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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妖短篇──雨和海 (三)

臨風慕筆 | 2023-07-08 09:13:25 | 巴幣 2 | 人氣 91




雨和海(三)
 
 
       曾經看過那樣的畫面。
 
       自己身處於高空之中,筆直墜落。
 
       風切的轟鳴震盪鼓膜,過大的壓力變化使自己頭痛欲裂。甚至會產生這樣的一個疑問。自己的耳朵到底還能不能聽見周遭的聲音?
 
       自己有所謂的形體嗎?又或者只是純粹的意識呢?如果只是意識的話,臉上傳來的刺痛及身體迎著空氣被下落拽動的感覺又顯得過於清晰。
 
       閉上眼睛,腦中沒有任何思緒,甚至連意識都略顯模糊。
 
       可能自己做著一場夢。
 
       如果真的是夢,是不是只要閉上眼睛再睜開,就會回到真實的世界呢?
 
       不對,說到底,「真實」是什麼?
 
       自己是誰?為何而生?要去什麼地方?這些問題,沒有一個明確的答案。
 
       迎面的衝擊傳遍全身,在突破界線的瞬間,意識彷彿要從身體被剝離,粉碎消散,而也是在那一刻,自己聽見了翻湧的浪潮聲。
 
       隨之而來的,是隨空間無限延伸的靜寂。
 
       和天空一樣看不見盡頭的水,太過廣闊的景象,使自己顯得渺小。如果就這樣閉上眼,自己的形體是否也會隨著意識溶進這一片廣漠的蔚藍之中?
 
       自己曾是那樣的,在毫無自我意識的記憶中載浮載沉,在不斷重來的因果中往復循環,任憑一幕幕畫面在眼前轉瞬即逝。
 
       然而就算是這樣的自己,卻也在與人類偶遇中,擁有某些與過往不同的事物。
 
       或許,那被稱之為「緣分」。
 
※ ※ ※
 
       「……妳還真能睡。」
 
       粗獷帶有些許沙啞的聲音,讓她從朦朧的意識中清醒。那是在她熟知的夢中並不會出現的畫面。
 
       儘管醒來,卻沒有想睜眼的意思。
 
       距離天明還有一段時間,偌大的門扉緊閉,廟裡的燈火卻依然未熄。
 
       原本仍在耳際回響的稀碎腳步聲,此時已經完全聽不見。除他們之外,廟裡並沒有其他人。雖然本就沒有要特別在意的想法,但如果周遭都沒有任何人的話,心情上似乎又更放鬆得多。
 
       自己換了另一個舒服的姿勢,打算就這麼閉眼享受這介於清醒和睡夢之間的片刻寧靜。
 
       「我在這裡睡覺的話,天妃娘娘會不高興嗎?」
 
       「……我也不知道,但這麼做太沒規矩了。」他的口吻像是在教訓孩子。
 
       如果不去介懷那些對自己從頭到尾都顯得有些失禮的態度,他的言行其實直率得甚至有些可愛。至少對於妖怪來說,實際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的時間可能也說不算特別長。
 
       當他與自己相處的時候,他的行為舉止比起妖怪而言,其實反而更接近人類的思維。
 
       就算他能夠意識到與人類的不同之處,但那些屬於人類留下的記憶卻仍然早已在他的心底根深蒂固。
 
       「……雨似乎還要下一陣子呢。」
 
       隨著語調拉長手腳伸了一個懶腰,其實自己也並不熟悉這麼長時間保持意識的清醒,而是更習慣間歇斷續的雨。
 
       「妳講的好一陣子,是多長一陣子?」
 
       「嗯……大概……三小時二十二分又十七秒。」
 
       當每次報出這種精確的時間,對方要不是露出一副沒聽清楚的狐疑表情,要不就是覺得自己在隨便說出一串數字信口胡謅。
 
       「……」
 
       自己預想中的反應並沒有到來,取而代之的,是極其漫長的沉默。
 
       這反而讓她感到好奇起來,是因為自己說得太快,他完全沒有聽清楚說了什麼,所以才呆愣在那個地方嗎?
 
       只不過,這樣的反應好像也不對吧?
 
       「……妳怎麼知道這個時間?」
 
       「你覺得為什麼我會知道?」
 
       用疑問回答疑問,自己的這個說法,多少是有些壞心眼的。
 
       她就是知道,但如果要做出一個詳細的解釋的話,自己其實也說不清楚到底是為什麼。對於人類而言,那大概被稱之為直覺,至於對於妖怪的話……也許算是一種獨特的「異能」吧?
 
       或許與自然共處,從自然而生的妖怪,都會有這麼一兩種異於人類的能力。
 
       「難不成妳也懂仙術和道法?」
 
       ……這回換她沉默了。主要是這答案實在來得太過出乎意料,她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該矢口否認,還是應該順著他的話往下接。
 
       「我不懂雨和風,但我知道海潮的變化,可以從浪潮起伏知道海的變化,或者從海相和潮水的氣味知道遠方發生的事情。」
 
       難怪他當時會那麼堅決地拉著自己就走。
 
       「老爸和老媽說,那是一種仙法,是我與生俱來的能力,也是天妃娘娘賜給我的禮物。天妃娘娘是保佑平安的海洋女神。我擁有那樣的力量,證明我和祂肯定有相應的緣分。雖然我對這種說法有很多困惑,但是看他們那麼高興的模樣,我就覺得無論那是不是真的,其實都無所謂。」
 
        名稱,只是一種方便人類去定義和稱呼的方式。
 
       而真正重要的或許並非被稱作什麼,而是為自己帶來怎麼樣的意義。
 
       嘴角輕輕勾起,說不上什麼理由,但或許正是因為如此,才更能確定,那是出於自己內心最直接的情緒反應。
 
       「我覺得,說不定自己有一點羨慕你。」
 
       「啊?為什麼?」
 
       「沒什麼,只是突然這麼覺得。」
 
       並不是因為故意吊胃口所以才拋出這種似是而非的想法,而是自己真的不知道該怎麼描述自己心裡的那種思緒。
 
       他的身上有著自己遍尋不著的問題解答。
 
       和人類的相處、與人類相連的關係、以及那並不屬於妖怪的情感。或許自己對那些事物充滿著某種憧憬,所以才會踏上旅程,用自己的腳踏足各個不同的城鎮、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用自己的心去體會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緣分。
 
       人和妖怪,也能夠擁有那樣的緣分嗎?
 
       就算不必明說,當眼前的妖怪談起從前、講到他的雙親、提到曾經被叮囑的習俗、關於天妃娘娘的種種,那些只有人類才能明白的事物。其實自己也知道,答案就在那純粹的神情之後。
 
       那是他的緣分、他的答案,而並非屬於自己。
 
       並不是心懷期望,這個世界的一切就都能盡如自己所想。
 
       就算這個世上真有人類所無法理解,名為神明的存在,或許祂也仍舊擁有屬於自己的煩惱,也有無法回答出的答案。
 
       實際上,他們都只是在追尋一種內心的寄託。
 
       眼前的他已經找到了答案,而自己的答案,或許仍在遠方,在未盡的旅行中。
 
       「等到風雨過後,妳又要旅行去別的城鎮了吧?」
 
       「其實用不著等到那時候也沒有關係,只是……」
 
       「只是?」
 
       只是什麼呢?不知道為何,感覺就算再稍稍待得久一些也沒關係。仔細想來,自己幾乎從來沒有真正停下過腳步。總是不斷旅行過一個又一個城鎮,總是在景象的片段中試圖拼湊自己的記憶。
 
       從沒有誰告訴自己何時該停留、何時又該啟程。可她的意識似乎又不斷催促著自己繼續向前,繼續尋找自己的答案。
 
       然而,自己是不是其實也忘記了真正想要尋找的東西?或者應該說,其實是在逃避某種事物。
 
       她認為自己的意識和雨相連。
 
       她經歷過與人類的別離,因為那些別離而踏上了又一次的旅行。她從旅行中得到了許多過去所不曾擁有的知識,因為和不同人類的偶遇相處產生了各種不同的情緒變化,然而當她看到眼前的妖怪拿起手中的線香,虔敬訴說祈願,將心靈全心依託在那樣的事物時,她就知道,那是自己既熟悉卻又陌生的情感。
 
       緊握手中收攏的傘,那樣的情感,她也擁有。
 
       然而她的內心,或許並不是那麼樣的純粹。
 
       「沒什麼。」
 
       銀色的髮絲鋪綴地面,大字型地躺倒在冰涼的石磚上,木造的房屋天頂,同樣也有各式各樣不知道花了多少時間和心力去完成的複雜的紋路及繪畫。
 
       明明如果不仰頭去看,甚至不會有人去在意,但人類卻又總是如此,會在某些地方格外執著地留下自己存在的痕跡,嘗試把自身的情感去寄託在那些自己並不熟悉,也並不理解的事物之上。
 
       「……妳哪天要是遭了天譴我也不會意外。」
 
       「那我做過的糟糕事大概比你想像得還多。」
 
       聽見對方既無奈又莫可奈何地嘖嘖幾聲,她又忍不住呵呵笑了出來。
 
       「你呢?風雨過後有什麼打算?」
 
       「我?說不定去港邊走走,到海上釣幾條魚,看看有沒有像妳這種搞不清狀況偶然路過的妖怪吧?反正平時就是那樣子,也沒什麼大不了的。」
 
       「聽起來不錯。」
 
       並不是敷衍的說詞,而是真的覺得這種偶爾悠閒的日子也並不是一件壞事。妖怪未必會依循人類的生活,但是他們卻也會深刻被那些和他們共同生活在這片大地上的情感和行為所影響。
 
       融入人類世界的妖怪,似乎也早已擁有著屬於他自己的平靜。
 
       雨勢尚未停歇,卻也逐漸趨緩,甚至能夠聽到來自遠方的潮鳴,在漆黑無光的夜裡格外清晰。
 
       隨後她感覺到對方也學著自己的姿勢,展開手腳躺了下來。
 
       「怎麼了?」
 
       會有這樣的舉動,她自己是沒想到的。
 
       「……沒有,就是想試試而已。」
 
       「天妃娘娘不生氣?」
 
       「哎,妳好煩啊!天妃娘娘的心胸是很寬大的,不會計較這些瑣事……大、大概吧。反正就算有事,肯定也是妳先遭殃!」
 
       雖然從慌亂的語調和缺乏說服力的理由可以聽出,那只是他隨口編出的猜想,但自己沒有必要特意去戳破這樣的事實。
 
       閉上眼睛,聽著雨聲和海浪重合起伏,擾動那些已在心中沉澱許久,未嘗和誰所提過的想法。
 
       「你有沒有想過,有時做為妖怪活著也挺煩人的?」
 
       活在人類的世界裡,與人類產生了過多的連結,卻並不能真正成為人類。
 
       「沒,從沒想過,總想那些有的沒的多累?」
 
       聽到這個預想中的坦然的回答,她輕輕呼出一口氣,感覺放下了很多心緒。
 
       真正讓她感到煩躁的,也許並不是身為妖怪的這件事情,而是總把自己界定為妖怪的自己。當她穿梭於人類與妖怪之間的界線,還在思考那些複雜事物的時候,對於某些人類,或者是某些妖怪而言,打從一開始就並不存在那樣的界線。
 
       也許是她自己走進了屬於自己的孤獨,把自己變成了既非人類,也不是妖怪的模樣。
 
       「我腦子不好,老爸也總讓我別想那麼多,做自己想做的事就好。」
 
       「噗!」聽到這話時,她不禁笑出聲來。
 
       「幹嘛呢妳?」
 
       「我只是突然覺得,或許他說得對。」
 
       真正的答案往往從來都不複雜,可能就只是靈光一現的念頭,或是某種出於日常中的簡單道理。
 
       也許自己同樣只是想得太多。
 
       她站起了身,輕輕撥了撥衣服上的塵埃,回望大殿內的天妃娘娘座像。儘管那位人類所崇敬的神明沒有現身回答自己心中的疑惑,但她卻似乎意外的從別的地方得到了最後的解答。
 
       是機遇還是巧合,老實說自己真不在意。
 
       指尖輕捻又點著了一支香,輕輕躬身拜過。或許是為這次的不期而遇,也是為祈願,祈願這個與她有過這一面之緣的這位妖怪,能夠始終保有屬於他的率直和純粹,抱持那份與人共處的回憶,過著屬於他的平靜生活。
 
       她推開那扇門,走進那細雨霏霏微明的迷濛天光之中。
 
       「怎麼,妳這就要走了?」
 
       「嗯,趁著還有時間,我想沿著岸邊走,順便看看日出。」
 
       大概這就是屬於妖怪一種不講道理的豁然吧。
 
       「這麼早就上路嗎,要不送妳一程?」
 
       「那倒是不用,不過謝謝你啦,如果可以的話,以後你可以考慮一下對其他人溫柔一點,或許溝通起來也更容易些。」
 
       「要妳管,之後別呆頭呆腦的站在路邊,多少注意一下自己的安全吧。」
 
       雖然總覺得口氣的部分還有很多可以改進的地方,但由於那毫不做作的直率,聽來反倒更顯得坦然。而不管是身為妖怪的那一部分還是屬於人類情感的那一部分,他們都不需要那樣的客套。
 
       「如果還有下次的話,我會考慮的。」她聳肩一笑。
 
       對於始終不斷旅行的妖怪,以及和這片大地已經建立起某種特殊情感的妖怪來說,那或許是再自然不過的對話。
 
       細雨仍在滴滴答答地下,先前狂躁的風卻已然停歇。
 
       雨中的她撐開了那柄傘,腳步聲很輕,像是沙灘上留下的印子,在海潮聲中逐漸被掩蓋,消失在逐漸遠去的浪花之中。
 
       那一刻的她,恬然、優雅、出塵脫俗。
 
       「真是個怪傢伙。」
 
       男人眼中,那道深藍中勾勒銀白色的身影,總讓他聯想到自己所熟悉的大海。他想起了被自己人類父母撿到的那一天,想到他們曾和自己講過的那些關於天妃娘娘與海的故事。
 
       甚至有那麼一瞬間,他也懷疑過眼前的少女會不會是那被具像的傳說。
 
       然而從她身上所散發出的並不是海的氣息,而是更加複雜,而更為零碎的印象。並不是廣袤無垠的海洋,而更像是隨陽光升起而消散的晨露,或者隨著來自遠方烏雲從天而降的點點雨珠。
 
       她是妖怪,又不像妖怪。她的旅途,仍朝向遠方。
 
       此時天際亮起,在天空與海的平面上劃出一道微光。
 
       廟裡天妃娘娘的面容依然如往日記憶中那般熟悉且安然慈祥,而祂的視線,也同樣凝視著那片蔚藍所延伸的盡頭。
 
       微笑,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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