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必須回家掃墓，如果我沒回去，阿嬤可能一個人都見不到。
只有我知道她在愛區第三排的第五層，那個看得到外頭陽光的位置，可能也只有我在乎她怕寂寞；另一方面，他才不可能主動去掃墓，頂多會強迫媽媽跟公司請一天假去祭祖吧。
『所以我才回來。』從花蓮到彰化的普悠瑪上，我在電話裡對著幾個小時後要編理由到火車站領我回家的媽媽作解釋。
雨水拍打在列車車窗，戴耳機的我只聽得到媽媽說的：『晚點見』。
雨是我最討厭的天氣現象，他卻說雨水可以洗滌身心。
『哥哥，你回來怎麼沒有先跟爸爸說一聲？』
打開家門，他坐在正對著門口的椅子上看著手機，抽著臭氣薰天的黑珍珠，那個味道不是普通的煩人，是我原本就灰暗的童年染上霧霾後更深一層的刺鼻。
『我回來看看阿嬤。』我一邊回答一邊把行李箱拖進家門。他眉開眼笑地吞雲吐霧：『阿嬤一定很開心，伊最疼惜的孫仔返來看伊！』
清明當天，天色灰濛，帶有些許涼意，媽媽一早準備完他早上和中午的藥後就去上班了。
敲了房門，也進房間叫過，他依然睡到午後，對於一個不工作、不顧家的人似乎相當合理。睡眼惺忪還帶著起床氣的他走到客廳，對著在椅子上看小說的我就是一陣怒罵，責怪我沒有在早上叫醒他，斥責完後搖搖晃晃地扶著牆走進廁所抽菸。
習以為常，發生在我還沒逃到花蓮讀書的每天，我從來沒能把吃了兩粒FM2的他成功叫醒過；想到待會要進廁所還得憋住氣就煩躁，這時候就覺得妹妹很聰明，只要把自己鎖在房間就沒她的事了，可惜我沒有這項權限，她有自己的房間，我有的只有擺了張床的儲藏室。
半小時後他從一團白煙裡走出來，表情平靜了許多，『哥哥，你吃飯了沒有？』他又點起一根菸，沒有等我回答就接著說：『埔鹽這邊沒什麼吃的，晚一點去大村那邊看看有沒有什麼吃的。』
我們家有兩個需要掃墓的地點，一個在埔鹽公墓，經過路口前面的派出所後，從對面國小旁邊的小路直行就到了，從家裡到公墓開車不用三分鐘；大村公墓是在相反的方向，從家後面的光明路往福興方向前進，經過秀水才會到大村，這個路段比較危險，有個交流道出入口，號誌也只有閃黃燈，視線很差。
『妹妹還沒吃，等一下帶點大腸包小腸回來吧，她喜歡吃那個。』我闔上書本，用書扇開逐漸擴散的菸味。他看了我一眼後別開了頭盯著牆上壞掉的時鐘，似乎在想些什麼。
他回到他的房間要吃早上的藥，我則是上樓把待會要拜拜用的金紙準備好。
備妥水果和紙錢後，他也換了一套衣服走出房間，把牆上掛著的鑰匙拿下來，回頭看著我說：『我們先去巷口的雜貨店，買幾包餅乾。金紙爸爸來拿，水果比較重給你拿，爸爸的腳還沒好，你也知道爸爸的腳之前騎機車發生車禍，骨頭斷成七節……』
『沒關係，你先過去車子那邊，東西我拿就好。』
車禍也是自己吃安眠藥騎機車才會撞到安全島。不管是對內對外，他總是把自己的悲慘經歷掛在嘴邊，深怕沒有人知道他發生過什麼事情一樣。
在他住進ICU（加護病房）的那段期間，除了那個女的之外、只有我們家裡人去看他，他在外頭認的那些結拜兄弟姊妹一次也沒出現，有福同享的豬朋狗友。
而那個女的整天坐在ICU外面哭，講說如果沒有他該怎麼辦之類的垃圾話，如果媽媽載我們去看他的時候那個女的在場，媽媽就會讓我們自己過去病房單位，她不會靠近那個賤人半步。
我還記得。
當時帶著氧氣罩的他看起來好陌生，我第一次認知到人這麼脆弱，就像燭火一樣一吹就熄。
被約束著的他意識半昏半醒，看到穿著隔離衣的我和妹妹後，他的眼角滴下了淚水：『哥哥，你是男孩子，爸爸要是過不了這一關，阿公、阿嬤、媽咪……家裡就交給你了，把家裡顧好，你是爸爸的驕傲。』
這是我第二次看到他流淚，也是我不知道第幾次在他眼前哭泣。
『哥哥，你下車去買幾包你跟妹妹喜歡吃的餅乾，等一下拜土地公跟祖先。』
他給我一張百鈔，看著我下車又上車，帶回來的塑膠袋裡有三包用橡皮筋捆起來的小餅乾、一包洋芋片，我把零錢放到他的菸盒旁邊。
『這三包是阿嬤喜歡吃的，這包是妹妹愛吃的。』
他看著袋子裡的餅乾微笑，抬頭看著我。
『你真懂事。』
拜完土地公和地藏王，我們進到靈骨塔裡依序尋找曾祖父和曾祖母的骨灰罈，找到之後，我和他走到阿嬤的骨灰前。
『哥哥，這個位置是你選的？』他把梯子架好，爬上去把櫃子打開；我邊扶著梯子邊回答：『我那個時候跟先生看很久，我覺得阿嬤會喜歡這個位置。』
『這裡可以看著家裡的方向。』他嘴角微微上揚卻皺著眉角，我沒辦法確定他是不是在笑。『我原本是想說可以看到太陽。』我在底下可以瞥見阿嬤生前的照片，那張照片是我四歲的時候拍的。
『媽，厝內一切平安順勢，妳最疼的大漢孫有返來看妳，妳愛保庇伊讀冊成功，考到醫生的牌仔。』他用手擦拭掉罈上的灰塵，『妳甘擱記得，當初時因為妳破病住院，伊才會想欲考醫生來照顧妳。妳佇天頂也愛支持伊哦。』
我五歲時，阿嬤心臟病發躺在加護病房，家人輪流進去探望阿嬤，他抱起年幼的我好讓我可以看清楚全身插滿管路的阿嬤，我看著意識不清的阿嬤說了這麼一句話：『我長大以後要當醫生，我要靠自己叫醒阿嬤。』
抱著我的手在顫抖，回頭一望，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哭泣。
從埔鹽公墓回家後，他留在車上，我把水果餅乾收到餐桌上，提著另一籃水果準備上車前往大村。
想起剛才在殯儀館他對阿嬤說的話，明明我讀的是護理系，他卻希望阿嬤保佑我考上醫學系，我一上車就對著笑吟吟的他說：『可是我沒有考上醫學系欸。』
他發動車子，離開巷子往光明路開，路上望去都沒有其他車輛，他漸漸加快速度，眼睛沒有離開前方路況。
『阿嬤跟我說過你想考學士後中醫，不過爸爸覺得沒考上也沒關係，你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你是很聰明的小孩，我相信你到哪都會讓爸爸感到驕傲。
『爸爸對你很嚴格，目的是希望你不要變壞，不要跟爸爸一樣，將來一事無成做流氓……』
『啊！』
磅！
一台車從交流道出入口衝出來，即使雙方及時煞車還是撞上了，對方的車子平行地面轉了整整90度，車身破碎；我們的車頭凹了一半，車牌噴飛十來公尺，保險桿整個歪掉。
『爸爸你有沒有受傷！有沒有哪裡會痛？』
『沒事……哥哥你有沒有怎麼樣？』
『我也沒事，我先報警……』
雙方都沒有受傷，我們的車還可以發動，但對方的車狀況很嚴重，警察到場後拍完照、確認完狀況就請我們雙方到警局做筆錄。
到警局後，裡面的警員認出了他，確認了一些資料後，走出來對他說：『你之前有毒品前科嘛，不用跑去員林驗了，住這麼近以後就在這邊驗，我已經跟員林那邊派出所講好了。』
當時的他還在使用海洛因。
大村那邊是我跟妹妹兩個人騎機車去掃墓，媽媽得知車禍的消息時就請假回家了，跟她解釋完情況後她也只有嘆氣地說：『反正他一定開很快。』，關心我們有沒有受傷後就沒有繼續過問了。
他在警局待了很久，回家後一直在講電話，通話對象除了媽媽外就是他的豬朋狗友，一樣在宣揚車禍的事情。大致都是這麼說的：
『我兒子在第一時間先關心我這個爸爸有沒有受傷，你看看我這個兒子有多孝順！』
他是個很矛盾的人。從他開始外遇、吸毒，我在心裡默默起誓──不會再叫他爸爸，儘管他如今不再外遇和吸毒。
我也是很矛盾的人。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