是妳討厭的說話方式,我就會改掉。」
我抬頭,很想對他大喊出聲,但仍是欲言又止。距離我們認識已經好幾個月了,他仍然沒有明白我所擔憂的事情,我也未能明白他的真心。
「……你猜,距離我上次逛美術館有多久了?」最後我把視線別向一邊,裝作閒談似地問。
「三年八個月又五天?」
「這個精準的數字是什麼?」
「妳曾經在社群網站上發表過文章和照片,我有看到。」
我自己都忘了有這件事,那大概也包含在當時學校作業的內容之中。「那你為什麼要背起來?」
「是我邀請妳來美術館的,當然要做些功課。」他微笑,露出潔白整齊的皓齒。
我不自覺後退半步。「你、你這樣有點像……」
跟蹤狂。但我沒說出來。
「……總之,你應該也明白了,我通常不會來這種地方。」我拉回正題,揮手比向這華麗如宮殿的寬廣大廳。
「是啊,所以偶爾跟我來一次,只留下和我在一起的回憶就行了。」
……還、還真會說。但是他越會說我就越不安。
「我想說的是,這樣不符合我平時習慣的行程,久了會讓我感到……疲累。」
「啊,我明白了。」他點點頭。「那麼我們下次去遊樂中心吧。」
我不禁發出喉嚨被掐住似的怪聲。「遊、遊樂中心!為什麼?」
「因為是妳平常會去的地方啊。」
我可從來不會在網路平臺上公開這件事情!這個人果然是跟蹤狂吧!
「怎麼了嗎?別擔心,就算是我也知道遊樂中心的享受方法,不會做出花大錢直接把所有禮物包下來這種破壞樂趣的蠢事。」
他的話使我冷卻下來。能明白這一點,更證明了他經驗豐富的可能性。
但是,他與遊樂中心……這種不協調的組合又大大激起我的好奇心。一想到他在遊樂中心操縱夾娃娃機、賽車遊戲和跳舞機的模樣,還有我能夠站在這樣的他身旁的模樣……
……反正,我們之間沒有任何關係,就只是一起出去玩的話,誰也不會被傷害。嗯。
我就像平時一樣,說服自己麻痺理性,一次又一次,將重大的問題擱置在一旁,只是單純享受和這個不可思議的人在一起的時光。
我就怕,一不留神便會徹底沉淪。我就怕,他的出現只是人生中的一場煙火秀,熱烈燃燒過後的盡頭什麼也不會剩下。我就怕,注定屬於不同世界的我們從一開始便不該相遇。
然而,眼前甜美的陷阱仍是令我自願上鉤。
「……那就去吧。」我刻意表現出並沒有那麼愉快的樣子。「不過,如果讓你感到無聊的話,我也沒有辦法。」
「不會無聊。」他斷言,語氣十分堅定。「看著妳享受自己的興趣,絕對不會是件無聊的事情。」
我感到心口一陣熱,想反駁卻又說不出話,因為我自己也有同樣的感覺。看著他對於我所不明白的藝術侃侃而談,眼裡帶著自信與讚賞的光芒的模樣,我雖然無法回應他的話語,卻能因為他散發出的氣息而一起感到放鬆與快樂。他像那樣站在我身旁輕輕說著話的景象,我大概能夠什麼事都不做地就只是望著好幾個小時。
「……這樣啊。」我只能低應一聲,無法直視他的雙眼。
我們並肩朝著出口的方向走去,他棕色皮鞋的聲音如打著節奏一般清脆地在如鏡的地面上彈跳。
「我們下次什麼時候再來?」
「三年之後吧。」
「好,我很期待。」
他的笑容使我無法招架。
然而,三年之後,我們真的還有機會嗎?
不明白的事仍舊是不明白。具備如此眼光欣賞著藝術的人,究竟怎麼會挑上我?他的真心到底有幾分?我能和他走到哪裡?
這些問不出口的問題,就像美術館中四處迴盪的細碎腳步聲一般,在內心角落靜默地騷動著,忽遠忽近,忽近忽遠,最終還是在聚光燈的作用之下退出舞台,只留我那獨一無二的高貴藝術品,而我如匹夫一般痴傻地仰望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