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這座城市似乎的雨季似乎總是如此漫長。
「妳來啦？」
「……嗯。」
聽起來像是相識多年的老朋友的對話。
然而他們實際相識的時間，甚至不到三天的時間。
※ ※ ※
他們的相遇是一場偶然。
本來自己會坐在這個地方的原因，只是因為想找個能夠稍微落腳歇息的地方。結果反而是由對方先向自己打招呼，這點讓她不禁有些詫異。
並不是所有的人類都能夠感知得到妖怪的存在。
也是基於這樣的理由，她才會盡量選擇這一個盡量不影響到大多數人類的角落坐下。因為對方看來也只有一個人，這個座位空著也是空著，不如讓自己稍微利用休息一段時間。
何況這個空間裡的空氣似乎和其他地方有著很大的不同，瀰漫著一股能使心情沉澱的神奇香味。
比起這個，座位上那位臉上布滿皺紋的老人似乎很專心拿著用筆寫著字，他半瞇著眼、皺起眉頭努力透過臉上的眼鏡看清楚桌上筆記本的內容。
究竟在寫些什麼呢？
自己對於人類的事情抱持著強烈的好奇心，但是身為妖怪的自己，尤其只是一介過路的妖怪，實在不好與人類有過多的牽扯。
如果沒有辦法確切劃清與人類的界線，那麼最好從一開始的時候不要產生連結。這是他從各種不同妖怪的口述所得到結論，然而即便不輕易人類有過多的牽扯，自己也很難抑制自己對於人類的好奇。
可能是書寫到一個段落吧，老人停下手、摘下了眼鏡，用手擰了擰眉心。
他拿起桌上純白而沒有任何花紋的小瓷杯，輕啜了一口深黑色的液體，隨後彷彿像是對著空氣說道：
「那麼，這位漂亮的小姐找我有什麼事情？」
「……咦？」
他看得見自己！而且可能並不是在中途才看見的，而是可能打從自己走進店裡，朝這張桌子走來，並且小心翼翼盡量地拉開座位的全部舉動，這位老人全都不動聲色的看在眼裡。
對於一名妖怪而言，沒有什麼事情要比眼下自己的心情還要尷尬。
這合理嗎！？
自己只是隨便選了一間店、隨便選了一個角落座位、隨便坐在一個老人的身旁，對方就能夠大方地和自己表示：「嗯，其實我是看得見妳的。」
這種荒謬的事情，就是隨便跟哪個妖怪講大概都不會被相信的吧？
還是說大多數的妖怪並不能被人類所察覺這種事情就是一個千古騙局？自己也和人類並沒有什麼兩樣，只是自以為沒有辦法被人類所看見，其實絕大多數的人類都能夠看到自己的模樣？
明明自己是妖怪來著，卻還是感覺到了一絲的不安。
眼角餘光快速瞥向旁邊的其他人類，卻似乎沒有其他人注意到自己的存在。也就是說，這一切與人類所產生的連結，全都是在因緣巧合之下恰好形成的結果。
這種不知道該說是幸運還是不幸的巧合，讓她有些哭笑不得，甚至都衍生出了就這麼當作無事發生，直接奪門而出的想法。
「既然妳看來沒什麼事情，不如陪我聊聊天，妳看怎麼樣？」
對方似乎並不介意自己不發一語就在他身旁坐下的事情。
如果是這樣的話……好像也不是不行？
在腦袋考慮這些事情之前，身體卻已經很老實地主動坐了下來。
「那麼……」
老人走向了櫃檯，向服務人員又點了一杯咖啡。
「這杯就當作是我請妳的，不用客氣。」
之所以沒有問過自己的意見，或許是擔心自己會婉拒吧？
但自己擔心的其實並不是虧欠人情之類的問題，而是在其他人眼裡或許會覺得老人給自己點上兩杯咖啡的行為實在過於怪異。
老人可能是把自己當成了隨處可見的人類女孩。
雖然他友善親切的態度顯得格外有親和力，但這也是因為他把自己當成人類了吧？
如果他知道和自己對話的並非人類而是妖怪的話，又會怎麼想呢？
人類的想法很容易受到眼前的所見影響，即使事物的本質都是相同的，但只要看待事物的角度和想法不同，態度就會跟著有所轉變。
這也是就算自己對於人類感到好奇，卻還是必須和人類劃清界線的原因。
因為沒有人、也沒有妖怪能夠完全說得清楚，跨過那道界線後究竟會發生什麼，會不會導致什麼預想之外的後果。
「希望妳不討厭咖啡。」老人笑著拿起布，輕輕擦拭了一下原本掛在臉上的眼鏡，接著很平靜地說：
「對了，妳不是人類吧？」
這下子她是真的給震驚到了，因為這絕對是從有記憶以來極少數在初次見面寥寥幾句話中就馬上看出自己身分的人類。
「……為什麼？」
「為什麼會知道嗎？」
老人看起來並沒有感到特別驚訝，也不像是故作鎮定。
原本自己感到詫異的是，老人居然能夠看見她的存在。但在這幾段對話過後，她才意識到老人並不只是在走進店裡的一瞬間就看到了自己，而且還明確知道她就是所謂「非人之物」的存在。
「要說理由嘛，我不知道該怎麼解釋，但如果妳硬是要一個答案的話，大概就是直覺吧。」
老人啜了口咖啡，雙手手指自然地交叉半握，一副輕鬆的模樣。
「活到一個歲數之後，有些事情就算不想知道，也會自然而然知道。」
確實從自己的眼中看來，老人的態度沒有絲毫不解、困惑、甚至害怕的感覺，他就真的像是在和一個年紀略小的人類孩子隨意閒聊的模樣。
「我本來還以為人類會……你知道的，更怕我一點。」
「妳想讓其他人害怕妳嗎？」
「……」沉默地搖了搖頭，自己並沒有那樣的意思，卻也沒有想過能夠順利與人類正常的相處。人類和妖怪對於彼此而言，其實都各自存在著一些未知的概念，而那份未知，則有可能會成為一種恐懼。
「那就沒有問題了，因為在我眼裡，妳看起來和正常的人類沒什麼兩樣。」
「但你還是看出來了。」
而且還絲毫沒有一絲猶豫地直接指認了出來。
「也許妳可以想成是我的第六感特別好吧。」
儘管算不上是什麼值得讚揚的事情，但老人的唇角似乎還是勾起了一抹得意的笑容。
她看過無數人類的笑容，可以感覺得出表情在人臉上的變化，但如今她依然卻沒辦法完全分辨其中的微妙差異。她覺得就算是同樣是笑，在不同人的臉上也會代表完全不同的意義。
就像明明都是下雨，可在她的眼中的每一場雨都有不同的景象和畫面。
「對了，既然妳來了，不如妳幫我看看我寫的故事如何？」
她有些慌亂地推辭道：「那個，我看不懂這個……」
而對於這樣的推辭，老人則反問她。
「妳看過嗎？」
「……沒有。」
雖然很想說，就算看了也沒有意義。
然而她卻無法肯定，因為她自己確實也沒有認真讀過人類所寫的故事。
對她而言，那就是一種「未知」。
「我可以看嗎？」
對方並沒有回答這個問題，只是微笑著把筆記本朝自己的方向挪過來。
這應該是同意的意思？
輕輕翻開筆記本，字跡雖然有些潦草，但仍然能夠辨認。
她口裡所說的「看不懂」並非不明白人類文字的涵義，而是無法完全理解那些語句中包含的思緒和情感。如果將文字拆開來，她還是可以清楚知道文字中每個名詞所代表的意思，可是當文字成為語句或者情境的時候，她便無法體會了。
就連與人類交談都能夠產生出無數疑問和懷疑的自己，怎麼想都不可能理解那些細膩的情感，尤其是透過文字表達的內容，大概只會更茫然吧。
就算能用相同的文字或言語溝通，也未必就代表能有所共情。
而且這本筆記本裡的內容，似乎有點……
隨意翻了幾頁，與其說是故事，不如說更像是一些日常的筆記。
內容所寫的大致都是今天星期幾、天氣如何、午餐吃什麼、發生什麼有趣的事情之類的記錄。包括每天的心情、咖啡的味道、有幾頁甚至穿插了幾筆插圖，看起來似乎是很隨興的記錄了一些瑣事。
「怎麼樣？」
「我……看不太懂。」
這種說法不完全正確，但也沒有說謊。
就算她能夠理解對於人類來說「故事」這個字詞的意思是什麼，但老人在筆記本裡手寫記下的那些文字，她卻不知道能否由她這樣的妖怪去定義，那到底算不算得上是一種故事。
翻到筆記本的第一頁，實際寫下的內容明顯比後面要少了許多，但整個頁面上到處都是塗改和皺褶的痕跡，似乎並不僅僅只是隨興寫過便草草翻頁而已，而是已經反覆看過了好幾次。
──從她離開以後，腦子裡變得越來越模糊了，雖然不知道是自己身體會先隨她而去，還是會先逐漸忘記關於她的事情。記憶像是個頑皮地孩子般，時有時無，儘管如此，還是想把自己每天發生的事情能記起來的事情寫下來，像她從前說喜歡看我寫的故事那樣。
「……」眼神微微瞥向了老人的臉，那張久經歲月風霜的臉不僅僅只有滄桑，還透著一股對曾經過往的懷念與眷戀。
然而，她無法對人類的情緒感同身受。
──記性依舊時好時壞，有時候彷彿一小時前發生過的事情，看了看日期才知道其實已經過了好幾天。時間彷彿是運轉不再靈活的古董鐘，停停走走的，好幾次我都以為全世界都靜止了，但我又仔細一想，靜止的或許不是世界，而是我眼睛所看見的時間。
往後的幾頁，有些會重複前幾天想法，有些又會寫下一些新的內容。
──雨似乎又下了起來，這一周的時間裡，雨有停過嗎？可能有，可能沒有，但無論有沒有下雨，都並不妨礙我走進店裡點上一杯咖啡，然後寫著關於今天發生的事情。我很喜歡這間店，而我也很慶幸，就算有時腦海裡就像在迷霧中失去方向般一時想不起這間店的位置，但店裡所飄散的那股咖啡香味，卻總能讓我在這座飄雨的城市裡找到它。
看起來，他還是店裡的常客。
──老闆是個好人，稍微聊過幾次之後，他還特地為我準備一個特別的座位，是個在店裡的稍微偏角落的位置。我覺得這個位置很好，倒不是因為這個位置特別安靜，而是因為這位置雖然在角落，卻能夠清楚觀察到店內其他人的表情和神態，算是屬於我個人一點小小的興趣吧。
文中所寫到的，就是現在他們對坐的這個位置吧？
──想起關於她的事了，真是讓人懷念。不過關於她的回憶，最近卻也開始有些猶豫起來。儘管回憶湧上來的時候心裡仍會感到一絲暖意，但直面她已經不在世上了的事實，卻又有種隱隱作痛的感覺。我也說不清楚，到底是想起來得好，還是不要想起來得好。
……屬於人類的記憶嗎？
如果是以妖怪的立場思考，如果是自己的話，又會怎麼做呢？
這是一個無法回答的問題。
「妳走進店裡的那一瞬間，我還以為，她回來了。」
老人仰望天花板，似乎又回憶著什麼，眼鏡後的神情，有些恍惚。
「可就算我已經想不起來她是什麼模樣，我還是能夠肯定，妳並不是她。」
「……為什麼？」
老人眨了眨眼，像是想再透過鏡片仔細看清楚她的模樣，他的表情有些悵然，卻仍然盡力擠出一絲苦笑：「我不是才說嗎，我第六感很好的。」
妖怪並沒有固定的樣貌，那取決於妖怪自身的意識，以及見到妖怪的人類眼中所定義的形象。
可能老人只是看見了他所想要看見的事物，但他又隨即被喚起的記憶無情地揭漏了，那位「她」已然不在這個世上的現實。
「咖啡，妳還沒喝。」
老人瞥了一眼桌上未動的杯子，溫和地看向了她。
「……我沒喝過這個。」
「那麼，不妨試試？」
老人將杯子連同底下墊著的盤子朝她又推得更近了一些。拗不過老人的懇切，她只好用食指提起杯耳，在老人充滿期待的目光之下，輕輕啜了一口那看著深黑色的飲品。
「……」
「怎麼樣？」
「……好苦，然後好酸。」未曾想過的味道衝擊著舌根，令她皺起了眉頭。
老人看著她的表情，像是釋懷般地呵呵一笑。
後來聽說，那是老人記憶中的「她」所喜歡的咖啡。
不曉得是不是妖怪的味覺和人類有所差異，至少對她而言，那並不是自己能欣賞得來的味道。
「果然，妳和她完全不一樣。」
老人喃喃自語道，隨後又低下頭，拿起筆認真地寫起字來。
在那手中筆下所寫的，又是新的一天、新的一頁故事。
那是她與老人的第一次見面。
伴隨著咖啡的香氣、悠揚的音樂，以及那窗外似乎永不停歇的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