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之誡：馭魔（1）
星期六的夜晚，就該叫副官泡杯咖啡，鬆開軍服扣子，坐下來欣賞剛下檔的羅曼電影，把繁忙的軍務拋諸腦後，等情緒醞釀到最高點，再把精靈女奴帶到寢室，享受美好的一夜溫柔鄉。
明明該這樣，為什麼──
「噗呼、咕嚕」
電影正播放至觸礁船沉，傑客拚了命的呼喊螺絲，惡水突然的淹上廊下、紅地毯和水晶吊燈瞬間染上黯淡的幽藍，浪花灌破船艙房門──
「碰咚！」
也灌破了厚實鐵門，把我刮捲進湍急洪流之中。
「咕嚕、喔？！」
身體打滾著撞上石磨鐵鑄的基地壁面，摔碰床架桌椅；手肘、大腿、腹肚、甚至是側腦都無一倖免，老早便退化的肌肉深沉陣痛，嘴裡也全都是淡鹹碧水，浪潮不知道把身體翻了多少圈，腦和胃袋被晃到變成豆腐，彷彿臟器被吐了好幾輪出來。
「咳、咳！」
當天旋地轉終於結束，我瘋狂的咳嘔吐水、渾身劇痛加上搖晃的朦朧感，證明自己依然還活著，伸抓手指向前爬，黑到像是夜晚的眼界因為晃動而模糊。
「喝、喝……嘔嘔嘔嘔嘔嘔！」
喉嚨發出的沙啞嘶吼，聽在耳裡像是隔了一個海溝那樣遙遠，身體不斷重複著反芻，劇痛欲裂的腦中回憶著老婆跟兒子的臉孔，卻一點也不清晰鮮明，反而是──
單手拉扯精靈女奴頭髮、邊揮汗振腰時的聲聲哀喘在耳邊繚繞。
這一瞬間，手臂好似回復了精神，奮力的繼續爬。
往前爬。
「答！」
好像抓到了一隻濕透的迷彩袖臂，我咬牙撐起頭，那位平頭士兵臉部腫脹發青，明顯已經死了，順著往遠方看，那是……一座小丘。
迷彩軍服屍體堆成小丘。
並非有誰刻意製造，不過是灌入要塞的水將屍體沖出來，稀鬆平常、就像消毒過後堆在排水口的蟲屍一般。
「不對……不對！鐵之槐德爾要塞，對精靈作戰的不毀前線，怎麼可能會被天災給──」
天災？發抖的手撐起地面，翻過身、眼裡的星月夜三者清晰分明，彷彿在無限延伸的長畫布上繪出遼闊天際，根本……沒什麼暴風雨。
「不可能、不可能！那我的要塞，究竟是被什麼──」
「啪擦！啪擦！」
搗爆西瓜的響音雖然不是特別刺耳，卻讓神經不自主地發抖，眼球一抽一頓的轉動、注目，那柄巨槌取代了迷彩服士兵的頭部，那隻手臂抽蓄著、很快便失去生息。
視線順著手把移動，握槌的女性有著一頭短髮，在月光下有如蒼金色水湖落入靄靄白雪；黑色連身裙繫上純白圍兜，柔軟的領口、蓬鬆的裙襬都裝飾著漂亮白蕾絲，那身典雅而美麗的女用制服，代表她是某位貴族的專屬僕從，也是血脈卑賤的象徵。
如今，秀麗的衣物和長靴上卻沾著滿滿髒血和肉屑，女僕搖晃身體著拔起大槌，碎肉牽起黏線、伴隨肉泥的糊音，我這才注意到，女僕嬌小的體型只比巨型鋼槌矮過半截。
一位尚在發育期的少女──
她赤紅目光一轉，純粹的殺意和我四目相交。
「咿？！快、快來保護我！誰來保護我啊！！」
嘎軋軋──嘎軋軋──
柄槌在地上磨出火花、沉重的靴音步步逼近，我只能拚了命的划手後退，非但無法拉開距離，反而還逐漸看清她的樣貌。
雪白的肌膚，玫瑰花瓣般亮麗的大眼，小鼻薄唇如石雕名家琢磨般精緻，那無可挑剔的美麗五官和蛋尖臉，無論是眼距、眉線、額高，軟頰、嘴下，通通都可以說是完美配距，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幻想出來的美麗生物，再配上獨有的尖長耳朵，那就是──精靈。
即使是隨便挑選，長相、膚質、髮澤還是身型都是無可批評的頂級，好似永遠不會變老變難看的人種，高矮豐瘦品嘗起來皆是不一樣的韻味，多虧她們，多少年過去我都無法戒掉性癮，認真的對待老婆。
「（舉起巨槌）」
「糟、糟糕看傻了，別殺我！妳知道我是誰嗎！」
「……」
「等一下！妳不認識我嗎？安格洛中將啊！要塞的指揮官！」
「指揮、官？」
「對！指揮官！護送我到附近的城市，我可以讓妳當小副官，從今以後不會有人欺負妳了，好不好？」
「找到、指揮官了。」
「咦？」
鐵餅大槌鑿開大氣、轟發一聲怒吼，只聽「砰！」的悶響，埋沒了我的膝蓋以下。
膝蓋……以下？
「呃啊啊啊啊啊！」
「砰擦、砰擦。」
「雙腿切除成功，遵循命令帶回。」
「好痛、好痛啊啊啊啊！」
精靈女僕絲毫不理會我的呼救，一腳把我踢翻身，拎起後領，拖著我繞過屍山，不管怎麼哀嚎哭喊，女僕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咕唔、嘔……」
「哦，又見面了，中將。」
「……啊？」
男人拉稱酒紅色的西裝外套，像個流氓一樣開腿蹲下，滿滿鬍渣的方正臉龐曬成麥色，額頭到左眼下有一道深疤，他是──
「齊、齊格林先生！快點阻止這個瘋子女僕！」
「哈哈哈，當然要阻止啦，四重，放這邊就可以嘍。」
「是的，主人。」
「主、主人？」
「哦，我沒來得及跟你說，除了妳見到的那兩位之外，我還有四個好僕從呢。」
他朝了招手，躲在樹後的兩個女僕走了出來，雖然同樣擁有精靈特有的姣好美貌，頭髮卻一點也不光澤金耀，像是把炭墨撒在髮絲上一般混濁，耳朵的尖長程度也跟習慣的不盡相同。
「混種精靈……這就是你襲擊要塞的原因？因為覬覦我的玩具！」
「這麼說也算答對吧，咻、差點忘了解除『裝扮』」
齊格林拉長自己的左臉頰，五秒、十秒，不管是鬍渣、兇悍的眼神、粗糙的肌膚，通通在他一口吐煙後消散，變成一張俊俏的弱書生臉，他拿下耳罩，尖長耳朵立刻從桃紅色的短髮下「蹦！」跳出來。
「你、你……」
「沒錯，我也是精靈，中將。要說是為了被俘虜的暗精靈們也好，為了趨緩前線緊張也罷，更重要的是，你們很適合拿來測試呀。」
見著我完全不能理解的反應，他站起身來、彷彿在炫耀似的張開雙臂，彎弧勾勒的嘴角讓弱氣的五官染上一縷邪氣。
「你不懂嗎？就像你放跑年邁的精靈，測試士兵的射擊能力；就像你綁著不聽話的男精靈，測試迫擊砲準度和火力，就像你給女精靈投餵毒品，測試奴役需要多少藥量，我也在測試『女僕』的能耐啊？然後呢！十戒僅僅只湊齊六位，就能殺光數千名受訓精良的士兵！哈哈、哈哈哈哈！」
「……哼，你就盡管囂張吧，反正等到天亮，支援就會──」
「不會來。」
看起來大約只有十歲的混種精靈女僕往前跨一步，混濁的黑瞳毫無感情，低視俯覽著我。
「正山的戰場出口、地底的秘密通道已經封鎖，你們一個都活不了。」
「唔、唔啊啊啊啊啊！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需要做到這個地步！」
「因為主人的命令是──不留活口。」
沒錯，不留活口。
背倚著鹿柴，我仰頭想像正門口的狀況，邊叼甩著九重捲好的香菸玩，因為沒有點燃，菸自然不會變短。
不如說……菸都被凍成一根冰棍了。
既然指揮官沒跑進我的暴雪領域，那大概是被沖去正門了，就是說，我只要處理幸運逃出來的雜兵，想來有點沒幹勁。
「喝、哈啊……救命、救命啊！」
呼嘯的風聲中突如其來有人聲，耳朵敏感的顫跳，沒想到有人能在暴風雪之中走那麼久。懶懶散散的頂撞屁股起步，豎起指尖對前方輕畫，擋人視線的暴風雪立刻開拓一條無風區域，立刻看到了那位迷彩服士兵。
他雙手環抱覆霜的身體，僵硬的提步前進，風雪突然停止，對方當然也看到我了，他張嘴想呼喚，卻瞬間呆愣。
一定是注意到我的耳朵，他下意識地伸手到到口袋，握住了什麼，拔手一抽對準我扣板機。
「呃？！沒辦法開槍？怎、怎麼……」
這麼冷的天氣，板機當然按不下去，看上去很慌張但不打算衝過來搏命，唯一的參賽者還這麼蠢，可惜了。
撥動空氣，消失的風雪再次吹拂，甚至還比剛才更加猛烈，悠然地踏著高跟鞋往前走，再次見到士兵的時候，他縮蜷的身體已經滿蓋雪堆，蹲下來確認鼻息──嗯，斷了。
「……」
仔細一看，他左手持槍，右手握住了一張紙。彈指在指尖點燃火焰，將其僵硬的手指扳開，那是──
一位女性的照片，還有條麻繩項鍊，關鍵的首飾是一顆綠寶石……不、仿造的綠琉璃珠吧。
正好我也有一顆呢。
沒遇到主人之前，我也會像這樣舉高綠寶珠，在太陽底下欣賞。
…………
碧綠寶石晃過窗戶、多面菱角的翠晶折射樹梢間散洩的暖陽。
墨、碧、柔、閃、硬──深淺不盡的色綠因為透光而璀璨，很難想像，就如同草、如同水、如同山蔭間的濃霧，都是自然的產物。
「唰嘩──」遮掩房門的紗簾被粗魯撥開，探過來一張瘦長的臉孔，尖而柔軟的長耳朵擦過門框跟著探出頭，真的很像家附近晃來晃去的那條笨狗，不管看幾次都很可愛。
「笑什麼？」
「沒事前輩。」
「妳知不知道她去哪了？」眉頭深鎖的前輩用眼神探向隔壁床，我立刻搖搖頭。
「哼、本來以為跟妳當室友她會乖一點。」
不知道該如何回覆，我緊張的縮起身體，埋頭抱著膝蓋，這個姿勢脊椎會壓在床頭板上、非常不舒服，但我不想表現出來。
「總之妳先換上正裝，等等有個大人物要來。」
「我還不夠格接待貴賓。」
「他想見所有人，聽懂的話就乖乖換衣服，等待命令。」
說完，前輩自顧自地轉頭離開，剩下蟲鳴鳥叫、在毫無裝飾感的宿舍房內迴盪。
心中反而逐漸湧上安心感，我躺靠在窗邊，繼續舉高綠寶石，讓晶體閃耀發光。
『高潔、高雅、高尚，以及無上的魔力，王選的神殿守護者啊！帶著榮耀而生，死為聖域的英靈！』
老邁而兇悍的警告在高塔內迴盪，祭司說，任何擅闖的賊徒聽到都會心生畏懼好一段時間，不過對於天天踏入神殿的士兵來說，這更像在催促我們為信仰做出貢獻。
而戰士能做的，也只有戰死了吧。
露德賽維之塔──顯而易見，名字是取自於精靈王隨從之一的露德賽維，最上層的神殿供奉著他所撰寫的聖典，為了守護它，才需要我們──三十二名神殿守護者。
「啊哈～嗯，到底為什麼要聚在塔前再一起上樓啊？簡直蠢斃了。」
「三十一！別講這麼大聲，又要被前輩訓斥嘍？」
「隊列拉得這麼長，他們最好聽得到，吶、三十二？」
「嗯。」
「妳明明就知道三十二不會說話！真是……」
「喂後輩。」
二十九微微回頭，低沉的嗓音帶著些警告的意味，一瞬間，三十和三十一便沉默下來聽著。
「我聽十二說，今天有個大人物要來挑選人。也許從我們上樓梯的這一刻，評鑑就開始了。」
沒錯，就是評鑑──嚴守規則、盡忠職守、規律生活、時時刻刻保持高潔、高雅、高尚。
身為神殿守護者，最重要的就是評鑑分數，否則不會有自由時間，成天要泡在神殿裡教育訓練，聽大神官嘮叨唸道。
『三十二，明天將是妳的第一個假日，貴為神殿守護者，無論何時何地都不可失於禮節。』
正因如此，我都待在宿舍裡，不需要想東想西、多好。
『天啊！神官長那些話不是叫妳悶在房裡好嗎！真不敢置信室友是這麼無趣的傢伙。』
但對三十一來說，沒有休假可能比不吃飯還痛苦，想起前輩今早的提醒，我戳了戳身前的她。
「三十一。」
「有話快說。」
「不出去就不用趕著回來。」
「噢天啊，我一定要取得好成績擺脫妳。」
螺旋的樓梯過後是懺悔室的關口、緊接著又一長段螺旋梯，同樣的樓梯總共七段。正常走這個階梯，都會靠魔法來代步，可惜最前列領頭的「個位數」們致使致終保持整齊劃一的步伐，沒使用任何魔法，我們新生代也只能拚了命的調整呼吸、使著體能踩踏出節奏，一層一層上樓。
無趣之中，我的手指偷偷拂過石牆。不管是石板打磨的階梯、還是粗石堆疊的牆壁都顯得古樸陳舊，卻不見任何一塊石子剝落，更沒半點灰塵，因此有『神塔由露德賽維大人親自打造』這麼一說。
不過，這也代表這裡永遠不會改變。
祈禱室、詠典廳、齊唱所、聖泉間，然後是祭司們的處所，八層樓過去，總算來到通往神殿的大旋轉梯。
「韃、韃、韃──」我聽著整齊如一的腳步，提起眼珠子偷看神殿入口處，那裡站立著的異物，好奇的盼看隊列經過。
沒錯，最高層的神殿，除了祭司跟我們以外的，都是異物。
擦面而過，我快速轉動眼珠打量著他。異物身穿一整套的酒紅色奇裝異服，質地精緻厚重、縫線平整到不像手縫，鞋子是皮革、卻用了模板碩型，不得不說，非常好看……嗯？
突然有個輕而小的聲音在他背後響起，我略為探頭察看，簍空的長窗探出了一個紅髮女性的半臉，和我四目相交。
「一直盯著我看，有事嗎？」異物特意遮掩住那名紅髮女性，提高音量困惑的問道。
……不妙、非常不妙，要是讓大神官的發現我盯著貴客，一定會被記點訓誡，我只好裝作若無其事，踏進神殿內部。
…………
……待續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