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丹
我自有記憶以來就在這間修道院裡事奉，老神父總對我關愛有加，但他有一個偏執，那就是他不希望我們修士知道太多外在發生的事，因為對於居於邊境且屬於天上王國的我們而言，那些輕如鴻毛。
當然，其他弟兄還是偶爾會從貝都因人那裡得知，他們負責照顧我們的生活，並會在強盜襲來時保護我們。
那天，來了一個新朋友，一位剛剃髮的修士，年紀跟我差不多，但問了才知道他足足大我七歲。
他說，他是突厥人，一生下來就是穆斯林，但有一日他行走在沙漠中快渴死之際，他看見基督將生命之水遞給他。於是那天起他便決定改信基督，一生事奉基督。
「你說你都不知道外面的事？」
「是，我不喜歡得知太多世俗之事，那會阻礙我的修行與寧靜。」
「那你肯定不知道蘇丹阿爾斯蘭的事囉？」
「是，我連聽都沒聽過。」
說到這裡他便興致勃勃起來了。
「我啊，以前可是個弓箭手，我的箭術可厲害了，在我眼所及的範圍內，沒有一個基督徒，啊，不是，基督徒也好穆斯林也罷，只要是敵人，都沒有辦法活下去。我曾經跟隨過偉大的蘇丹阿爾斯蘭，他在曼齊科特擊敗了你們的帝王。」
「我們的帝王？」
「不要告訴我你連你們皇帝是誰都不知道。羅曼努斯！羅曼努斯皇帝！我的天啊，弟弟，我覺得要是哪天你還俗了，我沒辦法想像你怎麼生活。」
「我不會還俗的。」
「這話可不要說太早。好，總之呢，這場戰役真是精彩，我此生永遠忘不了，蘇丹的英姿，勇氣，智慧，喔，主基督啊，您為何要讓這樣的人聽從假先知的話語呢？讓他也歸信主吧！他是您戰士的典範啊！」
「那皇帝呢？」
「天啊，我永遠也忘不了，數量比我們多上十倍的羅馬大軍居然在我們面前潰散，從那些軍團叛逃的我的同族的傭兵們說，皇帝手下最親的親信，他的第二指揮官，帶著所有的精銳騎兵逃走了。他大喊著『皇帝陣亡了！皇帝駕崩了！我們快逃吧！他們要將我們殺盡了！』，於是整個大軍陷入一片混亂，就連看起來最為高大英武的將士也加入了倉皇逃竄的行列，而我們只消一發火矢，敵人便在混亂中哀嚎。我真不敢相信我們居然這的能戰勝。」
「你有殺人嗎？」
「你猜怎麼著？沒有！我的手是清白的！喔，感謝主。」
「但你說在你的箭下無人能生還。」
「唉，這不是重點，重點是，我們居然真的遇到了羅馬皇帝，你們的羅曼努斯，他身上的衣服破敗不堪，直到最後一刻他好像還不知道他身旁所有人都離他而去，在獨自作戰。我們花了好久才認出他是敵人的皇帝，並把他帶給了蘇丹。」
「然後蘇丹殺了他？」
「才沒有！如果是這樣他怎麼會是一個英勇的戰士？他以最高的規格禮待這位戰敗的君王，有些人說他被蘇丹羞辱根本是謊言！他善良的對待他，甚至只要他未來繳納一些金幣就放他走了。」
「真的是這樣？」
「是，是！我的朋友就在現場，他是蘇丹的親衛隊，他說他親眼看到了蘇丹跟皇帝坐在一起聊天、喝茶。他還看聽到他們聊天的內容。那天蘇丹問他，『如果今天是我戰敗了，而你俘虜了我，你會怎麼對待我？』，而你們的皇帝想了一下，便說『我想我會痛快的殺了你，並砍下你的頭顱，在凱旋門示眾。』。聽到這，蘇丹哈哈大笑，回答說『那麼，我對待你的方式將更加殘忍：我要放了你，放你自由。』」
我不記得後來那天我跟他聊了什麼，我只知道沒過幾個月，他就受不了修道院的生活，離開了這裡，不知道他去了哪裡了。
皇帝
那之後過了很久，一天清晨彌撒完，我便看見一個老人，穿著修士袍，坐在會堂角落的石椅上，一動也不動，兩手捂著臉，不知道是在祈禱，懺悔，還是在沉思。
他是新來的神父嗎？還是一個來懺悔的罪人？他們有時候很難分清楚。尤其當他們低頭懺悔時。我走上前去，默默看著他。
隨後，他將臉抬起來。
我承認我此生沒看過如此恐怖的臉，他兩眼被白紗蒙著，裡面仍然滲著血。「有人嗎？」他說。
「我在這裡。」
「你是誰？」
「我是一個修士。」
他淺淺的微笑，他身上不只是憔悴，更多的是一種讓人莫名感到痛苦的氣息。
「小修士，你願意聽一個老人臨終前的遺言嗎？」
「您要死了嗎？」
「我命不久矣。這是我的一個小小心願。」
「好的，請您說吧，我會好好聽著的。」
於是他開始說起他的故事。
「從前他們說我是最勇敢的戰士。他們說他們熱愛我，相信我，在我凱旋時為我歡呼，說我是最虔誠，最偉大的，而現在我卻是最孤獨的，連一隻烏鴉也不願意聽我說話。」
「我在這裡呢。」
「我知道，我只是打個比方。」
「對不起打斷了，您繼續。」
「我本來以為我真的能拯救整個帝國，沒想到我錯了。我真的沒想到。也許終究，以為憑一己之力能拯救世界，終究是妄想。」
「也許只有那一個人能拯救世界。」
「是啊，現在我只希望他能趕快帶我走。」
「在那個國度裡不會再有痛苦。」
「也不會再有背叛。」
他哭了起來，我不知道沒有了眼睛還能哭泣。
「我是真的相信他。」
「誰？」
「安德洛尼卡。」
「誰？」
「安德洛尼卡·杜卡斯。我的禁衛軍指揮官。我從來沒想到他這一生對我的一切忠誠都是謊言。這怎麼可能？我甚至想過，如果我不幸陣亡，那麼將交由他繼續治理這個帝國。」
我想現在我知道他是誰了。
「到頭來，唯一善待我的，反而是我的敵人。而那些害我失去雙眼的，反而是我身邊最信任的人。當我傷痕累累回到我的帝國國都時，等到的不是同為基督徒的子民們的歡呼或哪怕啜泣，而是另一支軍隊，他們死死瞪著你，隨後他們衝向你，殺死你僅存的將士，將你的皇袍撕下，並把你綁入地牢，然後挖去你的眼睛。現在，我將要去往天國，我只祈求神能在最後一刻寬恕我此生所有罪孽，並與我心愛之人道別。我向我最尊敬的仇敵道別，他曾經放了我一條生路，我托人寫了信給他，告訴他，我曾承諾給你一百萬枚金幣，但現在我一無所有，並且將要被神取去，所以我將我僅有的一切都給你，以表達我的謝意。我向我的國民道別，他們至少曾經愛戴過我，而現在他們也許遺忘我了，但又或許還有誰正在哀悼。我向我過去信任的人道別，連安德洛尼卡，連他，我都向他道別，道別他曾經與我一起征戰的日子，只是我期望在天國能不要再遇見他。我向我的愛人與孩子們道別，看哪！他們就在那裡！」
我看見修道院外出現一位女人，我很久沒有看見女人了，她身旁圍著一些小孩，以及幾位神父，幾位士兵，他們遠遠看見老人的面孔，就紛紛跪地痛哭了起來。那個女人與那些孩子們擁抱著那位老人，他們一同嚎啕大哭，神父們與士兵們則強裝鎮定，但我看得出來，他們也想放聲大哭。
沒過幾天，我聽老神父說，皇帝駕崩了，我們有了新皇帝。
背叛者
如今我已經成年了，年紀或許夠大了，當我回想起過去這些事情時，我便不免會為我們的國度感到哀傷。我不再在意老神父的吩咐，我跟著其他弟兄一起聽聽貝都因人講講現在外面正發生的事。我聽不懂阿拉伯語，但我知道，我們的國家又內戰了，但叛亂很快就平息了。
這天，我看見了一位不知道多老的神父，儘管剃了頭，穿著僧袍，但他卻依然讓人感覺到恐懼，他不像一個慈愛的神父，倒像羅馬教廷邪惡的紅衣主教。
他望向了我，他的眼神彷彿在告訴我，他要殺死我易如反掌。他彷彿隨時有十二營的軍隊可以調動，我此生從沒有這麼恐懼過，即便是我十七歲那年遇到了雙眼被挖去的老皇帝那次也沒有這麼恐懼。
他向我走過來。
「年輕人，你在張望什麼？」
「您是誰？」
「我是一介貧僧。」
「對不起，我誤會您了。我剛剛看到您時，感覺到····。」
「恐懼。」
我更害怕了。
「是的。」
他笑了。
「你是應該恐懼。沒有人看到我能不恐懼。就連他們要把我送入這所修道院時，他們也沒人敢把鐐銬銬在我身上。這所我曾親手把一個皇帝送來的修道院。」
「你親手送進來？」
「我親手把很多人送進來。那只是因為我不能殺死他們，否則我也會這麼做。」
「那不是指揮官安德洛尼卡做的事嗎？」
他先是淺淺的笑，接著是哈哈大笑。
「你居然不知道是誰背叛了他？」
「安德洛尼卡·杜卡斯，老皇帝的親信。」
「他不過是個軟弱的逆子。我花了一輩子的時間教他殘忍，結果他還是猶豫不決，耽誤了一堆時間。」
「你····什麼？」
「他太軟弱了，甚至在我們挖去他的眼睛時，他還在一旁苦苦哀求我們饒恕他。」
「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他會阻礙我們。」
「誰？」
我開始大吼。
「為什麼？」
我無法壓抑心中的怒火。這是我自七歲以來第一次發火。
「你為什麼要做出這麼邪惡的事？我們都是罪人，但你是惡人！連地獄都容不下你這種魔鬼！你為了權力居然殺死了你的皇帝，還有那麼多的人！」
他又笑了。
「孩子，你太年輕了。就像那個拿撒勒人一樣。」
「你怎可以如此褻瀆！你都不怕末日的審判嗎？」
「我當然可以褻瀆。我對他了解的太多了。他太年輕了，你也是。你們都不知道這個世界是怎麼運作的，才會傻傻的以為善良才是真理。」
「神會審判惡人，而善良的人將會倖存。」
「你都看見了你的皇帝的下場了，你還這麼說嗎？」
我沉默了。
「這個世界是由暴力運作的，是由戰爭運作的。或者你可以說，戰爭就是神。我們厭惡和平，所以我們才會在每次和平時再次發起戰爭，這不就是明證嗎？我們也厭惡善良，不然我們也不會總是把善良的人殺死。還有虔誠、愛、仁慈，這些全部都是我們厭惡的。你都沒有發現嗎？這才是我們的本性。就是因為你們沒有發覺這個真理才會如此痛苦。我在傳播真理啊孩子，這是真理啊。」
我說不出話來。
「有的人是為了國家，有的人是為了家族，但也有的人什麼都不為。他們只是喜歡看到人痛苦，只是希望戰爭持續下去，它們是支配這個大地的萬能的精靈，它們賦予了我們自相殘殺的能力，而我們從中得到了真正的快樂。殺戮才是真理，孩子，而我是這新真理的使徒。」
而那就是我所聽到的，我那天夜裡整夜睡不著，我不記得了，我好像還哭了。但後來，我打起精神，在清晨以前，我逃出了修道院，我決定要走到這個世界上，我要面對這世上的邪惡，我要一生對抗那種精靈，這將是我永遠鬥爭的目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