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徬徨的眼神 PHASE03

草頭忍法帖 | 2022-01-03 21:39:11 | 巴幣 2 | 人氣 143



一走出艙梯,亞瑟便忍不住贊嘆起來。

「這裏就是迪歐奇亞啊…好漂亮的城市啊!」

走在他身旁的塔莉亞也停下腳步,向港口對面的那一大片景色望去。

突破喀爾納罕之後,智慧女神穿過內陸,來到面對黑海的這座基地。淡風輕煙中,蒼翠群山在後,白色的房舍羅列在前,精致秀麗的尖塔聳立其間,指向蔚藍無雲的晴空,清澄碧海更令人想起殖民地的風光。

「我好像很久沒到這種風景優美的地方來了。」

亞瑟感嘆地說道,塔莉亞也若有所感地點點頭。

之前不是航海就是基地的,這一段路又都是從山區走來這會兒能在這裏休息幾天,大家也會很高興才是。

母艦的乘員們幾乎都是殖民地出身的都市飼料雞。殖民地雖也有農業衛星,但對這些遷居到有限空間的太空移民而言,地廣人稀是個陌生的成語。

迪歐奇亞當然稱不上是個大都市,只不過眾人這陣子都在特殊的生活環境裏(擠在船上),這裏至少會是個能讓他們稍定心神的地方。

如是想著,塔莉亞一面往基地司令部走去,忽然又停下來環顧四周。

「不過,這是怎了?」

「咦,怎麼回事啊?」

只見士兵們全擠在基地設施的一角,正在那兒興奮地吵吵鬧鬧,而且不單是基地內,就連轉籬外面都站著許多看似平民的一般百姓,滿懷期待的猛往這個方向瞧。

謎底很快就揭曉了。辦理停船手續時,基地官員喜孜孜地對他們說:

「你們的運氣真好。基地正好辦了一場勞軍演唱會呢!」

而當塔莉亞等人再次走到戶外時,便聽見場地方向響起一陣熱烈的鼓掌與歡呼聲。她隨著眾人的視線仰頭看去,當場瞠目結舌。

耀眼的睛空中出現三架MS:一架迪因、一架橘色的空戰MS,中間架著另一架漆成粉紅色的蓋茲MK-Ⅱ,正向這翩然飛來。

蓋茲MK-Ⅱ的胸前寫著大大的象形字「心」字樣;一架戰鬥用機變得如此溫文儒雅,讓塔莉亞看得傻眼。遲了一會兒,她才發現那架蓋茲MK-Ⅱ的雙手小心翼翼地捧在胸前,掌心似乎有個小小的人影。

「諸君,我是拉克絲=克萊茵。」

一聽見這個聲音,地面上立刻爆出更驚天動地地歡呼。迪因和橘色機體輕輕地將紫紅色的蓋茲MK-Ⅱ放在舞台上,然後向後退去。悠然的前奏響起,粉紅色的長髮在蓋茲MK-Ⅱ的手上甩動著,來自殖民地的歌姬拉克絲=克萊因開始了她的表演。

不過,比起拉克絲的演唱會,塔莉亞更在意那架已退場的橘色MS。起初以為是加裝了飛行組件的蓋茲MK-Ⅱ,但從它胸部的形狀、肩頭的突起,以及手臂上類似武裝套件之類的附屬品看來,她又覺得不是。

整體輪廓相較於蓋茲系列,反而更接近席古,象徽隊長機的天線從前額伸出,看來恐怕是架新型機。

讓一架新型機隨行勞軍演唱會?塔莉亞正覺得奇妙時,眼光不經意地掃到基地一隅,瞥見一架降落的噴射直升機。一個腰上佩著長刀的高瘦人影走出來,紮在後腦勺的黑色長髮隨著狂風肆意擺盪,不管隔得再遠,塔莉亞都認得出這個男人。

是吉伯特=杜蘭朵議長。他怎麼特地跑來這――?接著,從新型機走下來的士兵向他恭敬的行禮。

原來如此。她恍然大悟。那架新機體不是陪同拉克絲=克萊因,而是為殖民地的議長護航的。

塔莉亞不由自主的遠遠盯著杜蘭朵,但見對方也像是注意到她的視線似的,眼光朝這裏瞟了過來,還投以微微一笑。身為女人,能被他在這樣的人群中一眼便找到自己,感覺倒還不壞,可是看見頂頭上司千裏迢迢微服出巡,又覺得狀況不太對勁。

其實塔莉亞已經猜出自己被賦予的任務意義為何了。

智慧女神在歐普海域以一敵眾,無可避免地成為眾人矚目的焦點,杜蘭朵勢必利用這個聲望與氣勢,將這艘戰艦塑造成某種形象…對,他們將扮演正義的英雄,解放世界各地為聯合暴虐的統治所苦的人們。英雄必須一路打勝仗,而智慧女神越勝利,殖民地的形象便越提升,相對將使反派的地球聯合失去權威,這就是為戰爭做了最好的政治宣傳。

因此,她被獲贈另一個前線指揮官阿斯蘭。塔莉亞十分明白議長的用意與肯定,但在現實面,必須持續打勝仗的壓力可也不輕。

「哇啊,我們真的是太好運了。」

無視於長官這廂的暗自思量,亞瑟竟跟著拉克絲的歌聲開心地搖著身體。暗自對著他那仿佛無憂無慮的輕鬆表情翻了個白眼,塔莉亞盤算了一會兒。

現在若是把他摁到海裡去,要找替任的副官恐怕不容易。

****

約在此時,乘員們都來到艦上的交誼廳,從窗口觀望迪歐奇亞基地的景象,而阿斯蘭也在其中,一看見粉紅色的蓋茲MK-Ⅱ緩緩降臨、音樂聲開始播放,維諾立刻歡呼著衝向螢幕,很快便將那名撫著粉紅色秀髮的少女身影放大顯示出來。

「咦,是拉克絲小姐?」

「不會吧!」

這下子眾人全都高興起來了,驚喜地向螢幕或窗邊擠去,唯獨阿斯蘭覺得腦門上像是被人用炒菜鍋敲了一記,血都被抽光了。

「好棒哦!是拉克絲=克萊因本人?」

剛剛還在旁邊閒聊的露娜瑪莉亞,這會兒也瞪大了眼睛叫道。阿斯蘭忍不住渾身僵硬。當然,此刻在外頭放送演歌的並不是真正的拉克絲=克萊因,而是米亞=坎貝爾――杜蘭朵找來的冒牌貨。

一接獲離艦許可,乘員們便爭先恐後地衝出船艙,阿斯蘭也在霍克姐妹的勸邀下走出艦外。

三人在演唱會場的正前方停下,隔著滿場興奮的觀眾群,遠遠看著那個矗立在粉色蓋茲MK-Ⅱ掌上悠然歌唱著祈禱詞般旋律的少女。

無視於周遭的熱烈氣氛、以及米亞是怎麼穩穩站在MS掌心上等問題,阿斯蘭只覺得自己冷汗直冒。

站在那兒的是個百分之百的假拉克絲,連維諾和尤蘭都覺得她唱歌的感覺變了不是嗎?竟然不避耳目地讓她直接出現在這麼多人的眼前,阿斯蘭實在很懷疑米亞或議長的心態。萬一被人拆穿,他們打算怎麼收拾?

正在暗自煩憂時,卻聽得露娜瑪莉亞天真問道:

「她要來,您不知道嗎?」

「咦哦,呃不…」

阿斯蘭膽顫心驚的含糊以對,但見露娜瑪莉亞也不多疑,自顧地找出解釋。

「哎,這陣子在聯絡上也不方便嘛,你們兩個人一定也很少聯絡。」

「呃,這,嗯。」

阿斯蘭一面擦去額角的汗,一面胡亂點頭。

就是這點麻煩。在露娜瑪莉亞等人的眼中,阿斯蘭和拉克絲仍然訂有婚約,米亞大概也一直是這麼想的。要是在他這出了什麼差錯引人起疑,米亞的身份就會曝光了。

他雖真心不想跟這場騙局扯上瓜葛,但也無意扯議長或米亞的後腿。就在這時,站在阿斯蘭另一側的美玲小小叫了一聲,跌過來攀住他的手臂。少女的胸部突然壓了上來,阿斯蘭趕緊吃驚地退開。

「對,對不起。有人撞到我…」

但見美玲紅著臉道歉。原來他們正站在通往會場的走道正前方,加上這會兒才趕來的士兵們一心只顧著看拉克絲,沒留神便很容易撞到他們。

「哦,我們站在這裏也不安全,到對面去吧!」

阿斯蘭說著,便護著美玲朝建築物方向走去。他感覺露娜瑪莉亞好像瞪了她妹妹一眼,為什麼?而且眼神活像是被搶走獵物的猛禽。

「你不看嗎?」

發現他們要走,真向他喚了一聲。

「啊,嗯呃,嗯。」

想到自己從剛才開始就只能這樣支吾其詞,阿斯蘭覺得好丟臉。這是哪門子的彆腳掩護射擊,看這情形,還是盡快逃離這裏才是上策。

「拉克絲小姐!謝謝您!」

回應士兵的呼聲,拉克絲――不,是米亞探身向前揮手。

「能見到大家,我也由衷高興。真心感謝諸君。」

說完,她也轉身基地外圍,對著鐵絲網外的平民們招手。雖說招手的動作在正式拜訪與教師探望學生的關切之間、很符合眾人對拉克絲的想像,看在阿斯蘭等真正與拉克絲相處過的人眼中就是有所不同。

「還有迪歐奇亞的諸君,我也時時刻刻地由衷祈禱戰爭能早一日結束。」

這番親切的呼籲,也讓迪歐奇亞的居民欣喜的發出歡呼。

「為了那一天能真的到來,還請各位一同繼續協力。」

在軍民們震耳欲聾的喝彩聲中,阿斯蘭隱約覺得不大對勁。巧的是,宛如猜出了他的心懷,美玲也略略歪著頭說道:

「我還是覺得,拉克絲小姐好像有點兒變了耶?」

「還好啊,呃,有…有一點吧。」

好不容易擠出演唱會場時,阿斯蘭已經是滿身冷汗。

真在遠處轉著腦袋,莫名其妙地看著冒汗不只的阿斯蘭。

(假髮隊長,萬分感謝你肯配合…)

雷若無其事地搖動摺扇,實則注意著阿斯蘭的舉動,看他離開會場時滿背的冷汗才稍微放心。

拂袖擦一下自己的額頭,自己也是冷汗狂冒。

雷打從實驗室出來,頭一回感覺到這麼切實的罪惡感。

****

「我的天啊!」

史汀克悶哼了一聲,戴上墨鏡跳進駕駛座。鐵絲網那頭還在唱歌歡呼著,不過等在鄰座的史黛拉好像對這場熱鬧一點興趣也沒有,甚至連安全帶也沒解掉,只有奧爾眼巴巴的望向那邊,臉上顯得有點羨慕。

「就是啊。人家札夫特好像還滿開心的嘛!」

奧爾向寬敞的的後座一躺,無奈的如是說道。史汀克沒搭腔,只是踩下了油門,把這片喧鬧聲遠遠勢在身後。

當然,他們三人可不是來看殖民地偶像唱歌跳舞的。部隊接獲情報,指出那艘敵艦已駛入迪歐奇亞,他們是來親眼確認的。

「所以咧?我們還是要追殺那艘戰艦?」

奧爾懶洋洋的問道,史汀克看著前方回答。

「應該是吧?哎,尼歐也有那個意思嘛!」

「嗯,總覺得好麻煩哦!」

奧爾依舊癱在椅子上,沒精打彩的橫倒著看外面,眼界中有遠方小小的智慧女神艦橋。

尼歐和史汀克對那艘戰艦格外執著,奧爾卻覺得那樣死纏爛打實在很難看。大人們就會拘泥在一些無聊的事情上,不過自己可不同。若要他來做,他會做得更酷。

史汀克朝照後鏡瞄了一眼,一針見血地說:

「對我們來說,重要的不是這場戰爭的結局,只有有沒有本事殺敵,會不會被殺死――如此而已。」

奧爾把頭轉回來,不置可否。

「也是啦!」

兩人聊來聊去,最後總是聊到這些事情。史黛拉跟不上他們的對話,只能茫然看著沿路的風景,但一見到路旁出現海岸線,她立刻高興地叫起來,把頭探出車外去看。史黛拉好像很喜歡海,

要是不去吵她,她可以看上一整天都不會膩。奧爾覺得莫名其妙,海有什麼好玩的,不過就是一灘水罷了。

「可是說到那艘船,這陣子的成績都是黑叉叉吧?」

史汀克繼續說道,奧爾覺得這話好不順耳。

「又沒打輸它。」

沒事喜歡耍酷的他,對勝負問題極敏感,卻聽得史汀克淡淡回道:

「我們出戰,沒打贏就是輸了啊!非幹掉不可――你不會不知道吧?」

他知道,奧爾望向海面,微微點頭。

「嗯。」

對勝負敏感是當然的,因為這是他們最重要的價值標准,也是條件附加的目的。

他們――是為了勝利而被塑造出來的。他們要殺死調整者,不停的殺,直到殺光為止。

史黛拉迎著海風,撫著柔軟的金髮,咯咯笑得好開心。

白癡一個――奧爾心想。這傢伙啥都不懂,也不會去想。每次都只會當一個幸福的傻瓜。

可是,他偶爾會羨慕起這樣的她。

「剛剛在鐵絲網後面的那幫人說要為了太平發揮武力,還說祈禱戰爭結束。」

和平是什麼,奧爾清楚得很。那就是戰爭的相反。所以,他才不想要什麼和平,否則一旦戰爭沒了,他們就沒人要了。

對,奧爾心裏非常明白。可是就在剛才,一個念頭不小心閃過腦中。――就算戰爭結束,鐵絲網後面的那些傢伙也有地方可以回去吧

他忍不住想,明知道這種事情想了也沒有。

奧爾靜默下來,看著史黛拉在那兒望著海笑。

「幻痛不會允許我們打輸的。」

史汀克斬釘截鐵地又說了說這麼一句,不知怎地,那聲音聽來既勉強又僵澀。

****

「真是的。真受不了你,怎會跑到這種地方來呀?」

塔莉亞語帶厭煩地喊了一聲,靠在露台扶手上的杜蘭朵立刻笑出了聲音。

「哈哈,妳有沒有嚇一跳?」

他轉過頭來,平常掛著假面具般的笑臉上竟罕見地顯出一抹淘氣。塔莉亞一見到那種笑容,對他的那份愛情便在胸口暖了起來。她只得苦笑。

「是呀,當然嚇了一跳――算了,我也不是頭一次被嚇著。」

杜蘭朵的心情這麼好,不光是因為能在迪歐奇亞的札夫特基地看到自己。塔莉亞心知肚明。杜蘭朵下榻在這兒的國軍招待所,而被叫到這裏來見他的,並非只有自己一人。

「你的氣色不錯呢。聽說你表現得很傑出,我真高興。」

杜蘭朵走了過來,向立正在塔莉亞身旁的雷=札=巴雷爾,聲音極其溫暖。雷平時老板著一張撲克臉,這時卻忽然露出稚氣的笑容,像是受寵若驚。

「吉爾。」

「我們也好久沒像這樣好好兒的聚聚了。」

身材高挑的杜蘭朵略略俯身,平時冷靜又臭嘴的雷,竟然像個孩子似的神出雙手摟住他的頸子,杜蘭朵便也用力抱了抱他。

在這一刻,雷那不亞於真的臭臉顯得無比安詳。

塔莉亞知道他們之間的淵源,從眼前的景象,她看也得出兩人的關系相當密切。眼見杜蘭朵的臉上流露出父親也似的神情,她的心底隱隱作痛。

寒喧幾句後,三人便在露台上的茶幾旁坐了下來。

「該不是大西洋聯邦有什麼動靜吧?」

塔莉亞把心情轉回現實面,一坐下就向身旁的杜蘭朵開問:

「不然我想,你也不會特地在這裏出現吧?怎麼了呢?」

「嗯?」

看著面前斟好的玄米茶,杜蘭朵避重就輕地笑了笑。

「是這樣嗎?――我是說,大家果真會有這種聯想嗎?」

這個人的口風還是很不好套。塔莉亞故意在他面前嘆了口氣,忽然聽見入口處響起一個聲音。

「報告。」

一個髮色金中帶紅、身穿紅色軍裝的青年出現在露台上。他就是剛才從那架新型MS裏走出來的駕駛員。

「我把您要召見的,智慧女神號所屬的戰鬥駕駛員帶來了。」

在青年的身後,露娜瑪莉亞和真緊張得誠惶誠恐,而年紀輕輕的阿斯蘭和他兩人站在一起,卻穩重得像是個保護者似的,看得塔莉亞不自覺笑眯了眼。

看見杜蘭朵議長站起身,走過來迎向自己,真下意識地把領子拉正。

「嗨,好久不見了,阿斯蘭指揮官。」

走到立正敬禮的戰士們面前,議長先向阿斯蘭伸出了手。

「是,議長。」

阿斯蘭放下手,和議長相握。接著議長將目光轉向露娜瑪莉亞。

「兩位也好久不見了。」

「報告,露娜瑪莉亞=霍克!」

露娜瑪莉亞還是那樣一板一眼,以清朗的聲調報上姓名,身旁的真趕忙也挺起胸膛。

「報告,真,真=飛鳥!」

卻見杜蘭朵直接轉向了真:

「就是你啊,我可很清楚呢!」

「咦…?」

這話來得太出人意料,真不由得把眼睛瞪得好大――議長記得我?之前尤尼烏斯七號也不過多說幾句話而已。

沒在意他的疑惑,杜蘭朵逕自微笑著伸出手:

「聽說你這陣子表現得非常優異啊!受勳的申請也送到議會裏來了,我想過一陣子就會下來了吧!」

被議長如此大力贊揚,真幾乎要開心到飛天了。原來自己的表現還是有人注意到!

他向露娜瑪莉亞看去,見她也高興得像是她自己受賞似的,一時不禁難為情起來,紅著臉用雙手握住議長的手。

「謝,謝,謝謝您!」

眾人應邀坐下後,杜蘭朵繼續對真說道:

「我還聽說,不久前的那場羅安格林關口之戰中,你也立下了戰果。軍械庫一號出擊時不過是初次上陣而己,短短時間就有這樣精彩的表現,了不起。」

議長的高度評價簡直把真棒上了天,但真忽而想自己應該表現謙虛。

「不,那是假髮…不對,薩拉隊長的作戰計劃訂得好。屬下只是遵照指示…」

在議長面前還叫錯隊長的姓氏,真想往自己臉上打耳光─偷偷往旁瞄一眼,但見阿斯蘭仍像平時冷靜自若,沈穩地看著端放在面前的杯盤,果然是見過大場面的人,在議長面前也不會緊張;而比自己先到一步,不知是不是陪議長一起來的雷也還是那張撲克臉。

「這座城市能獲得解放,也是多虧有你們攻下那座關口。啊呀,你們做得真是太好了。」

「再沒有比這句褒獎更令人感到光榮的了。」

露娜瑪莉亞也喜不自勝地說了一聲謝謝您!精神十足地俯身致敬。

接著,話題便轉向當前的戰況。

「不過,現在全世界都處在相當複雜的情況。」

見杜蘭朵挾著嘆息說道,艦長便問了一個人人都關心的問題。

「宇宙的情勢現在如何呢?例如月球的地球軍。」

「還是老樣子啊!」

杜蘭朵面露難色地答道:

「偶爾有小規模的戰鬥,不過哎,只是小規模。」

聽他這麼說,真稍稍放下心來。戰局雖然膠著得令人心急,但至少殖民地目前沒有危險,對于家人都在祖國的露娜瑪莉亞和維諾等人而言,這就是最好的消息了。

真心中對焦耳與艾斯曼等守衛殖民地的前輩們衷心感謝。

「――而地球上又是這種情況,我方也搞不清究竟是怎麼回事。不少地區都像這座城市一樣,開始反抗聯合軍,向我方求援…」

杜蘭朵聳了聳肩,又繼續說:

「真不知道我們到底在做什麼呢?」

照他這麼說,迪歐奇亞也是揭竿起義,要求歐亞聯邦獨立的都市之一了。歐亞聯邦和大西洋聯邦對于這些獨立運動向來以武力鎮壓,憑武力無法與之抗衡的城市便向札夫特求援,因此,當聯邦軍遭到排除後,當地便成為札夫特的據點之一。日前攻下的喀爾納罕也是一樣。

真也覺得這種事情確實是不可思議。戰爭之所以爆發,一開始是少數人制造了尤尼烏斯七號墜落的意外,地球上的自然人又氣得把賬算在全體調整者身上所致。可是現在,自然人卻受到自然人的迫害,反而還向調整者尋求救助來了。

「沒有休戰或停戰的跡象嗎?」

塔莉亞又問道,便見議長苦笑著看向她。

「很遺憾――聯合陣營一步也不肯妥協。我們也是不希望戰爭發生,可是單只有我方努力妥協,好像很難有結果啊。」

聽到這些話,真心底埋藏的舊火種又點燃了。地球聯合每次都這樣,拿一些莫明其妙的藉口來引發戰爭,甚至不惜迫害他們的同胞自然人,硬要把自己解決不了的難題丟到別人頭上。

從前的薩拉議長也不知道在做什麼,真總有種感覺,似乎薩拉議長比那些地連的人更誇張。但是旁邊就是阿斯蘭,他一張鳥嘴愣是不敢吭聲。

大家應該也一樣很討厭戰爭才是,偏偏他們一直喊打,又不肯停手,在真的眼中看來,只覺得他們的腦筋有問題。

「不過你們身為軍人,這些話也許不該說給你們聽。」

杜蘭朵顯得有些困擾,但又向真等人做了個抱歉的微笑。

「畢竟,結束戰爭,選擇一條不戰的道路,遠比決定一戰要難得多了。」

真的心底本已燃起怒火,一聽得此言便忍不住開口。

「可是…」話剛到嘴邊,便見全場的眼神都往自己身上集中了。此時真猛然想起自己正面對著何等的大人物,連忙低下頭去。

「啊對不起!」

不過,杜蘭朵議長一點也不以爲意,還笑著催促他道:

「沒關係,你們是實際在前線戰鬥的人,我正是想聽聽你們的說法,才特地把你們找來的。

真打量著艦長的臉色,見她並沒有責備自己的意思,便大著膽子把話說完。

「…的,的確,下官認為能避免戰爭是很重要,可是面對敵人的威脅時,我們也沒有別的辦法!」

歐普的理念又在真的腦中掀起一絲苦澀。他想起為了那份理念而犧牲的家人。

應該戰鬥的時候卻不挺身而出,那別說保護國家了,連自己都保護不了。

那是十四歲的他。束手無策,只有一味的逃。

自己做錯了什麼嗎?無辜被殺的家人呢?他們也沒有做錯什麼任何事,罪不至死啊!

還有那個公主殿下…

那副想要保護國家,卻苦無力量與途徑的模樣,此時忽然鮮明的浮上心頭。

想到為國家操碎了心力的那名殿下,真斗膽向議長陳訴:

「我們…應該保護,那些和平過日子的普通人!」

普通人――就像在印度洋小島上被迫勞動的島民們,或是喀爾納罕的可妮兒和她的同胞們。

是的,他們就像從前的自己和家人。

真有些激動的說完,發現塔莉亞和露娜瑪莉亞都驚訝地凝視著自己。他確實沒和他們聊過這一類的話題,但看見兩人露出如此吃驚的表情,他忍不住猜想自己以前都被想成什麼德性了。

「我還以為你只是個容易氣血上湧的小鳥腦袋…」

「我也只覺得你是個神經大條的單細胞生物。」

不光露娜,塔莉雅也單刀直入地說出她對真的想法。

「唔。」

果然好不到哪去。

「在軍校裡我成天跟你一塊罰站提水桶,現在想起來還是很想K你呢。」

「連雷也是喔?」

真想都沒想過連雷也這樣講,一時兩眼昏花倒在地上。

「不過…」

眾人對真那番話的省思尚未褪盡,卻聽得阿斯蘭低聲接道:

「那麼因為被殺所以殺人,因為殺了人所以又被殺,這樣最後就能得到和平了嗎――曾經有人這樣問過我。」

剛被金紅髮紅衣扛起來的真暗暗吃驚,朝阿斯蘭看去,卻見他面色極是沈郁。

「我當時答不出來,甚至現在也還在還沒有找到答案的情況下,我又回到了戰場。」

再一次,真又為聽不懂他的話而煩躁,不,是煩惱起來。

最後能否得到和平――他從沒想過。他知道戰爭是怎麼開始的,可是和平要怎麼樣才能開始?

「對,問題就在這裏。」

杜蘭朵點了點頭,從座位上站起來,慢慢走向欄杆,一面開始闡述他的想法。

「長久以來,我們始終有戰爭,甚至演變到今天這個地步。每個時代都有人不停呼籲、控訴戰爭的可厭,但為何戰爭如此無法消彌?――飛鳥君,你覺得是出於何因?」

突然被他點名,真在驚訝之余勉強答道:

「呃…那當然是因為每個時代都有一些自私自利的笨蛋,就像藍色宇宙或大西洋聯邦那樣的。」

他愈說愈心虛,忍不住窺探杜蘭朵的臉色。

「…下官想錯了嗎?」

「哎,那也稱得上是原因之一,不過那算罕例喔。」

從議長回答的表情看來,他這個答案大概只得五十分不到吧?見杜蘭朵板著手指頭,像在細數什麼:

「想將別人的東西據為己有、和自己不同、憎恨、恐懼、是非――人類一直免不了戰爭,為的就是這類理由。可是,戰爭還有另一種更無可救藥的面貌。」

「嗯?」

真和露娜瑪莉亞面面相覷,但見杜蘭朵的眼光一直落在露台對面,那兒停著一架橘色的MS,像是在觀望這裏似的。

「就拿那架機體來說,燃焰式,是前陣子才從兵工廠正式推出的著重大氣圈內性能的新機種。現在是戰時,所以新機種就像這樣一批一批的被研發出來。」

真一時掌握不到他的意思,只有在疑惑中聽著議長淡淡述說。

「在戰場上,飛彈被發射,MS被擊毀,各種東西都會遭到到破壞,因此工廠要不斷的制造新的機體、補充飛彈好送到前線去。兩軍都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生產線幾乎是供不應求。一架機體、一枚飛彈的價格是多少,你們想一想。」

杜蘭朵回過身來,不帶感情地說:

「單純從產業的角度來看,有哪一種商品能有這等流動性,還有高額而源源不絕的獲利?」

真受到靈魂等級的打擊。他從來沒有把戰爭看做是一種產業,甚至覺得那根本是另一個次元的事情。

「議長,這些話…」

看著真和露娜瑪莉亞驚愕地僵在那兒,艦長連忙輕聲出言制止,好像一個母親不讓父親在孩子面前講不該說的話。

雷也愣在座位上,可能他也沒有仔細想過這件事。

「可是,那……」

真困惑地想要反問。

「對,只要有戰爭,這就是必然的過程――也是無可奈何。」

杜蘭朵向他點點頭,不過他的話還沒說完。

「可是,人就是如此,一發現有利可圖,便會逆向思考覺得『這又是另一種無可避免的事』。」

議長的語調裏攙雜了一絲苦意。阿斯蘭可能是聽懂了,真看他微微的倒抽一口冷氣。可是,真自己卻不是很懂。

逆向――思考?

戰爭若是結束,人們就不需要武器――那,這些人就沒錢賺了。可是當戰爭持續時呢?――至少自己能賺大錢。這一來,對這些人來說,戰爭是非得存在不可了,不是嗎?

怎麼可以…真不禁屏息。

「那是敵人,危險,快應戰、我們被攻擊了,天理不容,快應戰――在人類史中,永遠都有人這樣鼓噪、教唆別人,並且把戰爭當作是一種產業去經營,甚至不斷推廣它。就為了自己的利益,懂嗎?殺頭的生意,只要有利潤就會有人去做喔。」

杜蘭朵說到這裏,心酸地嘆了一口氣。

――真不敢相信。只為了自己的利益而掀起戰爭?他知道有人會為了賺錢而排擠他人或是破壞環境,但這是人命關天的事情,這是戰爭啊!為了那種理由而致使成千上萬的人斷送性命,那些傢伙難道不在乎?

「用那麼多鮮血滴出來的錢,他們花起來難道沒有一點感覺?」

這實在太超乎他的理解範圍了,真甚至感覺不到怒意,取而代之的竟是一陣惡寒。跟那種動機比起來,報復調整者之類的藉口還比較容易理解。

「吃麵包的時候,很少會去思考麵包的原料是否是壓榨農夫來的吧?」議長淒苦的說:

「這次的這場戰爭背後,八成也有這類不管他人死活,只管自己賺錢的―LOGOS在操縱。那些人才是藍色宇宙的幕後金主與主使者。」

LOGOS?聽到這個陌生的名字,阿斯蘭起了反應。

「他們而言,用人命賺錢就和吃麵包時所耗的小麥一樣是無須在意的小事。」

至於真,這時才明白戰爭是個多麼無奈的公式,一時陷入了沈默。

「像藍色宇宙那些人的意志,為什麼能這樣堅持、散布,便是因為它的背後存在著一股龐大的財力。

藍色宇宙也好,認同那些論調而親赴前線的人們也好,說穿了都只不過是死亡商人們所利用的棋子罷了。

所以,我們的難處就在這。只要有那些人在幕後操縱,殖民地和地球恐怕就得繼續交戰下去。」

在杜蘭朵的結論中,阿斯蘭似乎陷入了某種沈思。

「若是能夠,我也希望盡可能設法阻止,也有些想推動的方案。只是現在不從人願,也不知人們是否能接受。這才是真正的困難點啊。」

杜蘭朵長嘆一聲,放眼望向落日下的風景。

真坐在那兒,雙手在桌子下緊緊握拳。

難道真的有這種事情?LOGOS――死亡商人。就為了那些商人要牟利,真由和爸媽慘死在炮火下!

****

「咦,真的可以嗎?」

露娜瑪莉亞高叫了起來。杜蘭朵議長剛才提議,讓智慧女神的戰鬥駕駛們在這棟招待所裏住一個晚上。

「是呀。反正你們也在休假,難得議長有這份盛情,你們就不要推辭了,今天就在這兒好好的休息休息吧!」

艦長也大方的同意。

「況且你們表現得那麼好,也確實有資格呀!」

招待所雖是札夫特所建的軍用宿舍,設備卻不比迪歐奇亞本地最高級的飯店遜色。知道自己可以在這裏地方過夜,露娜瑪莉亞驚喜萬分地和真互看一眼。女生果然就是女生,真忍不住覺得好笑,又聽得阿斯蘭對他們說:

「真、露娜瑪莉亞,你們就接受議長的好意吧!母艦那邊,我會回去――」

「不,阿斯蘭,這可不行。你當然也要留下來。」

議長笑著說道。阿斯蘭對豪華飯店一點興趣也沒有,打定主意要推辭,卻在這時聽見走廊盡頭傳來一個清亮的聲音。

「阿斯蘭~!」

一看見少女往這兒奔來的身影,阿斯蘭頓時渾身僵硬。是拉克絲――扮成拉克絲的米亞=坎貝爾。她一看見阿斯蘭,就把台前的端莊淑雅都丟到廁所去了。

「喏?」

杜蘭朵又向他挑眉毛。阿斯蘭慌得不知該怎麼辦,只能杵在原地,米亞馬上三步並作兩步地跳上來抱住他。

「米…」

他差點兒就要喊出她的真名,所幸及時吞了回去,一面急急推開她的身體。

「啊,克萊茵殿下。委屈妳如此費力,辛苦了。」

杜蘭朵客氣地向米亞欠身致意,態度一派沈穩還多了幾分歉意,完全不像是裝出來的。

「哪的話,謝謝您。」

但見米亞也端莊地向杜蘭朵微笑答謝,隨即轉過身面向阿斯蘭。

「聽說你也在飯店裏,我就急著趕回來了!今天的舞台表演如何?你有看見嗎?」

米亞算是從亢奮中緩了過來,但仍興致不減地想知道阿斯蘭的感想,阿斯蘭卻只能不自在地如胡桃鉗娃娃般亂點頭。

「呃噢,算是有。」

「如何?」

他很努力想表現得自然,卻無法不在意真那打趣的視線與露娜瑪莉亞那一副到嘴的鴨子在眼前飛走的表情。眼見阿斯蘭滿臉困惑,杜蘭朵竟火上加油的笑著對米亞說:

「我剛才正在建議他們今天在這裏住上一晚。你們兩位好久沒見面了,也趁這個機會好好兒共進晚餐吧!」

「哎呀!真的嗎?那真是太教人高興了,阿斯蘭!」

(議~~長~~~~!)

米亞眼睛都亮了起來,一下就纏起阿斯蘭的手臂。阿斯蘭心裏老想著和她保持距離,便死命推辭。

「不!我得回到母艦上去。戰鬥駕駛不應該集體離艦――」

「我會回到母艦留守。」

他在倉皇之際打出來的藉口,卻被雷那冷靜…應該說是裝冷靜的聲音給擋下了。他搖著扇子,故作優雅。

「況且,這回隊長和真才是值得接受如此褒獎的戰士。」

唯獨在這一刻,阿斯蘭由衷地恨起雷的這番謙遜之辭。而且阿斯蘭明顯看到雷藏在扇子後的嘴角微微抽動。

更過分的事是,雷和真互瞄一眼後眼角都彎了起來。

(你這假仙,當心我在你床上放圖釘!)

阿斯蘭在心中不住問候雷的祖宗。不知為何,同一時間在J·P·瓊斯號的軍官室裡,尼歐·羅安納克忍不住打了個噴嚏。

米亞向雷投以感激的笑容,一面將阿斯蘭的手臂掐得更緊,深怕他逃掉。

「那阿斯蘭,我們馬上訂位…」

「對了,在那之前…」

杜蘭朵像是想起了什麼似的回過頭來。

「抱歉克萊茵殿下。阿斯蘭指揮官,先借一步說話好嗎?」

「是?」

米亞的臉上露出些許不滿,阿斯蘭則是高興地趕緊跟著議長走,一方面是想逃離米亞的糾纏,另一方面也的確想和杜蘭朵單獨談談。

不知幾時,太陽己經完全下山,暗藍色的夜幕下,杜蘭朵領著阿斯蘭走進庭園。米亞坐在稍遠處的長椅子上,捧著紅色的哈羅在那兒等著。議長在噴水池邊停下腳步,這時才開口說話:

「其實是有關大天使號的事情。你之前在歐普時也常和明日羽殿下去串門子吧?」

阿斯蘭立刻一驚。

「是!」

事實上,他原本想打聽議長剛才提到的LOGOS,可是此刻一聽到大天使號的名字,那些疑問全都拋到不知哪兒去了。

「那艘船離開了歐普,之後去了什麼地方…我是想,說不定你會知道。」

聽到對方這麼說,阿斯蘭感到有些沮喪。這麼看來,議長也不知道煌和篝等人的下落了。

「不,我一直掛念著這件事,可是也沒聽說到任何消息。我本來還正想向您打聽。」

說起來,阿斯蘭一直為了眼前的事情而忙,這陣子也沒有餘力打聽他們的後續消息,現在一想起篝他們,阿斯蘭只覺得自己像在虛度光陰,心裡無比焦燥。

杜蘭朵向他看了一會兒,然後繼續說:

「這樣啊。我是想,大天使號和自由既然離開了歐普,那――真正的克萊因殿下或許是跟他們在一起。」

杜蘭朵說這話時,眼神停留在那個扮作拉克絲、正坐在椅子上練習曲子的少女身上。阿斯蘭點了點頭。

「是,我想一定是的。Ki…不――啊,不。」

他覺得沒必要讓議長知道煌和拉克絲的關系、也有些擔心他要是知道煌的背景可能會硬是要挖角他來上戰場,便換了一種說法。

――那艘船既然離開歐普,應該不會留下拉克絲才是。」

眼見阿斯蘭如此肯定,杜蘭朵憂心地嘆了口氣:

「現在情勢這樣混亂,真讓人擔心。我一直在找她,真的很希望她能回到殖民地來,光我一個半路出師的,加上米亞來臨演也實在扛不住啊。」

起初,阿斯蘭也想過大天使號上的眾人或許會投奔殖民地,但見到議長也不知情,想來是沒有這個可能性了。篝也不至於離開歐普‥至少不會想離開地球。

可是,煌他們究竟怎樣盤算的呢?他們如今又在何處?

杜蘭朵感嘆地喃喃道:

「我們這樣子,老是走回頭路,恐怕她早已厭煩透頂不願出面吧……」

這句顯露寒氣與沮喪的話也刺進了阿斯蘭的心。

他再次投身軍戎,篝――還有煌,會怎麼想呢?

眼前又浮現敵軍士兵們遭到槍決,一個接一個頭部中彈而死的景象。而自己也是殺害他們的人之一。

自己不是又走上回頭路了嗎?

阿斯蘭仍猶迷惘,卻在這時,紅色哈羅跳進了他和杜蘭朵之間。

「哈羅哈再!」

大概是米亞等得不耐煩了,故意設定哈羅說這些話吧?杜蘭朵苦笑起來。

「真不好意思,把你留了這麼久。今後若是那艘船和你有聯系,你能不能通知我呢?」

阿斯蘭想了想,議長的確有事情必須向拉克絲解釋清楚,也難怪他想知道她的下落了。

「是,我知道了――那麼,我也同樣要麻煩議長。」

談話結束,杜蘭朵正要轉頭走開,阿斯蘭又加了一句。議長回過頭不解的嗯?了一聲,看見阿斯蘭熱切地直視著他。

「您若有知道他們的下落,到時候也請和敝人聯絡。」

「噢,好的。我會的。」

議長這才像是被提醒似的答應,然後就走遠了。一見兩人道別,米亞立刻從椅子上跳起來奔向阿斯蘭。茫然看著她,阿斯蘭又想起自己的朋友和所愛的人們。

他們到哪去了?而他們要去的地方,是否埋藏著答案?

****

第二天早上,阿斯蘭被耀眼的陽光照得醒來。映入眼簾的天花板,讓他先發現這兒不是戰艦上的寢室。

對了――他在將醒未醒之際迷糊地想著――昨晚議長邀他們在招待所過夜。和米亞吃過晚飯後,他就一個人回房想事情,結果好像忘記拉上窗簾就睡著了。

雖說是休假,也該起床了。阿斯蘭在燦爛的陽光中眯起眼睛,一面撐著床想坐起身――就在這時,他的手摸到一個柔軟的物體。不是棉被也不是衫衣,而是某種更有彈性的東西。阿斯蘭猛然坐直身子,慌張地往旁邊看去。

被單下有一團明顯的隆起。他戰戰兢兢地掀開被子,最先看見的就是那一頭睡亂了的粉紅色長髮。

「嗯嗯…」

嘴裏發出含糊的呢喃,背向他的睡人兒慢慢翻過身來。朝陽將那張臉照得十足清晰,正是米亞天真的睡臉。

「呃咦咦咦?」

不看還好,這一看可嚇死他了。阿斯蘭當場驚跳起來,一個不小心竟跌出了床外。大概是被這陣騷動給驚醒,床上的米亞伸了一個懶腰,慵懶地坐起身來;阿斯蘭卻是跌坐在地上爬不起來,錯愕已極的看著眼前的景象。――自己還在睡嗎?對了,這是夢!拜托這是個夢!

這個願望卻被一陣敲門聲給打碎了。

「早安,隊長!」

在門外叫他的是露娜瑪莉亞。阿斯蘭趕忙爬起來往房門走去,沒幾步又猛然停下。

他想起自己現在只穿著一條內褲,床上又坐著一個衣衫不整外加睡眼惺松的女孩子,在這種情況下開門,百分之兩百會被誤解,就是跳進馬里雅納海溝都洗不清的!

「隊長,您起床了嗎?要是方便的話,我想我們可以一起去餐廳。」

「啊噢呃,這個…」

腦袋裏只剩下恐慌了。阿斯蘭六神無主環顧四周,看到昨晚脫下後隨手扔的制服便馬上衝過去,抓起了褲子就先抬腳往裏面伸。

「隊長?」

「啊、好!」

一邊對著門外回答,阿斯蘭一邊和內褲奮戰。這一刻簡直比混沌還要難對付。為什麼褲子拉鏈偏偏在這種急得要死的緊要關頭這麼難拉呢?

這時,坐在床上一臉不悅的米亞走下床,隨即筆直地轉向門口。阿斯蘭遲了一秒才發覺她的意圖,想阻止時卻已經太遲。

米亞毫不猶豫地打開了房門。門外就站著露娜瑪莉亞,一手邊舉著正准備敲門,這會兒忽然看見面前的少女,驚訝得連嘴都閉不攏。米亞便向這位早晨的訪客嫣然一笑。

「謝謝。不過,請您自己先去吧!阿斯蘭待會兒就會和敝人一起過去的。」

隔著米亞,露娜瑪莉亞和阿斯蘭都僵住了。露娜瑪莉亞的目光停在少女的凌亂髮絲和四處展現肌膚的紫色薄睡衣上,接著再移往她身後的阿斯蘭――還在和褲子的拉鍊奮戰。

至於阿斯蘭,他只覺得腦子不聽使喚。――如果這是夢,一定是不折不扣的惡夢。

當著啞然呆立的露娜瑪莉亞面前,米亞砰的一聲關上了房門,然後帶著滿足的神情走回房裏。

那張看似純真的臉上沒有一絲自覺,好像完全不知道她剛才招惹出什麼災難。阿斯蘭忍不住抓住她逼問:

「妳是什麼意思?」

「咦?誰叫她…」

「我是問妳到底…幾時跑進我房間來的?」

阿斯蘭氣急敗壞地連聲問道,他覺得自己的頭髮快要掉光了。

米亞卻仿佛一點兒也不怕他生氣似的,賊兮兮地回答:

「我跟櫃台說呀,我說好要去他房間,可是他好像睡著了。」

阿斯蘭在心裏詛咒那個值班的櫃台人員,也太好唬弄了吧!又見米亞露出無趣的表情繼續說:

「誰知道,你好像真的睡著了。」

「所以妳就?妳幹嘛要做這種事啊!」

阿斯蘭氣得大罵,但他是真的搞不懂為什麼。就算奉命行事,議長難道會叫影武者隨便跟別人過夜?

米亞半傾著頭,顯得十分意外。

「咦?可是一般人看到分開很久的未婚夫,不是都會…」

「拉克絲才不會做這種事!」

便見米亞吃驚地睜大了眼睛。

「咦?不會嗎?為什麼?」

阿斯蘭彷彿是得了高血壓一般扶額。

要怎樣才能說明,真正的拉克絲早已心有所屬。

****

「啊,議長已經走了嗎?」

踏進餐廳時,真向露娜瑪莉亞問道。昨天議長那番話,他還沒有想透徹,所以還想向議長多問幾句。

但不知道為什麼,她答話的口氣隱約帶刺。

「是呀!人家很忙啊!昨天還跟我們聊了那~麼多呢,想起來真不可思議是吧!」

「喔,是啊。」

真縮了縮脖子,腦袋瓜又轉了一百八十度,不曉得她為什麼心情不好。

幹嘛一大早就生氣?昨天她還為了能住在這麼豪華的飯店而興奮成那樣。難道她有起床氣?

莫非是自己昨天惹她生氣了?他也不敢問,卻聽得她仍在叨叨念著:

「你最好了啦,昨天議長誇你誇了那麼久,今天又放你假。你可開心了哦??

見矛頭轉向自己,真莫名其妙的問她:

「妳怎麼啦?」

「沒什麼。」

露娜瑪莉亞不領情地抬起下巴。不會是大姨媽來了吧?這時,窗子的方向有人叫他們。

「你們兩個。」

兩人往那裏一看,原來是昨天帶他們去議長房間的那個紅衣士兵。他正坐在窗邊的桌旁喝著咖啡。

喝咖啡是沒什麼,把紅衣脫下來掛在椅背上也沒什麼,可是這名軍人的內搭服裝卻像是用黑色封箱帶在身上纏個幾圈而已,底下精實的肌肉可謂是表露無疑。

什麼奇怪打扮…感謝平時雷的摺扇,真才忍住沒對這名紅衣士兵翻白眼。

「你們是昨天智慧女神號上的新兵吧?」

「是!恕我們失敬。早安。」

露娜瑪莉亞立刻立正敬禮,真也跟著照做,便見那人眯起細長的眼睛對他們微笑,接著歪頭想了想。

「還有一個額頭高的像是戴假髮的小子跑哪去了?」

露娜瑪莉亞以生硬的語氣答道:

「隊長應該還在他的房裏。」

正巧這時,走廊上有個引人注意的清麗嗓音漸漸接近,露娜瑪莉亞的表情就繃得更緊了。真回過頭去望向餐廳入口,只見拉克絲=克萊因挽著阿斯蘭的手,狀似親密的走了起來。

阿斯蘭卻是一副生無可戀的表情,甚至不和她對眼相看。

「原來如此啊!我懂了,謝啦!」

看見這一幕,這個金髮男子便恍然大悟似的笑了起來,隨即站起身,舉止流暢地走向阿斯蘭和拉克絲。

「早安,克萊茵殿下。」

阿斯蘭發現他走來,急忙甩開拉克絲的手,向他敬禮。拉克絲仍是笑得賊希希的。

「威斯坦弗斯先生,您早。」

「昨天您辛苦了,基地的士兵們也都高興得不得了呢!這一趟來,您一定又提振了不少士氣。」

「威斯坦弗斯先生,您也喜歡我的表演嗎?」

「那當然。我可是跟妳一塊練武/舞的呢。」

客套一番之後,這個被喚作威斯坦弗斯的士兵便看著阿斯蘭。

「昨天一堆瑣事,沒能好好的跟你打聲招呼。我是特務隊的海涅=威斯坦弗斯。你好,假髮指揮官。」

「我才是。還有我不是假髮,我是阿斯蘭=薩拉。」

阿斯蘭顯得悄悄遲疑,握住對方伸出來的手。卻見海涅邪邪的笑道:

「我知道你啊,大名人!」

真和露娜瑪莉亞正看著他們,聽見這話也緊張起來。一見面就當著人家面前擺出這種態度,這個海涅該不是在向阿斯蘭挑釁吧?

說到挑釁――真向身旁的少女偷瞄一眼――當初無意挑釁,但也擺出同樣態度的人,這兒還有一個。

「不過我是最近才聽說你歸隊的。」

海涅一派爽朗地――至少看來如此就近找了張椅子坐下,繼續聊著。

「你以前是克魯澤隊的吧?

「啊,是。」

「我那時是在賀金斯隊。所以雅金=杜維那時大概剛好跟你錯過囉?

這幾句試探也似的話,讓阿斯蘭的臉上浮現一絲警戒。這是當然。第二次雅金=杜威攻防戰發生時,阿斯蘭已經不在札夫特,其後的行動自然也沒有留在記錄裏。

拉克絲稍微察覺出兩名老鳥間的緊張氣氛,端莊的笑臉略為緊繃。這時,昨天也出現過的那個黑衣助理輕手輕腳地走近來說道:

「克萊茵小姐。一會兒要討論今天的行程了,不好意思,請您跟我來。」

拉克絲一瞬間蹙眉,但見那個助理並沒就此打退堂鼓。於是她藏不住不情願的站起身。

「那麼,阿斯蘭,我們晚點見。」

向自己的未婚夫回眸一笑,拉克絲便提著裙擺走開了。海涅調侃起阿斯蘭來:

「你們感情挺好的嘛!」

「呃、啊,不。還不至於…」

阿斯蘭連忙否認,看起來倒像是難為情似的,海涅笑得悠哉,一逕挖苦他。

「有什麼關系嘛,感情好是一件好事呀!許久未見,徹夜激戰…嗯。」

「不是啦,哎呀喂…」

(議長,你算計我!)

阿斯蘭真心覺得,自己被擺了一大道了。

連同昨天那樣看來,阿斯蘭好像一碰到拉克絲就沒轍了,跟他在作戰時的有條不紊比較起來,簡直判若兩人。想不到竟發現隊長的弱點,真覺得有點好玩。

「那你們三個,加上昨天那個金髮的,智慧女神的戰鬥駕駛一共四個嗎?」

海涅環顧三個,一個一個的拿手指頭數著。

「脈衝?蓋茲MK-Ⅱ、救星――然後那小子是蓋茲MK-Ⅱ幽靈?」

「是?」

瞧他刻意一一細數,真和露娜瑪莉亞都不解其意。海涅把目光轉回到同樣不明究理的阿斯蘭身上。

「而你是前線指揮官吧?和艦長同級。」

「是。」

「人數雖少,但就戰力而言也算充足了啊?」

無視於身旁三人的疑惑,海涅自顧在那兒左思右想。

「――怪了,那議長幹嘛還叫我去你們艦上?」

聽到這裏,真等三人才知道海涅追問的理由,便紛紛叫了起來。

「什麼?」

「你要登上智慧女神號?」

阿斯蘭也是一臉驚奇,看來議長也沒跟他提過。

「哎,就是啊。休假結束後就正式布署了。」

海涅向大惑不解的阿斯蘭瞥了一眼,體諒似的聳了聳肩:

「我晚一點才會到船上去報到兼打招呼。反正前線只管做事就是了――立場不同的人,看事情的角度也不同,是吧?」

海涅大刺刺地說著,像是十分豁達。他接著又對真和露娜瑪莉亞微微一笑:

「總之,多指教囉!你們是議長期待的智慧女神號,我也會努力表現的。」

「是,請多指教。」

這時的阿斯蘭總算才恢複了平常的冷靜,嚴謹地向海涅敬禮。真和露娜瑪莉亞也連忙跟著舉手。

議長期待的智慧女神號――這句話讓真感到自豪,卻又有些困惑。母艦又要多一個戰鬥駕駛員了,費了一番勁才習慣在阿斯蘭的指揮下行動,這會兒又要適應另一個上級駕駛員,他們真能順利配合嗎?

噴射直升機在那兒空轉,等著乘客上機。

「那我走了,阿斯蘭。」

米亞露出拉克絲式的笑容,阿斯蘭卻只有一股終於趕走了瘟神的感覺。他向她敬禮,口氣生疏地道別。

「是,一路順風。」

不料,米亞的一雙玉臂卻忽地環上他的背。她把臉貼近,用周遭聽不到的聲音對阿斯蘭耳語:

「一般總有吻別吧?」

話才說著,她已經伸直了脊背湊上臉來。阿斯蘭便也用旁人聽不到的聲音冷冷吐了一句:

「少放肆。」

他一把拉開米亞的身體,直接把她帶到直升機前。

「來,妳要遲到了。」

「…是。告辭了。」

米亞混雜歉意與不滿的進入機艙,然後馬上退離直升機。

阿斯蘭受夠了這種鬧劇。欺騙世人的罪惡感無時無刻不存在,怎樣也抹不去。

話說回來,米亞又在打什麼主意?在大庭廣眾下扮演一個未婚妻――這是米亞自己的認定,阿斯蘭卻覺得她的表現沒有這麼單純,甚至顯然是演技過剩。還是說,她其實是似藉名義企圖接近自己?如果是這樣,這種做法根本只會造成反效果。

目送米亞搭乘的直升機起飛,阿斯蘭覺得整個人都輕鬆起來,一面在心裏如是想著。

回到招待所時,他看見真與露娜瑪莉亞正從大廳走向電梯,也聽見他們的對話。

「那,今天接著要怎麼辦呢?」

「妳的打算呢?」

阿斯蘭正欣慰真的語調比剛見面時緩和不少,只聽露娜瑪莉亞略顯憂鬱地答道:

「也想去街上逛逛,可是一個人去又好無聊嘛。對雷也過意不去,我看我回母艦算了。」

阿斯蘭追上去,從後方出聲喊住他們。

「你可以跟真一起去啊!」

電梯來了,三人一起走了進去。

「難得有休假,你們就散散心吧!母艦有我回去,你們盡管去玩。」

阿斯蘭抱著好意做此安排,可是聽到他的話,露娜瑪莉亞卻反而氣呼呼。

「是哦。隊長已經不用休息了是吧?有拉克絲小姐充份替您散心了嘛!」

聽到這幾句半怨半恨的諷刺,阿斯蘭一怔。難不成是在暗指早止的事情?八成是。

真在一旁眨著眼,完全不知道他們之間出了什麼事,他常和雷、維諾與尤蘭一起看A書,可惜想像力有限,聯想不來。

但露娜瑪莉亞可管不了,愈說愈激動。

「說得也是!既然這樣,您大可以申請去做拉克絲小姐的護衛嘛!」

「露娜瑪莉亞…」

「隊長要這麼安排應該不成問題吧?」

電梯門開了,露娜瑪莉亞忿忿地丟下最後一句,扭頭走出電梯。

「等一下,露娜瑪莉亞!」

阿斯蘭跑過去拉住她,瞥見真還在那兒一臉不解地看著,只好向他喊了一聲「你先走吧,」

隨即轉回去面對露娜瑪莉亞。露娜瑪莉亞抬高了臉看著阿斯蘭,擺出一副挑戰似的神情。

「你要打女人?」

看來,早上的那一幕恐怕完全把她惹毛了。不過她幹嘛要不高興呢?實在一點也搞不懂。

阿斯蘭深深地嘆了口氣。不管怎麼說,還是趁現在把講清楚比較好,於是他勉強按下內心狼狽,改以事務性的冷靜語氣說道:

「今天早上的事情我也有疏忽之處,所以我不想辯解什麼。不過妳誤會了,而且妳剛才那種態度會讓我困擾。」

不過,官腔官調多半只會有反效果。

「誤會?」

露娜瑪莉亞冷冷地說:

「我可不覺得有什麼誤會――不過我知道了,以後我會注意的,尤其是拉克絲小姐在場的時候。」

「不是,我就是說…」

就是這裏有誤會。但一轉念,若是解開了這個誤會,弄不好可能會曝露米亞的真正身分。阿斯蘭傷透了腦筋,不知道該怎樣說明,一方面又覺得自己好丟臉。

他何必為了一件自己都不記得的事大費唇舌甚至是對著一個部下去解釋這種事呢?若是一個被女朋友腳踏兩條船的男人倒還罷了。

「請放心!您們兩人的事我都懂,我也會體諒的!」

露娜瑪莉亞沒給他更多時間解釋,草草向他敬禮之後轉身就走。看著她憤然遠去的背影,阿斯蘭只覺得萬分疲憊而且不知是不是自己多心,他覺得事態好像比解釋之前更加惡化了,這讓他忍不住又長嘆一聲。

****

「我到底在做什麼啊?」

真來到招待所的圖書室,他坐在舒適的椅子上,用數位資料庫找出戰爭的相關文獻,拿著一本筆記本將一些格言、原理之類的記下來。

他一邊寫筆記,邊思索著昨天在議長接見時得知的那些真相,那令他產生無力的空虛感。

自己打的是一場人為操縱的戰爭…他實在很難接受。

戰爭會給人帶來好處的這種想法,不存在於他的心中,因為一旦有了戰爭,不只是兵器,所有的人事物都會遭到破壞、喪失,包括房舍、工廠、道路或發電廠、城市鄉村還有生命。那應該都是難以估計的損失才是。

不,真想起學校裏教過的東西――如果把損失解釋成消費一詞呢?擴大消費將產生經濟效果。不見的東西要重新生產,這就會形成可觀的金流。

什麼都能重新生產,唯獨生命不能。

――你自己想想,我們為什麼還需要力量呢?

驀地,那個少女滿懷憤恨哀愁的叫聲在腦中響起。真猛然驚覺。

那是篝=由羅=明日羽曾對議長說過的話。人們為什麼非得制造殺人武器不可,原來她曾經問得那樣直截了當,而當時聽來只像是偽善之辭的話語,如今卻令真感到一絲心痛。

――因為被殺所以殺人,又因為殺了人而被殺,這樣最後真能得到和平嗎?

阿斯蘭是這麼說的。

他不懂,不懂要怎樣做才能使世界和平。既然敵人殺來了,我們當然得應戰――真一向只有這種觀念。現在他知道,這樣就等於稱了那幫死亡商人的心,因為跳出來要大家以戰抗敵的,就是那些煸動者。

那,和平要怎樣開始?――不侵略他國、不容許他國侵略,也不介入他國的紛爭。

堅拒戰爭到最後一刻的歐普,仍然失去了和平。

而且為了自我防衛,武器仍會源源不絕地被生產出來。

要是知道那幫什麼LOGOS的傢伙躲在哪裏,真一定會馬上殺過去。他要讓他們知道,被消費掉的人心裏有多少痛。

――對賣武器的人而言,賺錢就和吃麵包一樣,人命和小麥粉都一樣是無關緊要的東西。

議長是這麼說的。

「不過事情恐怕沒那麼簡單吧,議長都說不容易了。」

即使阿斯蘭、篝都給出了提示,真還是想不出方案。

――只要記住這一點,你就會是個優秀的人。

真驀地想起幾天前阿斯蘭對自己講過的這句話,儘管不是很明白,他還是將篝與阿斯蘭、以及議長的幾句話寫在單字卡上,放進胸口口袋裡隨時記著。

****

沮喪的真向基地借了一輛摩托車,往沿海道路騎去。迎面吹來的風、速度感和引擎聲帶來感官滿足的舒暢,而且他可以把視線只集中在路面上,不顧路旁的風景。若是平常,他會在此時甩開無謂的雜念與煩惱,讓自己在這一刻放松;可是現在,各種思緒在他腦子裡打轉,卻找不到出口。

來到一處海崖的頂端,真把摩托車停了下來。浪花拍打在崖下,海面上點點散布著巍峨奇岩,視野開闊且風景壯觀。他取下安全帽,任海風從微汗的髮間吹過,感受寂靜從四面八方湧來,一股孤絕於世外的心情油然而生。遠方隱隱有海鳥的啼唱。

不知怎地,他想起歐普海岸那個有著紫色瞳孔的面容。他也和現在的自己一樣,思索著同樣的問題嗎?

海浪聲中,有個細細的歌聲隨風飄來。真往聲音來處看去。

他看見一個女孩子在唱歌跳舞。她的金髮看起來好柔軟,白色的裙擺在風中輕盈飛舞。就在不遠處的另一座崖頭上,那女孩高舉著一雙纖纖玉臂,歡天喜地的跳著轉圈圈,她的腳步雖然隨興胡亂,卻充滿了生動的喜悅與美感。

真看得入迷了。

不知為什麼,真的胸口一緊,便將視線轉向海面,嘆了一口氣。

「啊」

聽得一個小小的叫聲,他不經意地回頭看那女孩,卻發現只不過一眨眼,那女孩的身影竟從懸崖上消失了。接著下方傳來水聲。

「啊?」

不會吧?他暗暗想著,丟下摩托車便往那女孩剛才待過的地方跑去。一面沿著石頭間隙找路,真一面伸長了脖子往下探,直到抵達那座崖頭的前端,他總算在海浪之間看見那顆金色的小腦袋。

「咦咦咦?太離譜了?掉下去啦?」

真愕然地從崖上探出身子,只見少女在海裏死命的掙紮,海浪卻仍然拍過來覆沒她的頭。然後,她就沒再浮起來了。

「不會游泳嗎?」

崖高大約十公尺左右。真急急脫去上衣,毫不猶豫地一躍而下,在一秒鍾的空白後,海面便像咬上來似的撞在身上。他先浮出水面,朝少女最後消失的那一處海面下潛去,不久就看見她的身影正漸漸下沈。真奮力拔水前進,一面伸手去抓少女的身體,然後將她攔腰抱起,往水面遊去。

少女的手腳在他的臉和腿上亂踢亂抓,但他現在可沒閒工夫感覺疼痛。沒過多久,兩人就浮出海面。

少女已經嚇壞了,雙手亂揮想抓住真。她的力氣大得不像個女孩。被她一抓,真差點又被拖進水裏。

「可惡!冷靜點!」

嘗到海水的鹹澀,真仍然努力對她說,可是少女根本不管,仍是使勁的掙紮,真的臉都被她的指甲刮傷了。

這樣不行。真只好先放開她,再次潛進水中,然後繞到少女的後方,一手從背後牢牢扣住她,讓她沒辦法亂動,才將她重新帶回水面。

架著總算不再亂動,真這才順利的遊向一處淺灘。在他的攙扶下,少女腳步踉蹌的跟著爬上沙岸,還不時嗆咳著。她想走到石頭上,但大概是腳抽筋或掙紮累了,只見她一個不慎跌坐在淺水裏,連喊叫聲都沒發出來。剛才被她抓傷的臉頰忽然開始刺痛,真一時氣起來,忍不住破口大罵:

「你想死啊!白癡!」

死。

少女驚駭地身子一縮。

「連游泳都不會,還敢在那種地方亂跑!妳發什麼呆…」

真一股腦兒地罵著,感覺到少女的反應不太對勁,抬起目光看去時,卻見她的嘴唇都發青了,渾身不停打顫。

「啥?」

真不解又不耐煩的把臉湊過去。

「不要…我不要死…好可怕…」

這女孩子是怎樣?――真的心中先是莫名,而後猛的一驚。

一個閃神,真的腥紅瞳孔中映出確實的「死」之形象。

瓦礫堆中,滿是鮮血與屍臭,碎斷的肢體四散。

只見少女仍是僵在原地不住發抖,真一回神,還是先安撫她。

直趕緊抱起她的身體。

「放心,不過是一攤水,妳還活著!」

聽到「活」這個詞那雙瘦弱的肩膀又是一顫。

真坐在她面前,雙瞳平靜的注視對方的瞳孔,試圖安撫她的情緒:

「不要怕。」

此話一出,少女那僵硬的身體便慢慢地放鬆下來,紫色的大眼睛裏這才映出真的臉孔。淚水在她的眼中湧現,她就像個年幼的孩子似的,放聲哭了起來。

「抱歉哦,沒事,沒事。」

真盡量把聲音放輕,努力安慰她。

少女攀在真的身上,仍然不住地大哭。

這女孩以前一定遇過很可怕的事,搞不好就是在大戰發生的那陣子。真有聽人家說過,很多人因戰爭而受到心靈創傷,一直難以平復。

自己也是這樣,一見到類似情景,連自己都會控制不住自己。

這樣可憐的一個女孩,而且她剛剛還差點丟了性命,自己卻對她那樣凶,害怕她嚇成這樣。真愧疚得心痛。

少女仍猶驚恐地仰看著真,那雙紫色的眸子被淚水沾濕,卻散發著純真無瑕的光芒,宛若寶石一般燦爛。如此脆弱而纖細的美,讓真一時失了言語。

「我還活著嗎?」

斷斷續續的,少女重複這句話。

「嗯。」

真堅定說道,懷著純粹的心情。

「所以不用再怕了。妳不會死的,一定不會!」

做這種承諾也許像是在胡鬧,這世上哪有不會死的人。

然而在這一刻,真也想念自己所說的話。他暗暗發誓,願意用自己的一切來守護任何仿佛隨時都可能消散的生命。

少女用雙手捧起真的手,貼在她白晰的臉頰上,好像要確定那份感觸。

「活著?」

掌心感覺到她細嫩而溫暖的肌膚,真向她微笑。

「嗯,活著。」

少女陶醉地閉上了眼睛,表情漸漸變得安詳。真屏氣凝神的看著她的表情變化,感動得想哭。

有一種感覺正在填滿他的心,並且一點一滴的滿出來。這是什麼?

兩人回到岸邊,走到石塊上。不知是發冷還是依然害怕,少女不停發抖。真拿出手帕來擰乾,為她擦拭還在淌水的頭髮。

「妳還好吧?冷不冷?啊。」

他發現少女的腳踝正在流血,趕緊蹲下去。

「被石頭割破了嗎,痛不痛?」

真問她,她卻像是任憑他作主似的答也不答,只拿一副天真無邪的表情看著他。真的心裏激起一股保護欲,眼下能保護這女孩的只有自己了。

他再擰乾手帕,按住還在流血的傷口,然後綁好。姑且做完急救措施後,真站起來環顧四周。

不過,現在要怎麼辦呢?

這裏是一處小型的峽灣岩岸,他們所在的兩旁都是如屏風般聳立的懸崖,崖壁都超過九十度,很難用手攀上去。循著這片石地走,不一會兒就被峭壁擋住去路,也沒有別的路可心繞過山崖,看來只有再一次遊到海上,另外尋找上岸的地點了。

可是這女孩又不會游泳…少女單純的眼神追隨真,好象沒發現他們身處的狀況。真朝她笑一笑,免得她無端心慌,然後拉出挂在自己頸子上的項鏈。鏈子下端挂著他識別牌和緊急用的小型發信機,當他在戰鬥或其它場合遇到急難時,可以用來通報自己所在的位置。

(到時候不知道會被罵成怎樣…哎,不管了。)

真把發信器機收回袖中。其實這東西只能在真正緊急的情況下使用,但至少他現在確實無法憑自己的力量歸隊。訊號在中子干擾環境裏也許不穩定,但應該還能傳到停泊在迪歐奇亞基地的母艦吧?

再來只有等了。真望向石地後方,那兒好像有一個小小的山洞,沒別的東西無所謂,起碼能避避風也好。

看著真那兒走來忙去,少女的眼神仍是那樣純真。

史黛拉癡癡凝視跳動的火舌。掉進海裏之後,把她救起來的少年又跑去撿流木,然後就做了這個火堆。火一直在燒,偶爾跳出不可思議的青光和綠光。

少年會做好多種事情,又會游泳,又會做火堆。他幫史黛拉的傷綁了一塊布,傷口就不流血了,簡直就像研究所裏的醫生一樣。

而且,他還說史黛拉能活下去。

他們把衣服脫掉,攤在火旁讓它烘乾。就像跟史汀克他們在一起時那樣,史黛拉也把洋裝給脫了,可是不知為何,少年看見她只穿著小短褲時,臉紅起來還轉頭不看她。

「妳是住在這裏的嗎?」

他們背對背坐著,少年問道。她碰到他的皮膚,體溫傳了過來。

「名字呢?聽得懂嗎?」

他說得很慢,而且很溫柔。這個她就聽得懂。

「名字,史黛拉。住在,不知道。」

少年的聲音裏出現一絲困惑。

「那,你平常都跟誰在一起?你爸爸媽媽呢?照顧妳的人?」

「一起的,史汀克、奧爾。爸爸媽媽,不知道。照顧我的,尼歐。」

聽到史黛拉的回答,少年的聲音難過起來。

「這樣啊。那妳一定也遇到過可怕的事情,是不是?」

可怕?史黛拉驚慌的看著少年。其實她還在怕。從聽到死這個字之後,她就會一直怕,直到睡著為止。少年緊張的轉過頭來。

「啊呀,抱歉。現在不用怕了啦!我會――嗯,這個,我會待在這保護你,直到妳說的史汀克他們找到妳前,不會走的。」

聽到他這麼說,她的心裏突然暖洋洋的亮起來。

「保護史黛拉?我不會死?」

「嗯!放心,不會死的!」

少年直視著史黛拉的雙眼說道。看到他的眼睛,史黛拉的心噗通噗通的跳起來。

好奇妙。剛開始被他罵的時候,史黛拉覺得他好可怕,脖子和手都感覺十分修長、牙齒又莫名銳利,而且他的眼珠子像戰場上的亡者之火一樣腥紅,還說出史黛拉討厭的那個字。

可是他後來又對她說:史黛拉不會死。他會保護她。

保護她…以前都不知道這是什麼意思,現在她曉得了。保護就是不會死,就是好溫暖、好溫柔,像尼歐的聲音一樣,也像她被少年緊緊抱住時的那種感覺。

「啊,我叫做真。」

少年突然想起來說道:

「我叫真=飛鳥。」

「真?」

史黛拉小小聲的跟著念了一次。少年――真好像好開心似的笑了。

「對,真。記得住嗎?」

看到真的笑臉,史黛拉的心又噗通噗通跳。

不可思議。少年異樣的容貌好可怕,可是又輕飄飄的好舒服。真好奇妙,她喜歡。她也喜歡尼歐,可是跟那種喜歡有點不一樣。

「…真…」

她細細念著這個名字。

史黛拉忽然想到一件事,站起來跑到攤開的衣服旁。她在裙子的口袋裏找了找,摸到那個硬硬冷冷的東西。這個淡粉紅色的貝殼是她今天早上在沙灘上撿到的寶貝。她拿著貝殼轉過身去,發現真本來在看這裏,這會兒突然又像嚇到似的馬上轉頭看旁邊。

史黛拉走向他,說了一聲「來」,把手掌上的貝殼拿給他。

「咦,這個?」

真抬起頭看著史黛拉的臉,馬上又慌慌張張的別開視線,一面問道。他的臉怎又紅了?

「給我的嗎?」

真收下貝殼,這次才看著史黛拉的眼睛笑了。

「謝謝。」

史黛拉也好高興,她愈來愈覺得好喜歡真。她在他旁邊坐下來,本來靠著他的肩,結果他又扭扭捏捏的背過去。史黛拉搞不懂他,轉過來有什麼關係?轉過來才能看見他的臉啊!

不過,只要挨著他的背,就會感覺他身上的溫暖。

活著這麼溫暖,活著…

史黛拉就這麼默默的看了火光一會兒。

過了不久,他們把衣服穿上。裙子還是濕濕的,穿起來不太舒服,可是穿上衣服後,真才總算肯轉過臉來。

「這個我想很快就會有人來。不要擔心。」

能看到真的臉,史黛拉高興得不得了,只顧著笑。

她已經不怕了。只要真在她的身旁,史黛拉就啥也不用怕了。

史黛拉把頭靠在真的肩膀上,沈默包圍了他們。打從出生以來,史黛拉頭一次有這種感覺。

不知道這樣坐了多久,海浪聲裏漸漸傳來引擎聲,由遠而近。

「來了!」

真站起身來,跑到洞口探出頭去。刺眼的白光突然從外面照進來。真跳到洞外的石地上,高聲向不知什麼人大喊著。海上的引擎聲愈來愈大。

「休假還給我發緊急訊號,你這傢伙真是不出事則己、一出事就非同小可!」

「假髮隊長!」

那個人跟真講話,真也對他叫了一聲。史黛拉有點不安,便也站起來走向洞口。她看見淺灘那邊停了一艘小船,船頭站著一個人影在跟真說話。探照燈又亮又刺眼,那人背著光,她看不清楚。

「我是薩拉,不是假髮!你怎會在這種地方出事?」

「不是我出事,是她啦。我只是跳下來救人命,差點自己都搭上去。」

史黛拉偷偷挨過去,想要躲到真的背後,真和船上的人說到一半,發現她跑來便轉過頭來,然後輕輕握住史黛拉的手。史黛拉稍稍安下心來。跟船上的陌生人講話時,真好像突然變了個人似的,她怕原來的那個真不見了。

沒過多久,小船放下一只船橡皮艇,把真和史黛拉載到小船那裏去。船上的人拿毛毯來,真把它輕輕的圍在史黛拉身上,史黛拉害怕那些不認識的人,便緊緊的依畏在真的身旁。

「這女孩從懸崖掉到海裏去了,我把她救起來游到這,結果就困在這了。」

聽到真的解釋,剛才跟他講話的那個人就轉過頭來看史黛拉。

「她是迪歐奇亞當地的嗎?」

那個人穿紅色的制服,黑髮被海風吹起,年紀還很輕,看起來跟史汀克他們差不多大。

「沒有,她沒有說清楚,」真略略壓低了聲音,向那人答道:「她說她不知道父母是誰。可能她父母親死於戰爭,我猜她可能受過很大的打擊。」

「這樣啊。」

那人有所意會,又朝史黛拉瞄了一眼。他們兩個聊了一會兒,可是史黛拉都聽不太懂,便不由自主縮起毛毯下的身子,跟真挨得更緊了。

「既然只知道名字,我們也只好把她帶到基地去,再請他們調查她的身分了。」

穿紅衣的人憂心的說完,便轉回去面向前方。小船在暗沈沈的海面上疾駛。就在這時,史黛拉在引擎聲中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

「史黛拉!」

史黛拉猛然向聲音的方向扭頭望去,看見山崖上有兩個小小的人影。不過天色己暗,她只看得出影子。

是史汀克和奧爾。他們在找史黛拉。

史黛拉一心一意地看著岸上,真急忙問她:

「從這裏恐怕不可能哦。」

紅衣服的人坐在前面,也抬頭看著山崖上,一面說道:

「只能先回基地再過來了,開快點吧!」

太陽下山已經過了一個多小時,史汀克放慢車速,沿著濱海道路開了好久,心裏愈來愈急。

海面已經暗得啥也看不見了,可是鄰座的奧爾還在朝海岸線張望,兩只眼睛瞪得好大。

「真是!那個大白癡!」

奧爾的這句咒罵,史汀克也已經聽了不下十數次。

說來難得,尼歐讓他們三人放假,還說隨便他們在這樣市區裏做什麼都行;其實不能說難得,根本就是前所未有,所以史黛拉就穿上她喜歡的裙子,一早就跑到海灘上去了。只要隨便找個看得到海的地方把她一丟,那傢伙就算玩一整天也不會膩,甚至在他們在太空裏時,她也可以默默的一直看小瓶子裏的魚。就因為她是那種呆子,史汀克和奧爾才沒多想,就真的把她丟在海邊隨她去了。

沒想到,當他們在黃昏時來到海邊接她,竟然怎樣也看不見她的人影。兩人一向自認是史黛拉的保護者,這下子也緊張起來,只好到處找她。

「該不會咚啊的一-掉下去吧?」

奧爾悶悶地吐了一句,把史汀克惹毛了。

「你少烏鴉嘴啦!要怎麼跟尼歐交待?」

「可是我們找了這麼久都沒找到…」

奧爾只說到這裏,沒再說下去,嘴上雖然放棄,他的眼睛還是不死心地盯著岸邊瞧。奧爾個性沖動又愛嘲笑人,但他擔心史黛拉的程度卻和史汀克不相上下。說來說去,誰教他們三人是夥伴呢。

史汀克也隱約知道他們和一般人不同,其他人的動作沒有這麼快,力氣也沒有這麼大,無法靈活的操縱MS。不管怎麼看,那些普通人都脆弱得多,比他們三個不如,所以那些傢伙會怕他們怕得像什麼似的。他並不在乎,只不過有些時候,那些傢伙的眼神裏混著不一樣的意味。

輕蔑――還是憐憫?

就是這一點讓史汀克不爽。他們三個有哪一點要被那些弱者憐憫?

因為,對史汀克而言,夥伴是個特別的存在。至少他們和自己是一樣的。縱使是腦袋空空、好命的史黛拉。

就在這時,一輛軍用車從對向車道開來。在會車的那一刻,史汀克聽見車上有人在叫他的名字,連忙踩下剎車。

「啊?」

奧爾驚訝的叫道,史汀克忙向後方大喊:

「史黛拉!」

那輛軍用車也停了下來,與他們的汽車相距數公尺。奧爾認出史黛拉裹著毛毯坐在車上,不禁愕然喃喃道:

「呃,那不是札夫特的吉普車嗎?」

兩人立刻互看一眼。史黛拉為什麼會坐在敵人的車子裏?

史汀克馬上倒車過去,停車時又猛又急。

「史黛拉!」

「史汀克!」

史黛拉高興的從車上跳下來,快步跑向走下車的史汀克,她看起來沒受什麼傷,也沒有受到拘禁。奧爾繞過汽車走到史汀克身後低聲說:

「喂喂,是紅衣耶!」

「噓。」

史汀克使眼色要奧爾閉嘴,再往吉普車上走下來的人影看去,見其中一人穿著便服,另一人則穿著象征菁英的紅色制服。史黛拉跑過來抱住他,卻渾身都是海水味,史汀克便向她問道:

「妳到底出了什麼事啊?」

「她掉進海裏了。」

穿便服的少年走過來替她答道。他站在史黛拉身後,笑得十分親切。這人手和脖子都長的不像話、手掌奇大,牙齒還好尖。若非他笑得那麼親切,史汀克只怕是要撒腿逃跑了。

「我剛好在旁邊看到――啊,不過太好了,我們也不知道她的身分,正不曉得該怎麼辦呢!你就是她說的“史汀克”嗎?」

史汀克打量著站在少年身後的另一名紅衣,猜他大概和自己一般歲數,臉上也和少年一樣完全沒有警戒的神情。照這樣看來,他們應該沒查出史黛拉和自己的真實身分,也許以為她是普通的老百姓,所以才救了她又用汽車送她。

「這樣啊,那真是不好意思了。我是,謝謝你們。」

史汀克堆起和氣的笑容道謝,以免對方察覺他的緊張,接著側眼向旁邊瞄去,卻見奧爾滿懷敵意的瞪著那個紅衣,便立刻用手肘撞了他一下,他才裝作若其事的移開了視線。史汀克又假意笑著說:

「真的,承蒙札夫特的各位多方照顧。」

那兩名少年好像一點兒也沒聽出這番話的諷刺。他們的笑容極其和善,又客氣地接受他的感謝。

「不會,別這麼說――太好了,史黛拉,幸好能找到妳家人。」

「嗯。」

史黛拉用力一點頭,那名容貌異樣的札夫特少年便也開懷笑了起來。好像真心為她慶幸似的。史汀克忽然有一個奇妙的想法。他們明明是調整者,怎的行為幾乎和普通人沒兩樣呢?

軍用車掉轉方向開回來,在札夫特的少年身旁停下。

「那就告辭了。」

紅衣少年向他們略一鞠躬,便坐上了前座。穿便服的少年跟著要上車,史黛拉卻突然向他跑去。

「真,你要走了嗎?」

「咦?對啊,抱歉。」

史黛拉的表情變得好悲傷,少年則顯得有些困擾。

「不過妳的家人都來接妳了嘛,所以妳不用怕了,不是嗎?」

「…嗯…」

史黛拉想了一下,卻還是依依不舍的看著那個少年。史汀克暗自暴躁起來。

史黛拉這獃子,才一會兒工夫居然跟人家熟起來了!那傢伙可是敵人耶!是把尤尼烏斯七號推到地球上,殺死了好多人的調整者耶!

但見車上的少年也像是感染了史黛拉的情緒似的,表情同樣顯得不舍。

「呃,這個…我們會再見面的,一定…」

「該走啦,真。聽到沒?」

紅制服用長官似的口氣催促道。車子開動了,史黛拉還追上去跑了兩、三步,而那個名喚真的少年也從車上探出身來。

「抱歉哦,史黛拉!可是我一定會,真的我們會再見的!不對,我會去找你!」

少年一路叫著,直到汽車轉過彎角後消失。史黛拉怔怔地站在路上,一直盯著那個方向看。

「……真…」

那樣子活像一條被主人丟下的小狗,史汀克看了傻眼,便自顧坐進車子。

「啊呀,敗給她啦!真是嚇死人了,受不了!」

奧爾突然開朗起來,嚷嚷著坐進前座。

「真的是。」

史汀克嘴裏應道,心裏想著再見面哪有可能。

如果史黛拉真的那跟那小子再見面,一定是在戰場上。

以敵對的身分――

心頭這把火怎麼就是消不下去,卻見史黛拉還杵在那兒動也不動,史汀克忍不住厲聲大喝:

「史黛拉!喂,我們要走了!」

隔了半晌,史黛拉才神情落寞地向他們走來。她的腳踝上綁著一條陌生的手帕,吸引了史汀克的目光。是那個少年的東西嗎?

不知怎地,史汀克祈禱他們不要再見到面。

坐在行駛中的吉普車上,真還是一直看著後方。本以會被調侃或取笑,沒想到阿斯蘭什麼也沒說,而且也不問,讓真有些感激。史黛拉那驚慌的聲音,還有真誠信賴自己的那雙眼眸,至今仍緊緊箍著他的心。他從來沒有過這種思念,這是他有生以來第一次被一個人那樣強烈的需要。

就算是奉獻自己的所有,他也願意保護那女孩。他想要永遠將她擁在懷裏,使她免于任何恐懼危險。

遇見她至今不過半日而己,他們也沒有完整的聊過幾句,可是那名少女的存在卻已深深地烙印在真的心裡,甚至一點也不覺得這樣的結果不可思議。

他把手伸進口袋,抓住史黛拉送他的小貝殼。――有一天,我一定要去找她。

想到這裏,他才發覺自己竟不知道她住在哪裏,甚至連她的全名也不曉得。當然,史黛拉當時說不知道,但他剛才真該趁她家人在場時問個清楚的。

尼歐、史汀克、奧爾。史黛拉提過這些名字。不過,那兩名少年讓真感覺怪怪的。他也說不上來,只覺得他們和史黛拉的氣質一點也不像,反倒一直在揣度不安似的――說不定他們是頭一次近距離看到調整者,所以才那樣緊張。真不禁覺得自己的懷疑好可笑。

至少那兩人的眼神是關心史黛拉的。

不論如何,真下定決心。

等戰爭結束後不,就下次休假時也好,他一定要來迪歐奇亞找史黛拉。

手上沒有任何線索,但他不擔心。不知為何,真確信自己一定能找到她。

――對,史黛拉,我們一定能相見

在海風吹拂中,真仍然注視著身後黑夜,想著少女目送自己離去時的模樣。

****

「你們到底是怎麼了啊!」

封閉的空氣中,怒吼聲顫抖著。羅德=吉布列粗魯的敲著辦公桌,瞪著螢幕畫面上的男子。

「你應該也很清楚啊!」

螢幕上的大西洋聯邦總統柯普蘭顯得似乎不悅己極。

「計劃的準備工作都還沒有做完,就出那場意外,我們在那樣慘重的傷亡下還照你要求的強制開戰,結果我方的攻擊全被避開,三兩下就把手段用盡了。」

的確,不用他說,吉布列自己也知道,只不過見對方一副責任全在你的態度,讓吉布列滿肚子火。提不出像樣的反對就服從,做完了才來放馬後炮,簡直是無能者最佳的範例。

「――現在到處都有人跳起來反抗,施壓才結成的同盟開始瓦解,這也是難免啊!」

說了半天,這個男的根本只是把自己的無能先擱一旁,把責任轉嫁到別人身上而己嘛!吉布列瞪著他,一字一句的說:

我要聽的不是這個!我問的是對策!面對這種現況,你做了什麽嗎?」

此話一出,通訊頻道那頭的柯普蘭得便面露苦色。吉布列繼續追擊。

「高喊打倒調整者、消滅調整者,喊得那麼大聲,現在你又想滅火了?」

「不,怎麼會。」

於是吉布列裝模作樣地大嘆一口氣,毫不客氣地放言:

「反正,弱者最後都會向強者依附的!勝利者才是正義啊!這麼簡單的法則你都忘了嗎?總統先生!」

說實話,吉布列此刻的心裏是一片焦慮。

自從雅金=杜威之戰讓他們失去當時的盟主穆達=阿茲萊爾之後,藍色宇宙的勢力大跌,而且一路惡化,現在能重建起組織體制、取回足以折服聯合首腦們的發言權,全都是繼任盟主的吉布列的功勞――至少他是這麼認為。

這下好了,不過做了一個錯誤的決定,他就被柯普蘭得等人看輕成這樣,難道建立起的地位就要再度失去了。

正因如此,吉布列更要堅持他強勢的態度。不給對方反駁的機會,他繼續氣憤罵道:

「就是因為我們沒展現力量,人家才敢起來反抗的!你現在知道問題所在了,趕快從這一點著手。像歐亞西側那樣的動亂,還不都是你們一直默許才會愈演愈烈、搞得到處都是!」

「可是我們的情況也很吃緊啊!」

卻見柯普蘭也同樣憤憤不平。

「現在戰力有限,再加上人員的問題,況且你直接指揮的幻痛也沒有多大的建樹,不是嗎!」

捱了這道反擊,吉布列一時答不出話。

真是的!他暗暗咬牙切齒,一面想起尼歐=羅安納克,那個戴著面具的渾球到現在連一艘戰艦也收拾不了,才會讓這種無能者抓到把柄大做文章!

然而,戰力還是一大問題。地球聯合軍雖然一向以過剩的物資睥睨群雄,如今仍未從尤尼烏斯七號墜落的損害中恢複,而且反抗的火種已經在各地散布。就算是再大的戰力,分崩離析後也會變得薄弱。這是當然的。

「所以…」

急躁地思索著下一句話要怎麼接,吉布列腦中忽地閃過一個國名。他在大腿上拍了一下,探出身去。

「――對,歐普啊!」

「歐普怎麼了?」

柯普蘭一臉訝異,吉布列卻投以一個會心微笑。

「那個國家現在已經在我們的陣營了,我想他們的戰力應該不小。」

「噢。」

柯普蘭仿佛這才恍然大悟,點頭做思考狀。還有什麼好想的――吉布列心中雀躍。

就是說啊!唉,你也真是的,怎麼一直沒想到這一步呢!現在他愈想愈覺得這是個好提議。

「黑海那邊就讓他們去嘛!叫他們善盡盟國的義務,趕走札夫特啊!」

直布羅陀的札夫特基地正在準備進攻蘇伊士,而且聽說那艘智慧女神也將加入這場作戰行動。爆破尤尼烏斯七號時的功勞,加上在歐普海域和喀爾納罕的勝利,那艘的聲望愈來愈高,這就吸引更多的蠢蛋拋棄聯合、傾心於殖民地了。

蘇伊士的重要性固然不可小看,但他們必須更早擊潰那艘敵艦,否則後患無窮。因此,吉布列想到利用歐普軍。

「讓歐普出兵,我方就不傷本了,況且想想今後的布局,也該讓歐普流點血才好削弱它的力量。」

剛好,對方現在也有個把柄握在他手上,他們肯定不敢拒絕。

「那個國家現在已經不敢說不了。因為他們前陣子冒出一個撈什子,又給了我們一個驚喜嘛。」

自由和大天使號――是兩個消失在雅金=杜威時的名字,前者對聯合陣營而言仍是敵MS,後者則是地球軍的叛逃艦。眾人都以為它們已不存在,不料卻出現在歐普國內,之後還跟代表首長一起消失,這件事很難不被視為對聯合陣營的背信行動。盡管歐普方面極力否認,不過……

思緒突然中斷,吉布列的腦中掠過一絲憂慮。

自由、大天使號――他們突然在歐普現身,其意圖為何?

而那些人現在在哪裏,又在做啥鬼?

****

「不要!不行!這個不行!」

聽見少女激昂的尖叫聲從維修室(尼歐很不喜歡這個稱呼)裏傳出來,尼歐便過去探過究竟,只見史黛拉坐在圓床上,激動的和研究員們僵持不下。

「你走開啦!不要碰!」

史黛拉大發脾氣,研究員們只好拚命的哄她。

「好好好,我知道,我不會再碰它了。」

「抱歉抱歉,我沒有要搶妳的啦!」

另外兩張床上,史汀克和奧爾都在看他們拉拉扯扯,表情既像是驚訝,又像覺得有趣。

尼歐走進房裏喊道「怎啦?」研究員們則是一見他便仿佛救世主降臨。

「尼歐!」

史黛拉也發現他來,立刻呼喚他的名字求助。研究員向尼歐耳語道:

「催眠前本想看看她腳上的傷,誰知道一取下那條手帕,她就發起脾氣…」

尼歐向她看去,史黛拉果然將一條髒兮兮的手帕緊緊抱在胸前。看見尼歐走過來,她抬起臉哀求似的看著他。尼歐便向她溫柔的微笑:

「怎麼,嚇著妳啦?對不起啊,史黛拉。別擔心,沒有人會搶走它的。」

「真的嗎?」

史黛拉半信半疑的問。

「是啊。這是史黛拉的寶貝,誰敢搶走它。」

尼歐輕撫她的頭髮,點頭向她保證:

「所以,放心的睡吧!」

史黛拉這才相信,表情頓時緩和下來,乖乖的躺在床上。

處理完傷口,床罩降了下來,三人就像往常那般陷入熟睡。

「其實我還真像是個壞叔叔呢,」

注視著史黛拉天真的睡空,尼歐自嘲道:

「什麼『沒有人會搶走妳的寶貝』連這種話都敢哄。」

而他們此刻正從她身上奪走的,卻是比什麼都珍貴的東西

「很厲害啊,每次都有勞您。」

無視於尼歐的罪惡感,研究員笑著說道。這話是在稱贊他扮演的壞叔叔。尼歐向他瞥了一眼,不意地喃喃自語:

「記憶這種東西究竟是有才好,還是沒有才幸福呢?有時我都忍不住要想…」

他不知道史黛拉今天出了什麼事,但從史汀克等人的話裏聽來,她好像在海晨溺水了。也許是離死太接近了,她身上出現了制約詞不達意生效後的跡象,但從剛才那副模樣看來,又和平時的制約恐慌大不相同,尼歐不禁狐疑。

難得她吵成那樣,該不是發生了什麼特別的事吧?

史黛拉本身一定發生了某種非常重要的變化,也許重要到足以決定她的人生價值――讓凡事都漫不經心的她,會為了一條不起眼的手帕執著成那樣。

卻見研究員一面操作儀器,一面公事化的回答:

「說得也是。她留下的印象是有一點強,哎,應該有辦法刪得掉。」

當然,他的工作就是消除史黛拉等人的記憶,對他來說,這只不過是伴隨著任務而來的小麻煩;不管這份記憶對當事人而言有多重要的價值。

尼歐的沈默或許透露了他的迷惘,研究員瞄了他一眼,眼神中蘊含著警告。

「我認為,對他們而言,沒有記憶會比較幸福――一部只要照相關指示打倒敵人就好的戰鬥機器,多余的情感只會構成阻撓,效率也會變差。」

和強化人打交道,這些研究員的資歷比尼歐要來得長,他們大概就是用這種心態切割的吧?要是不能切割,那就下不了手了。

「是啊,我知道。」

尼歐答道,像是說給自己聽:

「那幾個孩子就算知道什麼、思考什麼,反正也不能怎樣。

史黛拉等人沒有自己的人生,有的只是身為兵器的用途。既然如此,與其為了不會實現的事而煩惱,還不如忘卻一切要來的輕鬆。

尼歐轉身要走,卻又聽見身後傳來一句警告,帶著幾乎無法察覺的一絲哀痛。

「別移情,否則你會痛苦哦!」

研究員們想必也鋪起過段心路歷程,因而有此忠告。尼歐半轉過頭朝他笑道:

「都怪我不小心放他們出去逛街。他們可能碰到不少事情,麻煩你維修時多費心囉!」

他只是想讓他們至少有機會品嘗人生之樂――未料這分好意卻惹出了麻煩,令尼歐嗤笑起自己的婦人之仁。

「是。」

研究員冷靜的點頭,十足專業。

維修要多費點心。愈是精密打造的東西,愈需要細心照料才能發揮其性能。

尼歐走出維修室之際,又低聲地自言自語:

「那麼怕死的孩子,要想不死只有不斷的打倒敵人才行…」

是的。為了這個目的,他們得刪除于戰鬥不必要的情感,連一絲疏忽都不能留下。為了不讓她被死給逮住。

尼歐最後望了一眼,史黛拉仍將手帕抱在胸口,睡臉上挂著微笑,好像那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似的。

****

「我是雷=札=巴雷爾。」

最先發現海涅走進交誼廳的不是別人,就是雷。真等人跟著一起起身立正,舉手敬禮。海涅的身旁還站著阿斯蘭,大概是在帶他參觀艦內吧。海涅回應雷的致意,態度卻是一派輕松隨興。

「噢,是中距離作戰的蓋茲MK-Ⅱ幽靈是吧?我是海涅=威斯坦弗斯,幸會。」

將紅一披在背上的海涅好奇地東張西望,繼續往交誼廳裏走。

「不過,最新型就是最新型啊,是吧?我說智慧女神號。跟納斯卡級截然不同耶!」

他一面感嘆,一面向阿斯蘭徵求同意。

「是啊,呃…也是啦!」

阿斯蘭不由得為這位新同胞的我行我素而苦笑。真在一旁對照觀察著這兩位上級駕駛員。

「威斯坦弗斯隊長之前都在納斯卡級上服役?」

露娜瑪莉亞向他問道,卻見海涅面露不解。

「叫我海涅就好了啦,別那樣硬梆梆的。這是札夫特戰鬥駕駛的基本精神,不是嗎?――露娜瑪莉亞,對不對?」

「啊,是。」

露娜瑪莉亞遲疑地回答,真也困惑地偷看阿斯蘭。

的確,札夫特並沒有如一般軍事組織的階級制度,只有各分隊及其領導者,那人便要負起隊長的職責。隊的單位不一,三五人是一隊,一艘船甚至多艘戰艦上的全體乘員也可以是一隊。

杜蘭朵議長上台後,著手導入一般的軍階制度,不過由於是過渡期需要一段適應期間,智慧女神便暫由身為艦長的塔莉亞兼任隊長,在阿斯蘭來了以後才將MS機隊指揮官的職責轉交由他掌管,因此對真等人而言,阿斯蘭就是他們直屬的隊長。至少真自己是這麼想的。不過現在多了海涅,以後會變成怎樣呢?

「我之前都待在總部哦,前陣子開戰時的防衛戰,我也有和焦耳與艾斯曼一起出擊耶。」

海涅在回答露娜瑪莉亞的問題時,真悄悄向阿斯蘭問道;

「指揮官,那個,我們…」

卻見阿斯蘭攔下了他的問題:

「真,威斯坦弗斯隊長比較資深。」

這意思是,阿斯蘭的資歷比海涅淺,所以海涅才是隊長。真不禁迷惘,腦袋也一時轉不過來,而海涅在這時聽到了阿斯蘭的話,忽然轉過頭來。

「――海涅。」

「啊…」

阿斯蘭一臉歉意,大概已經被他提醒過好幾次了。海涅調皮的歪嘴一笑,忽又訝異的問他:

「啊,不過怎麼?你一直被人家叫隊長隊長的嗎?」

「呃,是。」

阿斯蘭尷尬地答道,現場頓時流露著一股不自在的難堪氣氛。

他倒也沒要求別人喊他隊長,只是真等人都是這麼稱呼他的,阿斯蘭自己也覺得這很普通,所以沒有阻止他們。結果海涅發著大家的面說隊長喊起來不夠親和,這就讓人傻眼了。

像是出來打圓場的,雷輕描淡寫的解釋:

「既然是戰鬥指揮官,我們當然就…」

「啊?哦!」

海涅想了一會兒,話鋒一轉。

「啊不,可是你們想想,這樣搞出隔閡又跟夥伴脫節實在不太好,不是嗎?」

「啊?」

真為這出其不意的說法而驚訝――跟夥伴脫節?

「我們都是札夫特的駕駛員,上了前線,大家就是一視同仁啊,紅綠黑都是。」

海涅理直氣壯地說著,又向眾人問道:

「要是只會服從命令,非要照著他人的指令才能戰鬥,那不就跟地球軍那群呆瓜們一樣了嗎?所以我們別那麼見外,平起平坐好了。」

真還是沒能馬上接受這種觀念,便望向阿斯蘭。

他明白海涅說的話。在軍隊裏,為了迅速達成目的,指揮系統是必須的,可是太過重視這個系統的形式,會使組織變得僵化而失去功能。札夫特便是因此而決定廢除階級,好讓實戰時臨場判斷得以優先。

反過來說,加諸於個人的責任也相開重大。

因此,一視同仁――海涅的意見是說得通的,不過阿斯蘭可以接受嗎?

真等人的心裏正在彷徨,忽見海涅瞪著眼睛向他們看來。

「啊,還是怎麼著?他離家出走後回來就欺負學弟?」

「啊,不…」

阿斯蘭急忙否定,真也驚愕地大叫:

「沒有,才沒有――」

「那就別叫我隊長――你這個也真是的,阿斯蘭,為什麼不要求他們只叫名字就好呢?」

被海涅這般自作主張似的一說,阿斯蘭也只能恭謹的賠不是。

「不好意思。」

眼見見面禮自己的這一腳踢成功了,海涅雙手叉腰,看著眾人:

「哎,從今天開始,我們就是夥伴了。大家要同心協力奮鬥啊!」

海涅豪邁有力的一喝,昂首走出了交誼廳。這個人實在我行我素得過了頭,真被他耍得無言以對,便和阿斯蘭互看一眼,卻見阿斯蘭一臉苦笑,忽地湊過來悄聲說道:

「其實我也很想像他那樣…」

「咦?」

真大感意外的打量阿斯蘭,見他好像很難為情。被他這樣一盯,阿斯蘭更害羞,表情也苦苦的。

「只是有點不敢…」

驚見阿斯蘭有另一面,真對他的看法忽然改變了。

海涅把他說成離家回來欺負學弟,令真有些懊惱和錯愕。不過,他真的說錯了嗎?難道不是他們這些晚輩在不知不覺間把阿斯蘭推到更高的地位,還築起一道牆隔開他的嗎?就因為他比較成熟、是指揮官,又是傳說中的菁英。

所以,真就要求他表現得完美,要求那些真自己也辦不到的事,還覺得那是理所當然。現在想想,自己就是用這種心態在反抗他。

而今站在自己面前的,卻只是一個不擅交際,嚴肅卻呆板,而且和自己差不多年紀的少年。

「…桂蘭(カツラン)隊長…」

真不自覺喊了他一聲,其實也沒想到要說什麼,只是發現了他新的一面,覺得想說點什麼罷了。

阿斯蘭便淘氣的糾正他:

「是阿斯蘭(アスラン)啦,真。」

「啊。」

真捂住嘴。這時,海涅的催促聲傳來。他已經丟下帶路人,自顧自走得好遠了。

「喂,你在幹嘛啊?假髮。你要來帶路耶!」

「啊,是!不好意思!還有我叫薩拉好嗎!」

阿斯蘭慌忙答道。看見他這副模樣,真忍不住笑了,阿斯蘭也回以一笑,兩人就像是共犯似的。真感覺自己和對方的距離拉近了,多虧了海涅的坦率和我行我素。

是啊,把阿斯蘭當做隊長,反抗他的命令,這點事誰都做得到,而自己投身於札夫特,追求的可不是這麼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

在這樣的自豪之中,真舉步跟上他的新同胞。

****

「風浪變大囉!」

天城上尉眺望著混濁的海洋,嘴裏喃喃道,鄰座的戶高上校搭腔:

「才剛形成而已,我看過去大概要一個鐘頭吧?」

說得也是,這個低氣壓也沒多大。

他們正在歐普艦隊的旗艦――航空母艦建禦雷號的艦橋上。南非附近的印度洋海面上正在形成低氣壓,雲幕低垂,就算是坐在龐大的航空母艦上,仍然感覺得到腳下有如翻攪似的搖晃。

好望角鄰近海域吹的是偏西強風,這兒又是與洋流交會的地點,因此波濤洶湧,自古以來就是航海的難處。

「不過我真沒想到,我們竟會繞好望角走。」

天城又低聲說。在「建御雷號」的領軍下,歐普艦隊正向蘇伊士前進。既是由歐普出發,其實直接往西橫越印度洋要來得快多了,他們卻從東繞過南美的德雷克海峽,再繞過好望角以穿越紅海,走得是又遠又平順――就為了避開卡貝塔利亞到直布羅陀之間的札夫特勢力範圍。

「有啥鳥辦法?雖然對手是同一邊的,但是舞台在黑海,印度洋又沒觀眾。

戶高又是那副極盡嘲諷之能事的口吻,天城不由得憂心地嘆息。

這一趟遠征當然不是出自歐普的意願。是聯合軍為鎮壓各地的反抗暴動已忙得不可開交,便單方面的決定要歐普將戰力投入前線。

「咦,我們的最高司令官大人呢?主角怎不見啦?」

戶高繼續挖苦的問,天城則是輕蔑笑道:

「我看,他可能還在房間裏跟嘔吐袋難分難捨吧?」

「哎呀喂,這位司令大人真是不得了哇!」

和長官一樣,天城對這位司令官大人――遊奈=爐摩=聖蘭也懷著一肚子反感。在他們這些軍人眼中看來,遊奈空有一張嘴皮,只是個仗父親聲勢的窩囊廢罷了。相對的,繼承渦見遺志而即位的篝都還接受過與一般士兵同樣的軍事訓練。甚至也上前線戰鬥過。對她的那份忠誠,實在很難射在遊奈身上。

「不過…」

天城壓低了聲音:

「這話也許不該說出口,不過關於這次出兵,屬下還是持疑。」

戶高的目光停留在這位副官臉上。雖知說了也無濟於事,天城還是不吐不快。

不侵略他國、不容許他國侵略,也不介入他國的紛爭那才是歐普的理念,也是我歐普軍的精神,可是――

可是他們現在遠離祖國,正開在準備加入外國戰爭的航道上。做出這種事,還談什麼國家理念。

在遊奈等任職閣僚的首長們眼中,大概只有大西洋聯邦的強大勢力吧?明著說是為了護國而情非得己,其實是懼於眼前的威脅而捨棄信念。用許多鮮血守護並換取的這份理念,就這樣輕易被拋棄了,他不認為這是正確的。

「篝殿下一去不回,是不是因為對這樣的祖國絕望了?」

國家元首拋下國家,固然不是一件值得原諒的事,只不過,天城就是禁不住對她產生同情和共鳴。

「是啊,我懂你的意思。不過這也是為了保衛國家…」

戶高粗聲說著,好像不高興。

「說實在話雖然情勢動蕩險惡,我們也只能期望大天使號和篝大人能繼續守住歐普的信念了。」

天城消沈的低下頭去,他的心裏也有一份帶著罪惡感的期許,但願大天使號能收拾這些亂象。他相信那艘戰艦有這樣的力量,只因他們在前次大戰時曾經立下奇跡般的戰果。

戶高沈沈的嘆口氣,隨即向天老太太看了一眼,靜靜的笑說:

「――要是來不及,那就祈禱她會在某個角落看見這場戰鬥吧!」

身為軍人,他們只能服從國家的決定而戰。那至少,他們要表現得英勇果敢,不要讓篝,讓曾經的歐普丟臉。

天城咀嚼著這份退而求其次的願望,堅定的點點頭。

****

「哦,歐普的派遣軍啊。」

尼歐在J.P.瓊斯號的艦橋裏接過命令狀時,顯得頗為佩服。上頭的人還真會動(歪)腦筋。

「航空母艦一,護衛艦六。預計明天傍晚會進入本區。」

艦長傳達歐普方面的情報。他們目前停泊在蘇伊士等待命令,接下來有可能要繼續追擊智慧女神號,也可能招待新任務。不管是哪一項,艦上都只剩下混沌、蓋亞、深淵和尼歐的一架威達,勢必得就近找基地補給。

「是。」

老樣子,尼歐的語調還是那樣不正經,艦長也只好敷衍的應一下。

「 哎,好吧。我知道了。」

尼歐舒口氣站起身,一面說道:

「坦白說,這一帶也確實不能不鎮壓了。」

喀爾納罕失守,黑海周圍城市也慢慢開始脫離歐亞聯邦的支配,轉變成親殖民地的區域,要是就這一路崩盤垮到直布羅陀,那麼歐亞西側將成為札夫特的支配地區,蘇伊士就完全孤立了。

「還是認真點工作吧。」

說到一半,尼歐的臉上忽又浮現一抹不可思議的笑容。

「或者說叫他們認真點工作,你說怎麼樣?」

這時候,在同一艘艦上的維修室裏,床上的史黛拉睜開了眼睛。

睡醒時的感覺就像以往那樣舒暢。不,她甚至覺得比平常還舒服。

她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一個既幸福又安詳的夢。雖然也和平常一樣,她一點也想不起來夢到什麼。

史黛拉慢慢坐起身。這一動,淚水就從臉頰滑落。她愣了一會兒,發現淚水還在不絕湧出,便伸手去摸。

自己為什麼在哭呢?

她不知道,但覺得心底好像有個洞,好像少了什麼。

她擦一擦被淚水濡濕的臉,動作有些孩子氣。再坐起來時,胸前又有個輕軟的東西飄落。她撿起來。

這是什麼…看起來是一塊髒髒的布。上面有乾巴巴的鹽分,有點硬,好像還沾了血跡似的印子。這種東西怎麼會跑到床上來?

史黛拉忽然覺得些許不安,目不轉接的看著那片布。

――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

看得再仔細,也看不出個所以然,那還是一塊髒布而己。史黛拉把布片丟開,走下圓床。

今天不知道有沒有戰爭呢?好想趕快坐進蓋亞跑來跑去。尼歐現在做什麼?要是見到他,他會不會像平常那樣溫柔的對她說話?

一瞬間,她覺得自己好像聽過另一個溫柔的說話聲,但那不是尼奧的。

史黛拉望向她丟在床上的那一塊布。

那道溫柔的說話聲,無形間似乎在讓她倚靠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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