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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罪惡問題與神義論,兼論約伯記

拜占庭修士 | 2023-12-11 14:12:32 | 巴幣 2014 | 人氣 434

「集中營證明了神不存在。」

在希伯來-基督教傳統(甚至包含伊斯蘭)之外,古希臘與羅馬哲人們(眾所周知,這兩者的哲學很快便融入新創的基督教中)就在思考這個問題了。「如果神存在,那麼為何苦難存在?」,這個問題最早為人所知的是版本伊畢鳩魯罪惡問題(雖然這問題絕對不是始於他,但他的提問法至少是存在最久最久的),而他自己對這個問題給出的回答是「神不存在」

早在基督教之前,古希臘人與羅馬人就已經對這問題有所回答了,畢達哥拉斯學派和赫拉克利特等可能就有。我不記得蘇格拉底與他的傳人們怎麼回答這題(蘇格拉底早在伊畢鳩魯學派興起前就已服毒死亡),而且我實在不熟古希臘,但我知道古羅馬有非常多積極思考這個問題的哲人們,好比柏拉圖主義者與斯多葛學派的人就很對這個問題進行各種、各異的回答,並都表達對伊畢鳩魯無神論的不屑(他們捍衛的對象可能是朱庇特、諸神、天意或是非人格化的至高存在等)。

在希伯來傳統中,虔誠的猶太人也詢問過這個問題。被敵人追殺的大衛,坐在斷裂的石牆上望著廢墟的耶利米,以及許許多多遭遇迫害的人們,他們都曾問出這個問題,並給自己提出了回答。

到了基督教年代,神學家們(其實很多人只是哲學家而已)也都成天在回答這個問題。例如早期的教父們。最一開始的基督徒在沒有太多哲思或神學的前提下認為「邪惡與苦難是因為神允許才存在的」。後來,神學大家奧古斯丁認為「邪惡並不存在,萬事、萬物再創造的最初並不邪惡,神並沒有創造惡,我們所看見的惡是善的缺乏是因為自由意志而被人選擇出來的」,這樣的想法(幾乎)支配了整個歐洲神學界一千年,人們沒有繼續追究思考罪惡問題的必要性(否則你是異端)。

到了啟蒙時代後,隨著宗教改革,教會對神學問題的詮釋無法再壟斷整個世界,罪惡問題又再次被人提起,懷疑論者(那時他們還沒發明出無神論)因此開始對神的至善、全能或存在的合理性提出質疑。與此同時也出現了坐在他們對立面的反方,例如萊布尼茲就跑出來說,「惡與苦難確實是存在的,但我們所在的千千萬萬種可能中,這個世界已經是最好的世界了」,他還順便賦予了對於這個問題的回答一個專有名詞,叫做神義論

當這問題被多方吵到爛時,哲學界的哥白尼,康德出現了,他對大家說你們都錯了,嘗試以理性去證明神存在或不存在是不可能的」,然後又說「但若沒有預設至善的神的存在我們便毫無道德的可言,所以我們必須預設神存在」

在康德以為他能把這個問題徹底終結時(像奧古斯丁那樣),他完全沒想到他的思考邏輯又會被黑格爾和叔本華兩股巨大的力量扯開,他們倆又分別誕下兩個逆子。隨後剛好費爾巴哈出現了,他發明了無神論(費爾巴哈以前歐洲所謂的「無神論」與費爾巴哈以後的「無神論」截然不同;法國大革命時代的那些「無神論者」在現代框架來看根本是虔誠教士,碰巧科學家達爾文(他其實是虔誠信徒)在提出他的觀察時講到了寄生蜂的產卵方式,無意間給予了這個運動巨大的力量,孔德們與馬克思們紛紛宣稱自己是他的傳人,「因為達爾文證明了神不存在」(達爾文則只覺得「三小」?)。「先知」尼采大聲宣布「道德沒有存在必要,對神的預設不再有必要」,而接著以預設無神論為基本立場的哲學出現在整個思想領域,罪惡問題又一次被人們忘卻了(或踐踏了)。

前面所有的問題與所有的回答,從伊畢鳩魯到尼采,從愛比克泰德到萊布尼茲,畢達哥拉斯的自然規律、奧古斯丁的一元論、阿奎納的初始動力論、克卜勒的宇宙和諧、康德的道德形而上學……所有這些問題與回答,全部在半個世紀後的一個問題前顯得微不足道——「大屠殺」

大文豪杜斯妥也夫斯基(其實他也是神學家)以一個虔誠信徒的身分,反過來用他筆下的一個無神論者的質問自己,說「如果有個孩子在你面前被殺害,你能坐視不管嗎?」

「無辜的小女孩被殺死了。神呢?神在哪?」,他控訴自己,「如果有個孩子死在你面前,你會做什麼?」,虔誠的小修士在淚水中脫口而出,「槍斃他!槍斃那兇手!」

兩戰發生了,德軍(還有義大利,但沒人在乎)將人們丟進用鐵絲網圍成的刑場,日軍(還有義大利,但沒人在乎)將生化武器撒在中國東北,集中營與勞改營被創造了,各類型的現代與後現代神學和反宗教運動興起了,苦難神學、十字架神學、存在主義神學、甚至上帝已死神學……他們再次創造各樣的證詞,但面對這個質問,他們都顯得那麼無力。

硝煙已緩緩散去,但並不意味它不會再來。朝鮮、越南、斯里蘭卡、緬甸、高棉、文革、盧安達、波士尼亞、奧克拉荷馬市爆炸案、哥倫拜恩校園槍擊案。殺戮仍存在,它並未隨著集中營的煙霧散去,而是換了一個又一個的名字,無辜的孩子一個一個死去。「神在哪裡?」瓦楞堆裡的人問。

我無法回答。或許沒有人能回答。那是祂的事,那也該由祂來回答

聖經中有一卷書叫做《約伯記》,它寫成的時間可能比其他所有書卷都還要早。約伯是智慧、虔誠、善良且正直的人,且總是幫助身旁的人。書上寫道,甚至連神自己都在天使們面前說「地上再沒有人像他完全正直、敬畏 神、遠離惡事。

那時,眾多天使中有一位站了出來,那天使叫撒但(撒但一詞原文很單純就是「反對者」的意思。請注意,這裡是整本聖經中第一處提到撒但這個名字,也是唯一一處真正明確提到撒但的所作所為與它親口說的話,其他幾乎都只是提到一個幻象或是用來比喻其他人事物;包括教徒、無神論者甚至神祕主義派撒但教徒似乎都沒發覺這點的重要性)。撒但質疑約伯,它對神說,「約伯敬畏 神、豈是無故呢。你豈不是四面圈上籬笆圍護他和他的家、並他一切所有的麼.他手所作的、都蒙你賜福.他的家產也在地上增多。你且伸手、毀他一切所有的、他必當面棄掉你。

於是神任由撒但隨意的傷害約伯。它先後摧毀了約伯所有的牛羊、家產、事業,殺死了他所有的孩子與僕人,甚至摧殘他的身心,打斷他的每一根骨頭,讓他全身長滿毒瘡,一個人痛苦的、獨自的坐在荒原上,身旁只剩下他的太太。她對他說「你仍然持守你的純正麼.你棄掉 神、死了罷。

在荒原上,三位他的「朋友」來到了這裡,看到已經不成人形的約伯,他們先是一同痛哭,隨後與他一同沉默了七天七夜。

七天後,約伯開口了:「我但願我從來沒有誕生過,因為我被生下來反而需要經歷和目睹這一切苦難。」

接著,第四章到第三十七章,長達三十三章,乃是他的三位「朋友」(還有一個不知道是哪裡來的年輕人)與約伯繁瑣、深奧且沉重的辯論。他們質疑了約伯是否真正虔誠、是否其實他傷害了其他人或是對旁人的苦難袖手旁觀、是否他的兒女其實充滿罪惡、是否這一切都是應得的。他們說,這一切一定有因有果、這一切一定是善惡報應、一定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要嘛他不虔誠,要嘛他的子女不虔誠,要嘛他們當中有人犯了錯,有人做了壞事……。

這些段落以一個人質疑,約伯反駁,然後另一個人再質疑,約伯再反駁,不斷重複形成。整卷書的結構類似柏拉圖對話錄,篇幅比蘇美詩歌還要長,彷彿不像那個年代的產物。

而約伯,從始至終都強調一件事——我沒有犯錯。我問心無愧。我的孩子同樣沒有犯錯。

然而約伯並非從未動搖。雖然他將他的朋友所有人全部駁倒了,但他卻無法駁倒它自己。他想質問,質問那個賜下災難的神,一對一,面對面的質問。他並沒有咒詛祂,也沒有褻瀆祂,但他不知道他受苦的真正原因。「請回答我」,他說,「我為什麼受苦?」

然後,「祂」回答了。

那時耶和華從旋風中回答約伯」書上這樣寫。祂並未直接回答約伯的提問,而是開始詢問約伯:「我立大地根基的時候、你在哪裏呢.

祂說到了祂如何創造了光,說到了大地,說到了光如何普照在大地,說到了死亡,說到了天空、大海、雲、風、雨、繁星、冰與雪、雷與電、光與暗存在的意義,說到了野牛的蠻力,母山羊生育的苦楚,說到了獅子與烏鴉,說到了自由的野驢,說到了鴕鳥的羽毛,說到了戰場上的馬,說到了住在群山之上的老鷹。

祂說,「當我創造這一切時,你在哪裡?你有能力統治這一切嗎?」

祂繼續說,仍未回答約伯的質問。「你豈可廢棄我所擬定的.豈可定我有罪、好顯自己爲義麼。

祂說到了群山曠野中的巨獸貝赫莫特,牠能將萬物當作玩具,利牙如刀劍一般,無人能傷及牠分毫,祂說祂創造了牠,也創造了約伯。

祂說到了海水深處的海怪利維坦,世間無一人能與牠抗衡。標槍與魚叉都無法刺穿牠的鱗片,鐵和銅對牠來講都是乾草和爛木,嘴巴能噴出火與煙,心結實如石頭,令人恐懼且無所懼怕,唯有祂能支配牠,控制牠,甚至把牠像麻雀般把玩。

隨後,祂說完了。

作為聖經中唯一一個直面苦難問題的文本,這是唯一一次祂可以直接回答這個問題的時刻,祂放過了這個機會,沒有替自己辯護。

聖經中有三卷書被稱為「智慧書」,《箴言》、《傳道書》、《約伯記》。《箴言》講述了我們所熟知的倫理與因果報應,善有善報,惡有惡報,世界就是這麼運作,世界是理想的;《傳道書》則講了,不,有時候善不見得一定有善報,惡也不見得一定有惡報,這世界是混沌的,未來是不可知的。

《約伯記》綜合了以上兩個觀點。約伯的三位朋友相信因果報應,並以此為由譴責約伯;約伯則明白他並不是因為自身的所作所為而得到懲罰,但他卻也無法理解神為何這樣對他,為何他什麼也沒做,卻招來這麼多的災禍。

然而神卻沒有回答他的質問,事實上,祂大可直接告訴約伯祂與撒但的賭注,告訴他苦難的源頭,但祂卻沒有這麼做,而是把世界搬到他眼前,讓約伯看見他的渺小,並反過來留下無數的問題。

也許,不只是人在懷疑祂,祂也在懷疑人,若將一切苦難加諸於他們,他們會怎麼回答,他們會怎麼選擇。而在一切過後,驕傲的在撒但面前說「看哪!」,讓渺小的生命證明他們自己,讓它不再有藉口質疑。

也許不只人在決定是否要相信祂,祂也在決定要不要相信人。

在詢問我們為何要受苦前,我們應該先詢問我們為何要被生下來以受這些苦。我們隨時可以以自殺來脫離這一切苦難,或更徹底一點,成為邪惡本身,將苦難施加給其他人。這些是撒但證明它的質疑的證據,而那些在苦難當中仍然正直的人,那些少數勇敢面對、接受甚至反抗命運的人,則是祂對它的回答。

故事最後,祂讓約伯恢復了過去的光榮、事業與快樂,甚至比過去還輝煌,賜給他更多的財富,讓他誕下了七個兒子,與另外三位最貌美的女兒。正如過去祂沒有回答祂為什麼要降下苦難一樣,祂依然沒有告訴我們為什麼祂要賜下幸福。故事就這樣結束了。

或許我們全部人都答對了,或許我們全部人都答錯了,或許即便我們詢問了,祂也不會回答,至少不會給我們我們想要的回答。或許,祂想要我們的回答。

我不知道,我不是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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