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野こずえ 作品集板原串：《ARIA同人短篇集》
BLOG版本：《ARIA同人短篇集》
我喜歡廢墟。
倒不是因為怕吵、喜好幽僻的天性使然，而是像人類的『廢墟迷』般，對某些神秘富有魅力的事物抱持著高度熱情。尤其是我現在的居所，一百五十年前的水星開拓遺址，更是擁有地球的遺跡所無法匹敵的優美。畢竟在地球，所謂的遺址皆已成為了無生氣的觀光景點，容不下時光與自然對它重新刻劃的空間。而水星的遺址卻早已遠逸在人類的記憶之外，這對我們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最佳容身地點。
從天花板的破洞流瀉而下，絲絲縷縷的陽光捆成一道金黃色的柱子，把正對其下的一面清潭照得閃閃發亮。光柱帶來的視野僅週圍數公尺，但這對夜視力極佳的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我真正所享受的，是光影交錯帶來的另一種風景，讓這間我已經住了百年以上的廢墟展現它第幾萬幾千種風情——呼嗯，計算數字本身也是一種浪費腦力，我只要好好享受眼前這幅極具立體與神秘感的畫，就心滿意足了。
由我來說『興趣是追尋神秘富有魅力的事物』這句話，或許有點好笑，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Cait Sith，愛爾蘭語中的貓之妖精，這是人類賦予我的名字。
體型巨大如牛、胸前有白毛、以雙足行走、具有魔法能力……諸如此類的傳聞，其實都是真的。唯一不正確的是將我視為『貓之國王』。像現在這種和平的世代，我早就不再當『國王』了，僅僅是『全水星貓兒們的朋友』而已。縱然有些從人類社會學到的東西我還放不掉，諸如穿著西裝、堅持紳士風度與擅長尋覓生活情趣等，讓我跟其它的朋友依然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身分差距。比起古早的世代，現在這種親切、平等的關係，讓我感到輕鬆許多。
要說有什麼缺憾的話，就是我無法像家貓一般擁有溫暖的家庭，也無法像野貓大白天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很多事情都得靠魔法來掩人耳目，偷偷在這繁華的、熱情的人類城市．新威尼斯裡，挖掘小小的驚喜、擁有小小的空間，感受著人聲人影所帶來的城市氣息。
只與同類分享生活的喜悅——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自從有位少女闖進我們的世界之後，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
那是每月的定期聚會時發生的事。
來到水星已逾百年的我，第一位結交的火星貓朋友是隻體重跟我一樣過重的白貓，有著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與全身蓬鬆柔軟的白毛。在人類面前是隻會盡情撒嬌、毫不遮掩情緒的可愛貓兒；但流浪時期的他，卻是正經且頗富生活情趣的享受家。
後來他遇到某位美麗的人類女性，她是新威尼斯的偶像行業『領航員』中的第一把交椅。困惑於生活步調與理想中有所差距的女性，為了我的朋友而另起公司。就這樣，我的朋友由野貓變成家貓，也擁有了名字——
亞利亞．波克提，通稱亞利亞社長。
結識亞利亞社長之後，我的交際圈瞬間以倍數成長，眾多火星貓也來參加每月的定期聚會，整座廢墟裡塞滿著大小胖瘦毛色不一的貓兒，熱鬧的盛況令我非常開心。於是我以往『一時興起』所舉辦的活動，漸漸變成每年的例行事務；然後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事在人類社會被傳播開來，成為新威尼斯的『不可思議傳說』。
其中之一就是我的居所，亦即每個月貓聚會的地點。
而那兩位少女，就這樣闖入至今為止無人證實過其存在的——水路中的無限迴廊。
感受到魔法結界內有人類的船通行，我向亞利亞社長投以略微嚴肅的眼光。
亞利亞社長卻沒有焦躁的神情，反而以那對可愛的藍色大眼睛望著我，信誓旦旦保證兩位少女絕非壞人。
吾友，你也知道的，這與人品好壞無關，曉得我們聚會場所的人本來就是愈少愈好。
瞇起眼睛，我繼續觀察兩位少女。從制服的樣式判斷，應該是亞利亞社長與姬社長認識的人吧？
思考著該如何處理的時候，她們又重複循環了一圈，也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終於緊張起來。
我決定了。
讓淑女感到恐懼是失禮的行為，況且在這種狹窄水路裡若發生意外，她們是無法呼救的。
亞利亞社長不等我發出指示，逕自坐上專用的電動小船，以可愛的仰姿噗噗噗地漂了出去。瞬間解除魔法，貓兒專用的捷徑水道出現，我讓亞利亞社長帶她們往那裡出去。擔心自家社員的姬社長也躍上視野最好的位置，目送兩位少女離開。本來這場小意外會就這樣平安落幕的，但是——
其中一位留著長長鬢髮的少女，驀然回首。
雖然很可能只是偶然，她的回眸讓我陷入深沉的思考中。
那是『看得到我』的眼神。
而我，身為具有魔力的貓之妖精，不是人們想看就可以隨便看到的。如同獨角獸之類的神秘生物，唯有心地美好的少女才能觸摸般，想要『看到我』也是相同原理。
我開始相信亞利亞社長的保證了。
Mystery：０１／０７
◆
嘉年華會（Carnevale）是我最喜歡的人類慶典，每年這個時刻，我總會披上精心縫製的黑色披風，戴上全臉面具與假髮，大膽地混入人群之中，以最靠近的距離感受人們的狂歡與喜樂。
「來了！來了！卡薩諾瓦的隊伍！」
「哇！真的耶！今年也有出動呢！」
我像拂過人海的小舟，在密集的人群裡輕輕劃出一條通道，奢侈地被歡笑聲所包圍。卡薩諾瓦是地球十八世紀著名的風流才子，也是威尼斯居民的偶像；但對我而言，他是給我機會走入人類世界的歷史恩人。
『於嘉年華會中扮演卡薩諾瓦』一開始是從地球傳承過來的活動。在某年的扮演者因為臨時發燒無法出門，讓我有機會偷偷代替他上場之後，每年的卡薩諾瓦遊行就突然變成我的既定任務。
這也難怪，身高達一百九十公分的男性（其實已經超過了兩百公分）畢竟罕見。能夠在毋須煩惱遴選扮演者的情況下，享受有卡薩諾瓦出席的嘉年華會，人們何樂而不為呢？
沐浴在彩色紙片形成的雨裡，耳邊的喧囂對喜好清靜的我來說，竟有著出乎意料的悅耳。或許是笑聲的頻率聽起來十分舒服吧？人們很少大聲吆喝，因此不會在一片笑聲中出現無意義的刺耳噪音影響情緒。眾人對我的出現感到興奮難耐，他們的笑容在我眼中也分外燦爛友善。哎呀呀……可惜那笑容是送給卡薩諾瓦的，我只是代替他接受而已；即使如此，我依然非常享受這種被重視和喜愛的感覺。
素色的笑顏與彩色的面具，真實的情緒與偽裝的華麗，交雜著虛實的熱鬧街道卻不會讓我感到不安，因為我確信，每張面具下都是如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笑臉。
音樂充飽空氣，我身邊的小型樂團也耍寶似的東搖西晃，演奏著炒熱氣氛的樂曲。漸漸地，在人群中不停穿梭的我累了，轉身擠進一個寂靜的空間，站在燈光下稍事休息。正在我準備把面具拿下來時——
那名少女又再度出現。突然從小巷子裡跑出來，嚇我一跳。
而她看見過於巨大的我，似乎也嚇了一跳。
「晚、晚安，卡諾瓦先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是個有趣的孩子，於是將身子向前傾，仔細端詳她的模樣。
「請問，你有看到藍華嗎？她是個和我穿著一樣服裝的女生。」
是指與她一起誤闖貓聚會的姬屋領航員？未待我回答，腳邊的貓咪樂團成員每個都拚命搖起頭來。
……我說，她問的是我吧？
「這樣啊……你們沒看到啊？」
突然，我們之間的空氣陷入一種微妙的尷尬。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而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是我扮演過如此多回卡薩諾瓦之後，第一次希望自己真的是卡薩諾瓦的時刻。
腳邊響起樂器的獨奏。是亞利亞社長，不過少女顯然沒認出來。
接著，貓咪樂團的成員像被感染般，一個個拿起樂器重新演奏。
……吾友啊，你們這是在強迫我嗎？
拿出手風琴，我再度引領卡薩諾瓦小隊出發——我知道，那女孩一定，也必須得跟著，否則無法從寂靜之中脫身。真正的寂靜固然優美，但那不是在這喧騰歡樂的時節裡，應該出現的東西。
越過河畔小道，跨上街口石橋，很快地我又再度沉醉於人們友善的笑容，心態也由『煩惱少女會誤闖神秘世界』轉變成『能讓人類參加我們的隊伍，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經驗』。因為，就算我扮成卡薩諾瓦走上大街，與多數的人們依然只有擦肩而過的關係；少女的存在卻令我擁有人類朋友加入的真實感。
奏著手風琴，我聆聽夜色緩緩覆蓋城市的聲音——新威尼斯，正漸漸寂寥。
停下腳步，背後傳來輕微的撞擊感。
「……為什麼停下來了？」
是遠鐘。下個黎明就是第十一天，嘉年華會結束的日子，也是我不再作為卡薩諾瓦的日子。
轉身遞出一朵茉莉，它就是今夜魔法的來源；香氣可以使人迷醉，但亦能令人甦醒。少女不明白這層意義，僅僅把『送花』當作一個單純的餽贈舉動。隊伍中的亞利亞社長見我拿出花，立即機伶地跑到少女身邊。
「我只能到這裡為止嗎？怎麼這樣……」
收下花的少女，雙眼仍迷濛如霧。看來她真的太過投入這場遊行了，我開始有些後悔。
「我也想繼續走下去……跟你們去那邊……」
「為什麼不讓我去……」
邁開步伐，我將剩下來的事情交給亞利亞社長。
「咦？亞利亞社長？我怎麼會在這裡？」
夜的魔法碎裂成紙片之雨，乘著晚風在真實與虛幻的狹縫間狂放亂舞——
這次換我回眸。
少女的眼神，彷彿看見了十八世紀的卡薩諾瓦，重新回到人世般驚訝。
Mystery：０２／０７
◆
炎夏。
這種天氣，連思緒都會短到非常懶惰的地步。
幸好發現得早，在太陽與浮島的熱氣合作把新威尼斯蒸燒到白灼之前，我就已經動身前往『貓咖啡館』。此刻才得以在蔭涼的角落裡吹著風看報紙，聽掛在窗框上的夜光鈴叮叮作響。
說來好笑，執著於紳士之道的我，即使炎夏裡也不願脫去衣裳，非得儀容整齊地正坐在椅子上閱讀，連二郎腿都不翹。結果涼快是涼快，比起其它的朋友，我的體溫硬是高上幾度。
對，這裡其實還有很多貓兒。大家都是被炎熱所驅逐的小小生命，齊聚在這個被人類所遺忘的小小廢墟。
會發現這個場所頗令我意外。畢竟它就在人聲雜沓的大街旁，擁有光是見到窗戶就會想踏進去看看的魅力。地理位置也極佳，自從我稍微整修內部之後，它就像磁鐵般不斷吸引陌生的貓兒前來，也因此讓我結識許多朋友，雄雌皆有、無論年紀、不分地球貓火星貓——這間店，賣的簡直就是『緣份』。
對於擁有魔法的我來說，『緣份』才是真正的魔法。美好的、溫馨的魔法，無以取代的魔法。
有時候會想，以前的屋主想必非常不擅經營，放任如此優秀的店面沒有好好發揮，結果讓我撿到了便宜。
某種角度來講，還真得感謝他呢。
彷彿顯像在底片上的室內夜景，窗邊一方方白色的熾熱與黑壓壓的屋樑，顯得有些脫離現實。『黑暗』也與我們這些貓兒一樣，被過於刺眼的白光趕到這間小咖啡館來。但讓大家都往這裡鑽並不是辦法，擁擠只會造成心浮氣躁。後來，我在店裡增設吧台與服務生，開始提供冰牛奶給到來的訪客。
服務生當然不是人類，而是我的投影。第一位一踏進店裡就立即發現這點的，正是亞利亞社長。
那也是我們的初次相遇。
表面上販賣著冰牛奶，實際上是販賣陰涼、悠閒與緣份的貓咖啡館……
時間停在午後兩點。昏昏欲睡的我被推門的聲音吵醒，「、」的足音，是亞利亞社長。
稍微舉起帽子，我向他打個招呼後，便將精神集中在指揮服務生上，為他斟一杯冰牛奶。然後——
長鬢少女再度出現。
我第一眼望向狂飲著冰牛奶的亞利亞社長，他以無辜的眼神回應『不是我喲』。
再將視線放回少女身上——真的、真的是魔法之店哪！擁有著『緣份魔法』的咖啡館。我遮在報紙後的臉難掩笑意。為什麼笑？我也不懂，總之是種開心卻又有點無奈的感覺。或許這名少女的存在，本身也是魔法。
「哎呀，難得有客人迷路走進這兒來了呢。」
這算是我第一次與她對話吧？雖然用的是模擬出來的人聲。
聽她述說街上空無一人、無風無息的奇妙體驗，以及拚命追著亞利亞社長才得以進入貓咖啡館的經過，我向她提出了『逃走的水』這個自然現象，也就是『海市蜃樓』的原理。
由幻想世界的生物闡述科學，聽在耳裡似乎有些好笑。只是人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自然』本身亦是神秘與神奇的綜合體。何以看似有道理可循的『自然科學』就比較不那麼令人驚訝？
這個疑問落進我的心湖，激起陣陣水花。少女啊，妳是否也跟一般人相同，把自然的奧妙當成理所當然——
「……兩點。」
她注意到時鐘的指針，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身處於某種神秘中，名為海市蜃樓的自然科學神秘現象。
「啊，對呀！現在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段。不過沒關係，妳可以涼爽地渡過。因為這裡是特別的場所。」
毋須我動手解除任何魔法，我相信她已經看得見了。擠在這間緣份的咖啡館中，滿桌滿椅的貓兒們。
「小姐，妳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只是來買夜光鈴……」
起身，我邁開無聲的步伐，走到窗邊取下貓頭造型的可愛夜光鈴，再度於少女身邊坐下。
——叮鈴！
少女的注意力由服務生轉到夜光鈴，再轉到我身上。她終於發現我的存在。
「那麼，這個妳拿著。妳差不多該回去了。」
以服務生的聲音勸導，我催促她快點離開貓咖啡館。縱然在我心中，巧遇三次的緣份已經足以讓我把她當成正式的朋友，而非偶然闖進幻想世界的迷路孩子。只是『人類不能太過靠近神秘』的原則終究不可推翻，我無法讓她在我們的世界待太久。
亞利亞社長重新戴上草帽，陪伴少女走出咖啡館門口，回眸。
我舉起軟呢帽，瞇起細細的褐色眼睛，給她一個夏日午後的微笑。
希望貓頭造型的夜光鈴，可以為妳帶來更多的涼意。
Mystery：０３／０７
◆
很快地來到冬日。雖然沒有下雪，但天上的星星又近又亮，像留連在夜空中遊玩，捨不得落下人世的白雪。
對了，水星（火星）比地球還更靠近小行星帶，因此天空的星群又比地球看到的更加豐富華麗。即使小行星無法自行發光，反射陽光後投入視野的微弱光芒，依然能為純黑色的夜空帶來薄霧般的淡暈。
燦爛的星空令我想起地球，想起那人類文明的發源地，想起許多關於宇宙及銀河的著作。思緒像穿越蟲洞做時空旅行般快速跳躍，眼前出現那近到彷彿伸出手就能觸及的銀河，以及希望。
有沒有想過，本來住在地球愛爾蘭的我，何以會出現在遙遠的另一個星球．水星上？
因為我也做過星際旅行。
不是透過人類的宇宙船，我不喜歡那過於科技感的造型，更別提還得帶著一大群的同伴隨行。
那我究竟如何辦到的？像彼得潘（Peter Pan）那樣飛嗎？也不是，那對我來說太小孩子氣，不適合紳士。
靈感是來自地球的東洋國度，一名叫做宮澤賢治的作家所寫的小說《銀河鐵道之夜》。火車，啊啊，火車是英國人發明的東西，搭乘它來做星際旅行，正好適合我。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或許從那時候起，記憶之流就已經變成了銀河的模樣也說不定。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輕易地看見鮮明閃耀的美麗星雲，且這抹華豔至極的色彩，從未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褪色。
重溫舊夢吧——這樣的念頭掠過腦海。在一樣的冬夜，不一樣的星空。
於是我翻出了當時所穿的黑色制服，開始為佈置一場臨時興起的小小活動而忙碌。
漆黑的夜空飄著灰色的雲朵，星星在寒冷的空氣中，如雪花般閃閃發亮。
萬籟俱寂的世界，沉睡中的新威尼斯。只有我們這群準備踏上旅途的貓兒醒著，以無聲的腳步悄悄聚集。
第一站上車的貓兒們，多數是當初一起搭乘銀河鐵道的朋友們的後代，他們早已期待這段奇妙的旅行許久；然後列車開動，以低到不可思議的金屬碰撞聲，喀咚、喀咚，前往下一站。
記得書中的列車是直接在銀河上行駛的。但我比較貪心，想先好好欣賞新威尼斯的夜景，並將分散於各站的朋友們全部載上車之後，才打算啟程飛往大氣外層。
畢竟，我所駕駛的是幻想列車，而不是前往另一個國度的列車——今夜，僅僅是場美麗的星空之夢。
車過脫拉姆大道，前方有處沒有設立站台的停車地點。我整理整理制服領口，戴上硬質的列車長帽子，掛上蓋章用的小木板，準備迎接下一批旅客。
就在火車駛入脫拉姆大道的停駐處時，黑暗中出現一抹不可能是貓兒的細長身影。
……果然還是把她帶來了啊，亞利亞社長。
與前三次見面時的白色領航員制服不同，今晚少女穿的是毛織大衣與冬季服裝；穿制服的反而變成是我。
愛打扮的亞利亞社長也很應景地披上絨毛披肩，胸前垂著兩顆黑色毛球，頭上則頂著俄式的皮草帽子。他將少女帶到列車的出入口附近排隊。我忙著為貓兒們蓋章驗票，一時無法多看她們一眼。
突然，貓群中出現微弱的嗚咽聲。
「怎麼啦？」
我還來不及抬頭觀察情形，她就已經蹲在某位擁有虎斑毛紋的小朋友跟前，以關心的眼神詢問。
「你是不是遺失車票了呢？」
她的發言引起我的注意——沒錯，我雖然手頭上正忙著蓋章，但內心卻在思考如何婉拒她上車，或是要在哪個站讓她提早下車。畢竟要是真的衝進宇宙裡，對人類而言可能就會跟小說《銀河鐵道之夜》一樣，變成開往亡者國度的列車了。
接著，她做出令我驚異的舉動。
她把車票給了那虎斑毛紋的小朋友。
「亞利亞社長。」她有些落寞：「你給我票，我卻送給了牠，對不起啊！」
哈哈，說到底，那張畢竟是亞利亞社長的車票。將全部的乘客送上車後，我微笑著走到他們面前，準備給他們一個小小的獎勵。獎勵亞利亞社長的無私，獎勵少女的善良。
「咦、咦咦——？」
我高舉手中的印章。
啵、啵兩聲。非常感謝客人您的搭乘——雖然他們連腳都還沒跨上車廂。
「啊……謝、謝謝。」少女撫摸額頭上的貓咪圖樣印記，抬頭對我說。
沒錯，是乘車證明章，蓋在車票上的那種。也就是說，他們等同於上了車，正準備跟我們一起旅行。
少女直盯著我看，並且緊貼在後跟過來。似乎不是想坐霸王車，而是對我的身分感到好奇。
回身阻止她，我跳上火車。
「請問，你是不是……」
輕拍兩下她的頭，我示意列車開動。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水平地向左邊飛去。
我走到最後一節車廂。無法讓朋友共享喜悅與銀河之美，至少也要打一聲招呼。
「啊哈，果然沒錯。」她的聲音在冬空中微小而清晰。
舉起硬質的列車長帽子，我向漸漸遠去的少女致意；她也伸長手臂向我道別。
出發囉，銀河鐵道之夜。
Mystery：０４／０７
◆
今夜的天空與海洋都分外黑暗。
夏夜清爽的空氣中，浮躁著不協調的氛圍。我坐在水邊思考，身體與黑夜同化為難以辨認的一抹漆黑。
是長鬢少女的事。那過於幸運的機緣，已經讓她體驗到新威尼斯半數以上的神秘經歷。然而人類是不可以太過靠近神秘的，情形並非單單只有童話或寓言故事中的好人壞人、守信者與背信者的分野這麼簡單；為什麼會說『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呢？因為就算當事人守口如瓶、心地保持美好，神秘世界的風聲依然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洩漏出去，根本不是當事人的人品好壞所能控制的。
因此，最根本、最能徹底保護我們這個幻想次元的方法，就是『別讓人類知道』。
還有另一個原因。
時光是持續流動的，人也是持續在改變的。漸漸長大的人類會由於社會牽絆變強，而難以保守神秘世界的秘密；反過來說，太過接近神秘世界也會帶來改變，那就是愈來愈容易遇到神秘現象，甚至與之交流——
最後，失去作為『正常人』的資質。
無論所遇到的神秘現象是好是壞，長鬢少女的確愈來愈被幻想的次元吸引，只差一步就要完全跨進來了。
代價是，無法再作為普通的人類而生活，更別提她的領航員夢想。
代價是，心神總會牽繫著『不存在的世界』而做過多的白日夢，渾渾噩噩虛度餘生。
代價是，萬一遇上惡意的神秘，例如所謂的『惡靈』，她就會輕易地被帶走——
想到這裡，我突然打了個冷顫。抬頭望向漆黑到難以理解的夜空，彷彿黑洞正準備吞噬水星般深不見底……
號哭的聲音？
閉上眼，我仔細聆聽由人類世界傳來的貓叫聲。認出那是感冒中的亞利亞社長粗啞的哭喊。
——陡然睜開眼，我的目光尖銳地射向黑漆漆的海面之上。
那裡，有股妖異的光霧正在燃燒；剛剛明明還沒有的……
彷彿在秋天紛飛的落葉中策馬馳騁，我以極快的速度飛到了聖．米歇爾島，別名『墓地之島』。
心中牽掛的不是吾友亞利亞社長，也不是長鬢少女，更不是某個趕不上就會錯失的美景。而是某位雖然貴為淑女，但從不懂得珍惜別人生命的神秘存在。換句話說，她正是新威尼斯有名的惡靈。
分不清究竟是灰還是黑的曖昧顏色，填滿了整座聖．米歇爾島。石碑一柱柱森然聳立，數量多到幾乎看不見地面的存在；白天鮮豔欲滴的弔唁花束，黑夜裡卻顯得死氣沉沉。天空中紛雜飛舞的花瓣，閃現著不合時節的恐怖美感，彷若提示人們，前頭就是那個世界的入口——
找到了。
在既黑又灰的曖昧視野中，我看到一抹純粹的白色。
身邊，令人背毛直豎地，是一抹純粹的黑色。
……『漆黑之君』！
新威尼斯才會出現的幽靈傳說，指的正是她。
我瞪大眼睛，以極為冰冷的視線望著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紛飛的花舞中。
「噫……」
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急忙放開純白少女纖細的手臂，匆匆逃往灰黑的視線遠處。
我所擔心的事情終究成真了。胸口，有股難以啟齒的痛楚糾結著。
長鬢少女似乎還沒認出是我，全身顫抖到連站都站不起來；雙眼尚因驚嚇而顯得迷茫。可憐的孩子，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在她終於安心下來抱住我的手之後，我悄悄念出夢的咒語。
別擔心，亞利亞社長，我把她救回來了。
只是，我們之間的緣份，可能再也救不回來……
Mystery：０５／０７
◆
我在夢裡向她道別。
與我們認識時的季節相同，春天。
新威尼斯與地球的東洋國度相同，有著所謂的『七不可思議傳說』。
水路中的無限迴廊、嘉年華會的卡薩諾瓦、海市蜃樓中的咖啡館、冬夜的銀河鐵道——
四個與我都有關聯。而另外的兩個，一是聖．米歇爾島上的『漆黑之君』，一是在新威尼斯街頭，經常被作為幻想世界通道使用的『不幸之石』。
事實上，『七不可思議傳說』是我設定的，為了保護神秘世界，特別是貓兒王國能擁有自己的生存空間。
另一個目的則是防止漆黑之君，萬一她真的對某個人類出手，也能就此阻絕那個人繼續被帶往神秘的領域；當然，前提是那個人能活著回來。
至於『不幸之石』，會不會被人類知道都無妨。畢竟未施魔法的它就只是塊普通的石頭，怎麼踩也不會掉進神秘世界的。除非……踩上去的那個人，已經體驗過新威尼斯的前六個不可思議。
前六個？排除『不幸之石』的話，怎麼數都只有五個而已？
有的，那第六個不可思議，早就已經近在眼前。
它叫做『Cait Sith』
……也就是我。
所以，我在夢裡向她道別。
因為她未曾體驗過的最後一個不可思議，竟然是新威尼斯居民每天見到的『不幸之石』，那種只要散步時一個不留神就會踩上去的東西。她會遇上它，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前往貓咖啡館的路上，我有點漫不經心。究竟是春天的氣息太過和暖，抑或我在無意識中惋惜著失去少女這個朋友？跨上街口石橋，越過河畔小道，我突然發現自己佇足在之前嘉年華會時，與少女相遇的那個角落。
當然，她不在。
因為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只有貓兒才能進入——雖然長鬢少女曾經打破定律，輕鬆地出現在這沒有人煙的，鏡世界中的新威尼斯……可是，我不會再讓她進來了。
紳士必須遵守自己許下的諾言，並且負有保護善良人們的義務。
站立於貓咖啡館的門口前，我呼吸著春天過於溫柔的空氣。就這樣持續發呆幾秒鐘後，我再度戴上軟呢帽。既然從此再也見不到面，那麼去曾經相遇的地方繞一繞，懷舊一下總可以吧？
於是，我踏上空無一人的街道，獨自佔有整座城市的美景，也獨自咀嚼與朋友們的回憶。然而，褪去神秘色彩的嘉年華會街角、尚未出現海市蜃樓的貓咖啡館、白晝無法看見的銀河鐵道、落英紛飛華豔，完全不陰森的聖．米歇爾島，明明都是與記憶中相同的地方，此時看起來卻像某個遙遠國度的景色。
我從來不知道，僅僅『當事人不在』這點就足以讓整個空間變得如此陌生。即使記憶中的一草一木都跟以前相同，只要最想見面的人不在，一切的『依舊』都會變成少了什麼的『缺憾』，雖然不致於令人鼻酸，但那惆悵的感覺會在心頭迴繞，久久不去。
果然，新威尼斯這個文化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城市，就像美麗的風景照片，裡頭還是得擺個人才行。
Mystery：０６／０７
◆
——那是？
大氣中迴響著嗡嗡的共鳴聲。有人進入這個空間了。
與少女誤闖海市蜃樓的情形不同，聲音來自天上，遠在水星的大氣層之外。
有人……七個不可思議全體驗過了嗎？
在水星上生活長達百餘年的我，頭一次真正見識到這足以稱為『第八不可思議』的現象。那就是新威尼斯居民口耳相傳的『若七大不可思議全部體驗過後，街上就會空無一人』的傳說。
不……不要……
我的心口突然糾結。不管那個人是不是長鬢少女，不管那個人究竟怎麼湊齊七大不可思議的，只要是不具任何神秘力量的存在，由高空墜落到地面後的下場都會相同——
急忙對著身旁的無人商店櫥窗伸出手，明明應該是硬質的透明玻璃，此刻卻變得像水池般激起陣陣漣漪。我不給自己任何時間猶豫，縱身躍入小小的窗中，飛往遙遠的大氣外層。
在沒有風、沒有空氣的黑暗裡，少女的裙襬與秀髮依然遵照物理原則地飄舞著。
這裡是鏡的世界，平行空間的新威尼斯。是個由神秘與現實混紡而成的世界，因此就算在大氣層之外，也不會因為沒有空氣而瞬間窒息；但是以如此高度墜落地面的話，身體仍會支離破碎。
我出現於長鬢少女的下方，伸開雙臂接住她，緩衝落下的速度。
「好高興，終於見到你了！」驚喜綻放於她的容顏。
我瞇起細長的褐色眼睛，以笑容回應她。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找你呢！能夠像這樣再次見面，我真的很開心。」
恢復元氣的眼神，毫無畏懼的表情，少女似乎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之中，連浮島剛剛才劃過身旁都沒注意到。我凝視著她，無法開口，現實上與精神上都是。我無法對一個正在擁抱快樂的人，告以殘酷的悲傷。
「這次是我跑來見你的呢。」
「吶——要到哪裡才能見到你呢？」
我垂下眼瞼。
就像在真正的宇宙裡一樣，我們之間存在著無聲的真空。
「……再也見不到了嗎？」
終於，重逢的喜悅漸漸染上離別的憂愁。我拍拍她的頭，安慰眼前這個小小的孩子，然後指著她的胸口。
最後，也只能以『長存心中』這樣的想法來撫平她的難過了。
「一直、在這裡嗎？」雙手環抱著我的手，少女有些落寞地說著。
我再度報以笑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不捨。就算可以永遠當朋友，但我們畢竟是不同世界的存在。
再也……見不到面了。
拿出蒼藍色的水滴形項鍊，慎重地交到她手上。與卡薩諾瓦致贈的茉莉相同，它其實是避免神秘纏身的魔法道具。用比較容易懂得的話語來說，就是護身符。
「我不會忘記你的。你的一切，絕對不會忘記。」
如獲至寶般的珍惜，與總算接受了事實的淡淡無奈，揉合成令人憐愛的表情展現在少女臉上。
她有些害羞地說著：「因為從今以後，你都會留在這裡，陪伴著我呢。」
啊啊，是的。
我依然會在水路的無限迴廊中，舉辦每個月的貓兒大會；
我依然會在每年的嘉年華會中，帶著樂隊扮演卡薩諾瓦；
我依然會在炎熱的白熾盛夏中，逃到貓咖啡館尋求陰涼；
我依然會在沒有下雪的冬夜中，駕駛銀河列車遨遊星空；
我依然會在聖‧米歇爾島出現，阻止黑灰曖昧的女幽靈。
……只是，當我出現時，少女將再也看不到我。
緊緊擁抱著她，鏡世界的新威尼斯已然清晰可見。離撞上地面大約還有兩百公尺。
真吝嗇啊……只有兩百公尺的小聚時間。不過，已經夠了。
當少女再次甦醒的時候，她將會置身於原本的常律世界裡。身邊依然有亞利亞社長，另外還有姬社長與嘛社長作為她的貓兒朋友，在新威尼斯快快樂樂地生活著，並且繼續朝夢想前進。
對不起，其實我不是王子，而是那讓南瓜成為馬車的魔法師，沒辦法永遠留在妳身邊。
但是，妳與這座城市的邂逅，就像王子與公主在舞會上相識那般浪漫、那般美麗。
祝妳幸福，也祝福這顆水藍色的星球．新威尼斯。
再見了，我的灰姑娘。
Mystery：０７／０７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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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Memory：Those Which Remain』網誌的2M Hit賀文。
BLOG版本：《ARIA同人短篇集》
我喜歡廢墟。
倒不是因為怕吵、喜好幽僻的天性使然，而是像人類的『廢墟迷』般，對某些神秘富有魅力的事物抱持著高度熱情。尤其是我現在的居所，一百五十年前的水星開拓遺址，更是擁有地球的遺跡所無法匹敵的優美。畢竟在地球，所謂的遺址皆已成為了無生氣的觀光景點，容不下時光與自然對它重新刻劃的空間。而水星的遺址卻早已遠逸在人類的記憶之外，這對我們來說，正是求之不得的最佳容身地點。
從天花板的破洞流瀉而下，絲絲縷縷的陽光捆成一道金黃色的柱子，把正對其下的一面清潭照得閃閃發亮。光柱帶來的視野僅週圍數公尺，但這對夜視力極佳的我來說並沒有什麼影響；我真正所享受的，是光影交錯帶來的另一種風景，讓這間我已經住了百年以上的廢墟展現它第幾萬幾千種風情——呼嗯，計算數字本身也是一種浪費腦力，我只要好好享受眼前這幅極具立體與神秘感的畫，就心滿意足了。
由我來說『興趣是追尋神秘富有魅力的事物』這句話，或許有點好笑，因為我本身就是一個神秘的存在。
Cait Sith，愛爾蘭語中的貓之妖精，這是人類賦予我的名字。
體型巨大如牛、胸前有白毛、以雙足行走、具有魔法能力……諸如此類的傳聞，其實都是真的。唯一不正確的是將我視為『貓之國王』。像現在這種和平的世代，我早就不再當『國王』了，僅僅是『全水星貓兒們的朋友』而已。縱然有些從人類社會學到的東西我還放不掉，諸如穿著西裝、堅持紳士風度與擅長尋覓生活情趣等，讓我跟其它的朋友依然保持著某種程度的身分差距。比起古早的世代，現在這種親切、平等的關係，讓我感到輕鬆許多。
要說有什麼缺憾的話，就是我無法像家貓一般擁有溫暖的家庭，也無法像野貓大白天在路上大搖大擺地走。很多事情都得靠魔法來掩人耳目，偷偷在這繁華的、熱情的人類城市．新威尼斯裡，挖掘小小的驚喜、擁有小小的空間，感受著人聲人影所帶來的城市氣息。
只與同類分享生活的喜悅——
雖然我是這麼想的，但自從有位少女闖進我們的世界之後，我的想法有了改變。
◆
那是每月的定期聚會時發生的事。
來到水星已逾百年的我，第一位結交的火星貓朋友是隻體重跟我一樣過重的白貓，有著一雙藍寶石般的眼睛與全身蓬鬆柔軟的白毛。在人類面前是隻會盡情撒嬌、毫不遮掩情緒的可愛貓兒；但流浪時期的他，卻是正經且頗富生活情趣的享受家。
後來他遇到某位美麗的人類女性，她是新威尼斯的偶像行業『領航員』中的第一把交椅。困惑於生活步調與理想中有所差距的女性，為了我的朋友而另起公司。就這樣，我的朋友由野貓變成家貓，也擁有了名字——
亞利亞．波克提，通稱亞利亞社長。
結識亞利亞社長之後，我的交際圈瞬間以倍數成長，眾多火星貓也來參加每月的定期聚會，整座廢墟裡塞滿著大小胖瘦毛色不一的貓兒，熱鬧的盛況令我非常開心。於是我以往『一時興起』所舉辦的活動，漸漸變成每年的例行事務；然後不知不覺間，我們的事在人類社會被傳播開來，成為新威尼斯的『不可思議傳說』。
其中之一就是我的居所，亦即每個月貓聚會的地點。
而那兩位少女，就這樣闖入至今為止無人證實過其存在的——水路中的無限迴廊。
感受到魔法結界內有人類的船通行，我向亞利亞社長投以略微嚴肅的眼光。
亞利亞社長卻沒有焦躁的神情，反而以那對可愛的藍色大眼睛望著我，信誓旦旦保證兩位少女絕非壞人。
吾友，你也知道的，這與人品好壞無關，曉得我們聚會場所的人本來就是愈少愈好。
瞇起眼睛，我繼續觀察兩位少女。從制服的樣式判斷，應該是亞利亞社長與姬社長認識的人吧？
思考著該如何處理的時候，她們又重複循環了一圈，也意識到自己一直在原地打轉，終於緊張起來。
我決定了。
讓淑女感到恐懼是失禮的行為，況且在這種狹窄水路裡若發生意外，她們是無法呼救的。
亞利亞社長不等我發出指示，逕自坐上專用的電動小船，以可愛的仰姿噗噗噗地漂了出去。瞬間解除魔法，貓兒專用的捷徑水道出現，我讓亞利亞社長帶她們往那裡出去。擔心自家社員的姬社長也躍上視野最好的位置，目送兩位少女離開。本來這場小意外會就這樣平安落幕的，但是——
其中一位留著長長鬢髮的少女，驀然回首。
雖然很可能只是偶然，她的回眸讓我陷入深沉的思考中。
那是『看得到我』的眼神。
而我，身為具有魔力的貓之妖精，不是人們想看就可以隨便看到的。如同獨角獸之類的神秘生物，唯有心地美好的少女才能觸摸般，想要『看到我』也是相同原理。
我開始相信亞利亞社長的保證了。
Mystery：０１／０７
◆
嘉年華會（Carnevale）是我最喜歡的人類慶典，每年這個時刻，我總會披上精心縫製的黑色披風，戴上全臉面具與假髮，大膽地混入人群之中，以最靠近的距離感受人們的狂歡與喜樂。
「來了！來了！卡薩諾瓦的隊伍！」
「哇！真的耶！今年也有出動呢！」
我像拂過人海的小舟，在密集的人群裡輕輕劃出一條通道，奢侈地被歡笑聲所包圍。卡薩諾瓦是地球十八世紀著名的風流才子，也是威尼斯居民的偶像；但對我而言，他是給我機會走入人類世界的歷史恩人。
『於嘉年華會中扮演卡薩諾瓦』一開始是從地球傳承過來的活動。在某年的扮演者因為臨時發燒無法出門，讓我有機會偷偷代替他上場之後，每年的卡薩諾瓦遊行就突然變成我的既定任務。
這也難怪，身高達一百九十公分的男性（其實已經超過了兩百公分）畢竟罕見。能夠在毋須煩惱遴選扮演者的情況下，享受有卡薩諾瓦出席的嘉年華會，人們何樂而不為呢？
沐浴在彩色紙片形成的雨裡，耳邊的喧囂對喜好清靜的我來說，竟有著出乎意料的悅耳。或許是笑聲的頻率聽起來十分舒服吧？人們很少大聲吆喝，因此不會在一片笑聲中出現無意義的刺耳噪音影響情緒。眾人對我的出現感到興奮難耐，他們的笑容在我眼中也分外燦爛友善。哎呀呀……可惜那笑容是送給卡薩諾瓦的，我只是代替他接受而已；即使如此，我依然非常享受這種被重視和喜愛的感覺。
素色的笑顏與彩色的面具，真實的情緒與偽裝的華麗，交雜著虛實的熱鬧街道卻不會讓我感到不安，因為我確信，每張面具下都是如孩子般天真無邪的笑臉。
音樂充飽空氣，我身邊的小型樂團也耍寶似的東搖西晃，演奏著炒熱氣氛的樂曲。漸漸地，在人群中不停穿梭的我累了，轉身擠進一個寂靜的空間，站在燈光下稍事休息。正在我準備把面具拿下來時——
那名少女又再度出現。突然從小巷子裡跑出來，嚇我一跳。
而她看見過於巨大的我，似乎也嚇了一跳。
「晚、晚安，卡諾瓦先生。」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她是個有趣的孩子，於是將身子向前傾，仔細端詳她的模樣。
「請問，你有看到藍華嗎？她是個和我穿著一樣服裝的女生。」
是指與她一起誤闖貓聚會的姬屋領航員？未待我回答，腳邊的貓咪樂團成員每個都拚命搖起頭來。
……我說，她問的是我吧？
「這樣啊……你們沒看到啊？」
突然，我們之間的空氣陷入一種微妙的尷尬。我不知道該做什麼，而她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那是我扮演過如此多回卡薩諾瓦之後，第一次希望自己真的是卡薩諾瓦的時刻。
腳邊響起樂器的獨奏。是亞利亞社長，不過少女顯然沒認出來。
接著，貓咪樂團的成員像被感染般，一個個拿起樂器重新演奏。
……吾友啊，你們這是在強迫我嗎？
拿出手風琴，我再度引領卡薩諾瓦小隊出發——我知道，那女孩一定，也必須得跟著，否則無法從寂靜之中脫身。真正的寂靜固然優美，但那不是在這喧騰歡樂的時節裡，應該出現的東西。
越過河畔小道，跨上街口石橋，很快地我又再度沉醉於人們友善的笑容，心態也由『煩惱少女會誤闖神秘世界』轉變成『能讓人類參加我們的隊伍，是非常難能可貴的經驗』。因為，就算我扮成卡薩諾瓦走上大街，與多數的人們依然只有擦肩而過的關係；少女的存在卻令我擁有人類朋友加入的真實感。
奏著手風琴，我聆聽夜色緩緩覆蓋城市的聲音——新威尼斯，正漸漸寂寥。
停下腳步，背後傳來輕微的撞擊感。
「……為什麼停下來了？」
是遠鐘。下個黎明就是第十一天，嘉年華會結束的日子，也是我不再作為卡薩諾瓦的日子。
轉身遞出一朵茉莉，它就是今夜魔法的來源；香氣可以使人迷醉，但亦能令人甦醒。少女不明白這層意義，僅僅把『送花』當作一個單純的餽贈舉動。隊伍中的亞利亞社長見我拿出花，立即機伶地跑到少女身邊。
「我只能到這裡為止嗎？怎麼這樣……」
收下花的少女，雙眼仍迷濛如霧。看來她真的太過投入這場遊行了，我開始有些後悔。
「我也想繼續走下去……跟你們去那邊……」
「為什麼不讓我去……」
邁開步伐，我將剩下來的事情交給亞利亞社長。
「咦？亞利亞社長？我怎麼會在這裡？」
夜的魔法碎裂成紙片之雨，乘著晚風在真實與虛幻的狹縫間狂放亂舞——
這次換我回眸。
少女的眼神，彷彿看見了十八世紀的卡薩諾瓦，重新回到人世般驚訝。
Mystery：０２／０７
◆
炎夏。
這種天氣，連思緒都會短到非常懶惰的地步。
幸好發現得早，在太陽與浮島的熱氣合作把新威尼斯蒸燒到白灼之前，我就已經動身前往『貓咖啡館』。此刻才得以在蔭涼的角落裡吹著風看報紙，聽掛在窗框上的夜光鈴叮叮作響。
說來好笑，執著於紳士之道的我，即使炎夏裡也不願脫去衣裳，非得儀容整齊地正坐在椅子上閱讀，連二郎腿都不翹。結果涼快是涼快，比起其它的朋友，我的體溫硬是高上幾度。
對，這裡其實還有很多貓兒。大家都是被炎熱所驅逐的小小生命，齊聚在這個被人類所遺忘的小小廢墟。
會發現這個場所頗令我意外。畢竟它就在人聲雜沓的大街旁，擁有光是見到窗戶就會想踏進去看看的魅力。地理位置也極佳，自從我稍微整修內部之後，它就像磁鐵般不斷吸引陌生的貓兒前來，也因此讓我結識許多朋友，雄雌皆有、無論年紀、不分地球貓火星貓——這間店，賣的簡直就是『緣份』。
對於擁有魔法的我來說，『緣份』才是真正的魔法。美好的、溫馨的魔法，無以取代的魔法。
有時候會想，以前的屋主想必非常不擅經營，放任如此優秀的店面沒有好好發揮，結果讓我撿到了便宜。
某種角度來講，還真得感謝他呢。
彷彿顯像在底片上的室內夜景，窗邊一方方白色的熾熱與黑壓壓的屋樑，顯得有些脫離現實。『黑暗』也與我們這些貓兒一樣，被過於刺眼的白光趕到這間小咖啡館來。但讓大家都往這裡鑽並不是辦法，擁擠只會造成心浮氣躁。後來，我在店裡增設吧台與服務生，開始提供冰牛奶給到來的訪客。
服務生當然不是人類，而是我的投影。第一位一踏進店裡就立即發現這點的，正是亞利亞社長。
那也是我們的初次相遇。
表面上販賣著冰牛奶，實際上是販賣陰涼、悠閒與緣份的貓咖啡館……
時間停在午後兩點。昏昏欲睡的我被推門的聲音吵醒，「、」的足音，是亞利亞社長。
稍微舉起帽子，我向他打個招呼後，便將精神集中在指揮服務生上，為他斟一杯冰牛奶。然後——
長鬢少女再度出現。
我第一眼望向狂飲著冰牛奶的亞利亞社長，他以無辜的眼神回應『不是我喲』。
再將視線放回少女身上——真的、真的是魔法之店哪！擁有著『緣份魔法』的咖啡館。我遮在報紙後的臉難掩笑意。為什麼笑？我也不懂，總之是種開心卻又有點無奈的感覺。或許這名少女的存在，本身也是魔法。
「哎呀，難得有客人迷路走進這兒來了呢。」
這算是我第一次與她對話吧？雖然用的是模擬出來的人聲。
聽她述說街上空無一人、無風無息的奇妙體驗，以及拚命追著亞利亞社長才得以進入貓咖啡館的經過，我向她提出了『逃走的水』這個自然現象，也就是『海市蜃樓』的原理。
由幻想世界的生物闡述科學，聽在耳裡似乎有些好笑。只是人們都忘了一件重要的事，那就是『自然』本身亦是神秘與神奇的綜合體。何以看似有道理可循的『自然科學』就比較不那麼令人驚訝？
這個疑問落進我的心湖，激起陣陣水花。少女啊，妳是否也跟一般人相同，把自然的奧妙當成理所當然——
「……兩點。」
她注意到時鐘的指針，似乎也意識到自己現在正身處於某種神秘中，名為海市蜃樓的自然科學神秘現象。
「啊，對呀！現在是一天之中最熱的時段。不過沒關係，妳可以涼爽地渡過。因為這裡是特別的場所。」
毋須我動手解除任何魔法，我相信她已經看得見了。擠在這間緣份的咖啡館中，滿桌滿椅的貓兒們。
「小姐，妳來這裡做什麼？」
「我、我只是來買夜光鈴……」
起身，我邁開無聲的步伐，走到窗邊取下貓頭造型的可愛夜光鈴，再度於少女身邊坐下。
——叮鈴！
少女的注意力由服務生轉到夜光鈴，再轉到我身上。她終於發現我的存在。
「那麼，這個妳拿著。妳差不多該回去了。」
以服務生的聲音勸導，我催促她快點離開貓咖啡館。縱然在我心中，巧遇三次的緣份已經足以讓我把她當成正式的朋友，而非偶然闖進幻想世界的迷路孩子。只是『人類不能太過靠近神秘』的原則終究不可推翻，我無法讓她在我們的世界待太久。
亞利亞社長重新戴上草帽，陪伴少女走出咖啡館門口，回眸。
我舉起軟呢帽，瞇起細細的褐色眼睛，給她一個夏日午後的微笑。
希望貓頭造型的夜光鈴，可以為妳帶來更多的涼意。
Mystery：０３／０７
◆
很快地來到冬日。雖然沒有下雪，但天上的星星又近又亮，像留連在夜空中遊玩，捨不得落下人世的白雪。
對了，水星（火星）比地球還更靠近小行星帶，因此天空的星群又比地球看到的更加豐富華麗。即使小行星無法自行發光，反射陽光後投入視野的微弱光芒，依然能為純黑色的夜空帶來薄霧般的淡暈。
燦爛的星空令我想起地球，想起那人類文明的發源地，想起許多關於宇宙及銀河的著作。思緒像穿越蟲洞做時空旅行般快速跳躍，眼前出現那近到彷彿伸出手就能觸及的銀河，以及希望。
有沒有想過，本來住在地球愛爾蘭的我，何以會出現在遙遠的另一個星球．水星上？
因為我也做過星際旅行。
不是透過人類的宇宙船，我不喜歡那過於科技感的造型，更別提還得帶著一大群的同伴隨行。
那我究竟如何辦到的？像彼得潘（Peter Pan）那樣飛嗎？也不是，那對我來說太小孩子氣，不適合紳士。
靈感是來自地球的東洋國度，一名叫做宮澤賢治的作家所寫的小說《銀河鐵道之夜》。火車，啊啊，火車是英國人發明的東西，搭乘它來做星際旅行，正好適合我。
那是一百多年前的事。或許從那時候起，記憶之流就已經變成了銀河的模樣也說不定。只要閉上眼睛，就可以輕易地看見鮮明閃耀的美麗星雲，且這抹華豔至極的色彩，從未因為時光的流逝而褪色。
重溫舊夢吧——這樣的念頭掠過腦海。在一樣的冬夜，不一樣的星空。
於是我翻出了當時所穿的黑色制服，開始為佈置一場臨時興起的小小活動而忙碌。
漆黑的夜空飄著灰色的雲朵，星星在寒冷的空氣中，如雪花般閃閃發亮。
萬籟俱寂的世界，沉睡中的新威尼斯。只有我們這群準備踏上旅途的貓兒醒著，以無聲的腳步悄悄聚集。
第一站上車的貓兒們，多數是當初一起搭乘銀河鐵道的朋友們的後代，他們早已期待這段奇妙的旅行許久；然後列車開動，以低到不可思議的金屬碰撞聲，喀咚、喀咚，前往下一站。
記得書中的列車是直接在銀河上行駛的。但我比較貪心，想先好好欣賞新威尼斯的夜景，並將分散於各站的朋友們全部載上車之後，才打算啟程飛往大氣外層。
畢竟，我所駕駛的是幻想列車，而不是前往另一個國度的列車——今夜，僅僅是場美麗的星空之夢。
車過脫拉姆大道，前方有處沒有設立站台的停車地點。我整理整理制服領口，戴上硬質的列車長帽子，掛上蓋章用的小木板，準備迎接下一批旅客。
就在火車駛入脫拉姆大道的停駐處時，黑暗中出現一抹不可能是貓兒的細長身影。
……果然還是把她帶來了啊，亞利亞社長。
與前三次見面時的白色領航員制服不同，今晚少女穿的是毛織大衣與冬季服裝；穿制服的反而變成是我。
愛打扮的亞利亞社長也很應景地披上絨毛披肩，胸前垂著兩顆黑色毛球，頭上則頂著俄式的皮草帽子。他將少女帶到列車的出入口附近排隊。我忙著為貓兒們蓋章驗票，一時無法多看她們一眼。
突然，貓群中出現微弱的嗚咽聲。
「怎麼啦？」
我還來不及抬頭觀察情形，她就已經蹲在某位擁有虎斑毛紋的小朋友跟前，以關心的眼神詢問。
「你是不是遺失車票了呢？」
她的發言引起我的注意——沒錯，我雖然手頭上正忙著蓋章，但內心卻在思考如何婉拒她上車，或是要在哪個站讓她提早下車。畢竟要是真的衝進宇宙裡，對人類而言可能就會跟小說《銀河鐵道之夜》一樣，變成開往亡者國度的列車了。
接著，她做出令我驚異的舉動。
她把車票給了那虎斑毛紋的小朋友。
「亞利亞社長。」她有些落寞：「你給我票，我卻送給了牠，對不起啊！」
哈哈，說到底，那張畢竟是亞利亞社長的車票。將全部的乘客送上車後，我微笑著走到他們面前，準備給他們一個小小的獎勵。獎勵亞利亞社長的無私，獎勵少女的善良。
「咦、咦咦——？」
我高舉手中的印章。
啵、啵兩聲。非常感謝客人您的搭乘——雖然他們連腳都還沒跨上車廂。
「啊……謝、謝謝。」少女撫摸額頭上的貓咪圖樣印記，抬頭對我說。
沒錯，是乘車證明章，蓋在車票上的那種。也就是說，他們等同於上了車，正準備跟我們一起旅行。
少女直盯著我看，並且緊貼在後跟過來。似乎不是想坐霸王車，而是對我的身分感到好奇。
回身阻止她，我跳上火車。
「請問，你是不是……」
輕拍兩下她的頭，我示意列車開動。少女的身影很快就水平地向左邊飛去。
我走到最後一節車廂。無法讓朋友共享喜悅與銀河之美，至少也要打一聲招呼。
「啊哈，果然沒錯。」她的聲音在冬空中微小而清晰。
舉起硬質的列車長帽子，我向漸漸遠去的少女致意；她也伸長手臂向我道別。
出發囉，銀河鐵道之夜。
Mystery：０４／０７
◆
今夜的天空與海洋都分外黑暗。
夏夜清爽的空氣中，浮躁著不協調的氛圍。我坐在水邊思考，身體與黑夜同化為難以辨認的一抹漆黑。
是長鬢少女的事。那過於幸運的機緣，已經讓她體驗到新威尼斯半數以上的神秘經歷。然而人類是不可以太過靠近神秘的，情形並非單單只有童話或寓言故事中的好人壞人、守信者與背信者的分野這麼簡單；為什麼會說『知道的人愈少愈好』呢？因為就算當事人守口如瓶、心地保持美好，神秘世界的風聲依然會以意想不到的方式被洩漏出去，根本不是當事人的人品好壞所能控制的。
因此，最根本、最能徹底保護我們這個幻想次元的方法，就是『別讓人類知道』。
還有另一個原因。
時光是持續流動的，人也是持續在改變的。漸漸長大的人類會由於社會牽絆變強，而難以保守神秘世界的秘密；反過來說，太過接近神秘世界也會帶來改變，那就是愈來愈容易遇到神秘現象，甚至與之交流——
最後，失去作為『正常人』的資質。
無論所遇到的神秘現象是好是壞，長鬢少女的確愈來愈被幻想的次元吸引，只差一步就要完全跨進來了。
代價是，無法再作為普通的人類而生活，更別提她的領航員夢想。
代價是，心神總會牽繫著『不存在的世界』而做過多的白日夢，渾渾噩噩虛度餘生。
代價是，萬一遇上惡意的神秘，例如所謂的『惡靈』，她就會輕易地被帶走——
想到這裡，我突然打了個冷顫。抬頭望向漆黑到難以理解的夜空，彷彿黑洞正準備吞噬水星般深不見底……
號哭的聲音？
閉上眼，我仔細聆聽由人類世界傳來的貓叫聲。認出那是感冒中的亞利亞社長粗啞的哭喊。
——陡然睜開眼，我的目光尖銳地射向黑漆漆的海面之上。
那裡，有股妖異的光霧正在燃燒；剛剛明明還沒有的……
彷彿在秋天紛飛的落葉中策馬馳騁，我以極快的速度飛到了聖．米歇爾島，別名『墓地之島』。
心中牽掛的不是吾友亞利亞社長，也不是長鬢少女，更不是某個趕不上就會錯失的美景。而是某位雖然貴為淑女，但從不懂得珍惜別人生命的神秘存在。換句話說，她正是新威尼斯有名的惡靈。
分不清究竟是灰還是黑的曖昧顏色，填滿了整座聖．米歇爾島。石碑一柱柱森然聳立，數量多到幾乎看不見地面的存在；白天鮮豔欲滴的弔唁花束，黑夜裡卻顯得死氣沉沉。天空中紛雜飛舞的花瓣，閃現著不合時節的恐怖美感，彷若提示人們，前頭就是那個世界的入口——
找到了。
在既黑又灰的曖昧視野中，我看到一抹純粹的白色。
身邊，令人背毛直豎地，是一抹純粹的黑色。
……『漆黑之君』！
新威尼斯才會出現的幽靈傳說，指的正是她。
我瞪大眼睛，以極為冰冷的視線望著她，無聲無息地出現在這紛飛的花舞中。
「噫……」
她注意到我的存在，急忙放開純白少女纖細的手臂，匆匆逃往灰黑的視線遠處。
我所擔心的事情終究成真了。胸口，有股難以啟齒的痛楚糾結著。
長鬢少女似乎還沒認出是我，全身顫抖到連站都站不起來；雙眼尚因驚嚇而顯得迷茫。可憐的孩子，我伸出手，輕輕撫摸她的臉頰，在她終於安心下來抱住我的手之後，我悄悄念出夢的咒語。
別擔心，亞利亞社長，我把她救回來了。
只是，我們之間的緣份，可能再也救不回來……
Mystery：０５／０７
◆
我在夢裡向她道別。
與我們認識時的季節相同，春天。
新威尼斯與地球的東洋國度相同，有著所謂的『七不可思議傳說』。
水路中的無限迴廊、嘉年華會的卡薩諾瓦、海市蜃樓中的咖啡館、冬夜的銀河鐵道——
四個與我都有關聯。而另外的兩個，一是聖．米歇爾島上的『漆黑之君』，一是在新威尼斯街頭，經常被作為幻想世界通道使用的『不幸之石』。
事實上，『七不可思議傳說』是我設定的，為了保護神秘世界，特別是貓兒王國能擁有自己的生存空間。
另一個目的則是防止漆黑之君，萬一她真的對某個人類出手，也能就此阻絕那個人繼續被帶往神秘的領域；當然，前提是那個人能活著回來。
至於『不幸之石』，會不會被人類知道都無妨。畢竟未施魔法的它就只是塊普通的石頭，怎麼踩也不會掉進神秘世界的。除非……踩上去的那個人，已經體驗過新威尼斯的前六個不可思議。
前六個？排除『不幸之石』的話，怎麼數都只有五個而已？
有的，那第六個不可思議，早就已經近在眼前。
它叫做『Cait Sith』
……也就是我。
所以，我在夢裡向她道別。
因為她未曾體驗過的最後一個不可思議，竟然是新威尼斯居民每天見到的『不幸之石』，那種只要散步時一個不留神就會踩上去的東西。她會遇上它，也只是時間早晚的問題。
前往貓咖啡館的路上，我有點漫不經心。究竟是春天的氣息太過和暖，抑或我在無意識中惋惜著失去少女這個朋友？跨上街口石橋，越過河畔小道，我突然發現自己佇足在之前嘉年華會時，與少女相遇的那個角落。
當然，她不在。
因為這裡是另一個世界，只有貓兒才能進入——雖然長鬢少女曾經打破定律，輕鬆地出現在這沒有人煙的，鏡世界中的新威尼斯……可是，我不會再讓她進來了。
紳士必須遵守自己許下的諾言，並且負有保護善良人們的義務。
站立於貓咖啡館的門口前，我呼吸著春天過於溫柔的空氣。就這樣持續發呆幾秒鐘後，我再度戴上軟呢帽。既然從此再也見不到面，那麼去曾經相遇的地方繞一繞，懷舊一下總可以吧？
於是，我踏上空無一人的街道，獨自佔有整座城市的美景，也獨自咀嚼與朋友們的回憶。然而，褪去神秘色彩的嘉年華會街角、尚未出現海市蜃樓的貓咖啡館、白晝無法看見的銀河鐵道、落英紛飛華豔，完全不陰森的聖．米歇爾島，明明都是與記憶中相同的地方，此時看起來卻像某個遙遠國度的景色。
我從來不知道，僅僅『當事人不在』這點就足以讓整個空間變得如此陌生。即使記憶中的一草一木都跟以前相同，只要最想見面的人不在，一切的『依舊』都會變成少了什麼的『缺憾』，雖然不致於令人鼻酸，但那惆悵的感覺會在心頭迴繞，久久不去。
果然，新威尼斯這個文化與自然和諧共處的城市，就像美麗的風景照片，裡頭還是得擺個人才行。
Mystery：０６／０７
◆
——那是？
大氣中迴響著嗡嗡的共鳴聲。有人進入這個空間了。
與少女誤闖海市蜃樓的情形不同，聲音來自天上，遠在水星的大氣層之外。
有人……七個不可思議全體驗過了嗎？
在水星上生活長達百餘年的我，頭一次真正見識到這足以稱為『第八不可思議』的現象。那就是新威尼斯居民口耳相傳的『若七大不可思議全部體驗過後，街上就會空無一人』的傳說。
不……不要……
我的心口突然糾結。不管那個人是不是長鬢少女，不管那個人究竟怎麼湊齊七大不可思議的，只要是不具任何神秘力量的存在，由高空墜落到地面後的下場都會相同——
急忙對著身旁的無人商店櫥窗伸出手，明明應該是硬質的透明玻璃，此刻卻變得像水池般激起陣陣漣漪。我不給自己任何時間猶豫，縱身躍入小小的窗中，飛往遙遠的大氣外層。
在沒有風、沒有空氣的黑暗裡，少女的裙襬與秀髮依然遵照物理原則地飄舞著。
這裡是鏡的世界，平行空間的新威尼斯。是個由神秘與現實混紡而成的世界，因此就算在大氣層之外，也不會因為沒有空氣而瞬間窒息；但是以如此高度墜落地面的話，身體仍會支離破碎。
我出現於長鬢少女的下方，伸開雙臂接住她，緩衝落下的速度。
「好高興，終於見到你了！」驚喜綻放於她的容顏。
我瞇起細長的褐色眼睛，以笑容回應她。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找你呢！能夠像這樣再次見面，我真的很開心。」
恢復元氣的眼神，毫無畏懼的表情，少女似乎完全沉浸在重逢的喜悅之中，連浮島剛剛才劃過身旁都沒注意到。我凝視著她，無法開口，現實上與精神上都是。我無法對一個正在擁抱快樂的人，告以殘酷的悲傷。
「這次是我跑來見你的呢。」
「吶——要到哪裡才能見到你呢？」
我垂下眼瞼。
就像在真正的宇宙裡一樣，我們之間存在著無聲的真空。
「……再也見不到了嗎？」
終於，重逢的喜悅漸漸染上離別的憂愁。我拍拍她的頭，安慰眼前這個小小的孩子，然後指著她的胸口。
最後，也只能以『長存心中』這樣的想法來撫平她的難過了。
「一直、在這裡嗎？」雙手環抱著我的手，少女有些落寞地說著。
我再度報以笑容，不想讓她看到自己的不捨。就算可以永遠當朋友，但我們畢竟是不同世界的存在。
再也……見不到面了。
拿出蒼藍色的水滴形項鍊，慎重地交到她手上。與卡薩諾瓦致贈的茉莉相同，它其實是避免神秘纏身的魔法道具。用比較容易懂得的話語來說，就是護身符。
「我不會忘記你的。你的一切，絕對不會忘記。」
如獲至寶般的珍惜，與總算接受了事實的淡淡無奈，揉合成令人憐愛的表情展現在少女臉上。
她有些害羞地說著：「因為從今以後，你都會留在這裡，陪伴著我呢。」
啊啊，是的。
我依然會在水路的無限迴廊中，舉辦每個月的貓兒大會；
我依然會在每年的嘉年華會中，帶著樂隊扮演卡薩諾瓦；
我依然會在炎熱的白熾盛夏中，逃到貓咖啡館尋求陰涼；
我依然會在沒有下雪的冬夜中，駕駛銀河列車遨遊星空；
我依然會在聖‧米歇爾島出現，阻止黑灰曖昧的女幽靈。
……只是，當我出現時，少女將再也看不到我。
緊緊擁抱著她，鏡世界的新威尼斯已然清晰可見。離撞上地面大約還有兩百公尺。
真吝嗇啊……只有兩百公尺的小聚時間。不過，已經夠了。
當少女再次甦醒的時候，她將會置身於原本的常律世界裡。身邊依然有亞利亞社長，另外還有姬社長與嘛社長作為她的貓兒朋友，在新威尼斯快快樂樂地生活著，並且繼續朝夢想前進。
對不起，其實我不是王子，而是那讓南瓜成為馬車的魔法師，沒辦法永遠留在妳身邊。
但是，妳與這座城市的邂逅，就像王子與公主在舞會上相識那般浪漫、那般美麗。
祝妳幸福，也祝福這顆水藍色的星球．新威尼斯。
再見了，我的灰姑娘。
Mystery：０７／０７
——ＥＮ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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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為『Memory：Those Which Remain』網誌的2M Hit賀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