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鷲鎮南面的建築更加寬敞,幾乎都蓋有厚重的雙開石門,獨幢的小樓彼此不相連。
莫宇帆轉入一間敞開的大廳,明亮的照明和北街昏黑的雜貨店天差地別。牆上的拳頭大的礦石發出柔和藍光,下方是寒易天熟悉的符文。長長的櫃台後空無一人,只有拉開的空椅兀自旋轉,似乎是剛才還在的某個人有事臨時離開。
供旅客休息的實木大桌旁倒是有一道黛灰色的身影,背對門口撐在桌上,忙著埋首研究著某份文件。桌子一角擺滿了紙張,椅子上還丟著兩個行囊。
見到熟悉的背影,莫宇帆腳步一頓,遲疑喚道:「祖卿?」
「哎呀,莫莫,真巧!」女子回過頭來,訝異地揚眉喊道。
接近深棕的黑色長髮綁成馬尾,因微卷而顯得毛躁粗糙,在身後翹成蓬亂的一束。即使在冰寒刺骨的天氣,那人也只穿著簡易的胸甲和長筒護手,裸露在外的大片古銅色肌膚泛著晶潤光澤。露指皮手套隨指頭的舒握發出聲響,壯實的大腿與碩健的翹臀包裹在緊身皮褲裡頭。
彷彿是為了應付周遭的目光,女子在肩頭隨意罩了件黛色的寬袖長衣,只是未綁的繫帶和其衣襟大開的程度充分昭示了主人的敷衍。
莫宇帆鬆開寒易天,攏袖行了一禮:「您為何在此?」
「我剛準備出門去南邊接貨就遇到暴雪,線路不小心偏了不說,上一站迫降還收到一堆委託,只好改走紅鷲。看來我運氣很好啊!你這十個月只踏出山門一步的孩子竟能被我遇到。」女子視線落在後方的寒易天上,摸著下巴賊笑:「哼哼,這該不會就是傳說中的……我不會是梓柷以外第一個見到的吧?」
背上的大衣隨著手臂揚起飄落在地,她也不在意,直接用腳後跟隨意踢起。黛灰的大衣飛上一旁的椅背。
莫宇帆往側面退開一步,露出身後的寒易天為兩人引見:「如您所見,此乃聞溪縣寒家十八子,現居小恆山,是我宸翰宗的關門弟子。寒易天,這位是恆山派玄鏡峰的少管事祖卿,來打聲招呼。」
第一次正式面見恆山派的其他前輩,寒易天心裡一陣緊張。他掛上自己最完美的微笑,經過師父時用眼角瞥了一眼,確認師父想要他舉行什麼樣的初次亮相。
『飄久一點。』莫宇帆用眼神示意。
『遵命。』寒易天以燦爛的笑容回應。
祖饒有興趣地打量,等到寒易天禮畢才稀奇地問道:「本家的孩子?」
「是。」
「我還以為你會遵循小玉峰的傳統在路邊隨便撿個乞丐,沒想到竟是東南十二家的孩子。你徒弟就你徒弟,什麼宸翰宗的弟子,說話拐彎抹角。」祖毫不在意地戳完莫宇帆的痛處,彎下身揉起寒易天的腦袋:「當他徒弟很辛苦吧?不要放棄好好活下去喔。」
對於莫名中肯的鼓勵,寒易天不知該如何反應,只好尷尬地陪笑:「晚輩會努力的。」
可愛的回答惹得祖哈哈大笑。她拉開對面的椅子招呼男孩過去,親手為寒易天倒了一杯熱茶。寒易天先以眼神詢問莫宇帆,得到師父許可之後才向祖道謝入座,小口地喝了起來。
茶裡有一股淡淡的甜香在舌根扎根,細膩的花果香氣充盈鼻腔,讓小魔族舒服地瞇起眼睛。隨著恬淡的甜味往深喉擴散,渾身的痠痛似乎都舒緩了下來。
祖的魔爪在小魔族腦頂肆虐,摸得盡興後直起身子繼續戳莫宇帆的傷疤:「所以你債還完了嗎?」
「此事為何眾人皆知?」莫宇帆頭痛地扶住額頭:「這裡的人們未免也太八卦。」
「不不不,我可不是從這裡的人聽說的喔。」
祖露出危險的笑容,轉身翻起行囊,從桌下掏出一疊紙遞到莫宇帆眼前:「你看,今年的新春季特刊。」
刊報繪著一幅少年拽著不肯前行的騎獸,在山路上辛苦拔河的畫面。上方用粗大的黑字標註──
【恆山派宸翰宗陷入財務危機,宗主被迫打工辛酸畫面流出!】
角落還擠了眾多服飾厚重的調查隊隊員,人手拿著兩根發亮的瑩草,正在揮舞聲援滿面猙獰的少年。
「噗咳!」
寒易天一口茶吸進氣管,大力咳嗽起來。
「順帶一提,這份刊報是謹言給我的,說是在普普羅納商會發行的特刊上看到的。他還掏腰包資助加印擴大發行範圍。」祖聳著肩膀,不知為何聲音聽上去有些幾分同情,絕對不是錯覺:「有空多來玄鏡峰玩玩啊。」
莫宇帆的拳頭慢慢握緊,背後彷彿冒出黑氣。
「謹言對此恐有微詞呢。」
「打啊,你儘量打。那小子腋下長幾根毛就以為自己是男子漢,不知天高地厚的死崽兒就是欠人教訓。你不要客氣,把他往死裡兒揍,打死了算我的!」
祖大咧咧地拍桌,指著莫宇帆大聲吩咐,豪放的發言嚇得寒易天差點忘記微笑。莫宇帆倒是習以為常,攏起雙手朝祖一拜,面上的笑容怎麼看怎麼恐怖:「那就恭敬不如從命。」
寒易天目瞪口呆地看著暗線交易現場。高,兩邊都真高。祖卿兩三下就把不愛出門的師父誘上玄鏡峰;師父的打人也立刻上升成奉命行事,手持箭令,理由正當無比。
這就是所謂的互利互惠!他要向祖前輩多多學習!
就在小魔族忙著欽佩的時候,祖接著從桌上撿起三張薄紙塞進莫宇帆手中:「這個也交給你了。」
莫宇帆面色微異,剛要開口,祖又從行囊側面的口袋掏出一根指頭大小的白色物什塞進他的手裡。
「諾,騎獸借你用,去吧。」
莫宇帆沈默片刻,遲疑地問道:「您不是為此特地繞過來的嗎?」
「我不擅長狩獵啊,地方的請託又不好拒絕。既然你都來了,那就拜託你嘍。正好省去我一番功夫。」
莫宇帆翻著手中的委託書,視線從報酬上飄過,欲言又止。
委託是來自周邊一帶比較富裕的居住區域。附近的主要幹道被暴雪掩埋坍塌後遭到魔獸佔據,確實不處理不行。但是……
見莫宇帆一副為難的樣子,祖挑起眉毛:「怎麼,你近年轉性了嗎?我以為你喜歡這種委託。」
莫宇帆看看天色,又看看手中的委託書,最後垂下視線。
「酬勞能勞煩您送去洞庭天嗎?還有屍體的後續處理。」
「當然可以啊,小事一樁。後續交給這裡的辦事所處理就好了吧?」
莫宇帆折起委託書放入懷裡,另一手卸下背上的籮筐。他將行李塞進徒弟腳邊的桌底,從大廳後方的角門走了出去。寒易天本想跟去,被莫宇帆勒令在鎮上等候,臨走前給了他剩餘的通貨,准許他自由在鎮上走動,看到想要的可自行購買。
大廳內只剩下寒易天和祖,祖拉開對面的椅子為自己斟了一杯熱茶。不久後,一位穿著整齊的男子從二樓走了下來。看到不認識的面孔,他先是一頓,見兩人待在一起便沒有多問,逕自回櫃檯後方坐下,埋進文書工作裡。
寒易天收起乾癟的錢袋,決定留在大廳裡面。他不是對小鎮不感興趣,但因為祖還在盯著他看,他覺得先行離席不太禮貌,而且比起小鎮的風景他有更想知道的事。
「請問前輩,您方才說『轉性了』是什麼意思?」
他交疊雙手微幅傾身向前,以請教的姿態向祖發問。
「啊?喔,那個。莫莫從來不推魔獸的委託,即使沒有酬勞他也會去。我第一次見到他接委託會猶豫,果然養了崽兒後性格都會變呢。」
並不是,莫宇帆只是怕耽誤回去的時程,到時候會被莫羽發現而已。寒易天瞥向門外心道,面上不顯,趁機好奇地開啟話題:「師父以前是怎麼樣的人?我聽說他昔日在恆山派有許多傳聞。」
「傳聞?」祖愣了一下,忽然嗤了一聲:「你沒有看過他獵魔獸嗎?」
「晚輩剛開始隨師父下山,還未遇過魔獸。」
嚴格來說是遇過一次,是師父和梓柷師兄抓鋼狼給莫羽「雪恥」的時候。只是那時他忙著救師姐,沒能仔細看師父的動作。除此之外他只看過師父扔劍插影人,剩下的都是砍柴,砍樹,還有砍牆壁。
「那敬請期待。他以前在恆山就是那樣,對誰都兇殘得很,等你親眼見了就知道了。不過一宗之主嘛,還是有點血性好。」
話題很快地結束了,氣氛陷入膠著,大廳內只聽得見來自櫃檯的紙張沙沙聲。坐在對面的祖捧起茶杯,好整以暇地盯著他看,似乎在等他繼續開口。於是他斟酌了一下,再接再厲問道:「梓柷師兄過得好嗎?」
「挺好的啊,過年的時候喝酒幹倒三個人呢。」祖笑咪咪地撐著下巴,看穿他的內心:「你想問什麼儘管問吧,不用客氣。莫莫那個悶葫蘆估計什麼都不會講。」
見意圖暴露,寒易天低下腦袋,以兩手握住茶杯,輕輕地磨蹭粗糙的陶面杯身。
「晚輩聽聞梓柷師兄落居在玄鏡峰。」他深吸一口氣,鼓起勇氣問道:「為何師兄不是住小玉峰,而是在玄鏡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