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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妖短篇──雨和影 (四)

臨風慕筆 | 2022-11-26 09:27:18 | 巴幣 102 | 人氣 91


雨和影 (四)
 
 
       「那麼,正經的事已經結束了,接下來的問題,我覺得你可以看作是出於我自己的好奇心,或者說一場難得的閒聊。」
 
       男人將身體倚在身後的椅背上,表現出放鬆的態度。
 
       「我可以把這看作已經不把我當作是外來威脅的意思?」
 
       「雖然我也想這麼說……」
 
       但是現實的情況卻沒辦法這麼坦然嗎?
 
       男人雖然沒有說得很明白,但從他的態度表現卻已經表明了他的立場。
 
       「放心吧,以私心來說,其實我還挺喜歡和妳這種妖怪聊天的。」
 
       「為什麼?」
 
       「因為夠聰明,而且在妳身上有著和人類相近的知性,那並不是單靠模仿就會擁有的東西,就算經過長久的時間學習,也未必能表現得那樣自然。」
 
       他的雙手交疊托住了下巴,目不轉睛的盯著自己。
 
       「不過……在妳的身上,卻沒有那樣的感覺。與其說妳像人類,不如說妳其實並不怎麼像妖怪。在妳的身上有著不少人類的痕跡,或許那是妳走過太多地方,和太多人類過於親近所留下的痕跡。」
 
       「我覺得這應該不是在誇我。」
 
       「確實,如果以我的想法,妳和人類太過親近,而妖怪就算再怎麼模仿人類,再怎麼像人類,也終究不可能和人類劃上等號。」
 
       他喝了口水,又擰了擰眉心繼續說:
 
      「我們會模仿人類的行為,是為了更容易從他們那獲取我們所需要的事物,讓我們能夠利用他們的知識和技術,但我們不會對人類抱有更進一步的情感,也不可能真的成為人類。」
 
 
       「……聽起來你是想說,我是個異類?」
 
       「而妳確實也是。」
 
       具有人類的外觀,這在妖怪中並不算太稀罕的事,但擁有和人類相同的情感和想法就又是另一回事了。無論在其他屬於人類的城市裡的妖怪有什麼想法,至少在這座城市裡,並不需要那樣的事物。
 
       「所以?你想從我這個異類身上知道什麼?」
 
       「……妳生氣了?」
 
       看來就算缺乏相應的情感,他還是能夠理解人類的表情、語調和肢體動作所表現出的內心情緒。而自己托著下巴略為鼓起的臉頰、皺起的眉毛,斜眼看向對方的舉止,確實也充分表現了自己的不滿。
 
       「……」
 
       或許是看著開始陷入沉默的自己,男人終於意識到話題走向的不太對勁。他露出了思考的神情,食指在桌上,隨著店內歌曲的旋律輕輕敲出節奏。
 
       「我已經講明了自己對於人類的想法和立場,還有這座城市裡妖怪會學習和模仿人類的理由。所以現在,我想反過來問妳,對人類抱持著什麼樣的想法,為什麼會為人類的事情挺身而出?為了什麼而和人類接觸?」
 
       她再一次陷入了沉默。
 
       但這次並不是對於男人的發言和態度無話可說,而是她很認真在開始思考男人提出的問題到底應該怎麼回答。
 
       她無法回答,甚至應該說,她不知道應該要怎麼回答。
 
       「如果我說,連我自己都不知道,這樣的答案你可以接受嗎?」
 
       「雖然這個答案有些掃興,不過……那的確是人類才會有的想法。」男人看向自己,眼神饒富意味。
 
       男人所感興趣的,正是自己屬於人類的那一面。會毫無理由、衝動,不計後果去保護人類,在一瞬間採取那些行動的做法,那些並不屬於妖怪的本能。
 
       為什麼會去保護人類?
 
       就算情況緊急,當時並沒有想得那麼複雜。但男人從街角的一頭出現,當自己意識到那種壓迫感的時候,接下來她後續的作為,早就已經不是什麼衝動性的直覺,而是在她確實考慮過,有想過到底會發生什麼之後才做出的決定。
 
       「妳喜歡人類嗎?」
 
       「……」
 
       那聽起來像是具有挑釁意味的提問,卻是過去無論是人類還是妖怪都不曾問過她的問題,從她開始產生意識以來,從踏上旅程以來,她從未找到答案,而這個問題,她也無法真正和誰討論。
 
       她知道妖怪的事情,她也知道人類的事情,然而她最不能理解的,或許正是自己,正好介於人類與妖怪中間的存在。
 
       嚮往人類的妖怪。
 
       那並不是藉由學習、模仿、為了和人共享並且從他們身上獲取所需要的事物所以才衍生而出的生存方式。而是她與生俱來,隨著對於這個世界的認識越多而越加深刻的情感。
 
       「……是這樣啊,我懂了。」
 
       「我這次應該也是什麼都還沒說吧?」
 
       「那我也講過,很多事情即使不用說也知道,尤其是那些一目了然的事情。就算和人類的連結再怎麼深刻,妳的本質仍然是妖怪,這是不爭的事實。」
 
      雖然不確定對方到底從自己的這些話中理解到了什麼,但是既然對方沒有任何表示,那從另一種層面上來看,或許也能夠看作是男人從這些對話中默認了像她這樣常態之外的異類。
 
       並不理解屬於人類的情感,卻也並不會排斥和人類之間的關係。
 
       「那我也有一個問題。」
 
       「說吧,在能回答的範圍裡,我盡量回答妳的疑問。」
 
       「在妖怪的眼裡,或者說在你的眼裡,我是個怎麼樣的妖怪?」
 
       仍然看不出自己在男人眼中照映出的樣貌。
 
       在人類的世界也有類似這樣的一種傳言,妖怪既沒有影子,也沒辦法在鏡中成像。其實那終究是大多數人類的眼睛,並沒有辦法感知到妖怪的存在罷了。畢竟連感官認知都未必處於相同的位面上,即使相距再近,也未必能擁有相互影響彼此的波長。
 
       「如果要說有什麼想法,那妳的確是個奇怪的妖怪。」他壓低了音量。「奇怪到我甚至現在仍沒有辦法確切肯定,妳的那些想法會不會對這座城市帶來什麼不可預測的改變。」
 
       「這不就是你現在待在這邊請我吃飯的原因?」
 
       「呵呵,我不否認。」
 
       男人像是被看透似的露出了尷尬的笑容,然而就連那樣的笑容,其實也仍然是不帶任何情緒的應對,並沒有一絲驚慌失措的情感。
 
       「如果妖怪和人類太過親近,會發生什麼嗎?」
 
       「人類並不理解妖怪。」
 
       男人的語氣相當平靜,沒有任何的情緒起伏波瀾,彷彿在敘述一件眾所皆知的結果。看著自己的時候,他仍還會露出面對外來者的那份戒慎恐懼,當說到關於人類的事情時,卻像是自己看著天空發呆,靜靜等待時間流逝的木然。
 
       「妳覺得為什麼大多數的人類都能像現在這樣正常過日子?保持他們現在的生活?」
 
       「……為什麼?」
 
       自己完全沒有想過這種問題,對她來說,那只是一種自然而然的事情。她走過不同的城市,和很多不同的人類產生連結和相處。她覺得人類就是人類,而自己只是偶然出現在雨中,在他們視線和記憶匆匆閃逝而過的殘影。
 
       「因為大部分的人都不知道妖怪的存在,不清楚那些他們以為只存在於傳說和謠言中的妖異,就在他們的日常生活四周。」
 
       認知,和意識。
 
       如果人類看到的「她」並不是像現在這般,而是更加恐怖滲人的模樣,那麼自己還能像現在這樣,和人類保持若即若離的距離嗎?
 
       「在妳所不知道的從前,人類也會與妖怪抗爭,他們會盡可能排除掉認知裡可能造成危害的存在。」
 
       「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情?」
 
       「在人類還沒有學會用水泥和鋼筋蓋起樓房,放眼遠眺還可以見到遠處高山和森林的那個時代。」
 
       ……時間的跨距遠超出認知的時間軸。
 
       對自己來說,那肯定也是一段沒有辦法光憑想像就能夠理解的事物。
 
       就像人類對於妖怪的不理解所衍生的畏懼和崇敬,自己在第一眼見到眼前的男人之時,肯定也感受到了那種無法理解,走過遠古大地所累積堆疊而成的時代感的具象。就算只是靜靜坐著,都能夠體會到那種直面的厚重威壓感。
 
       「那麼……後來呢?」
 
       「後來,人類在漫長的時間中開始逐漸改變了自己的生活型態,他們忘記了某些事物,而他們需要記住更多不同的事物。畢竟人類時間並不像妖怪那麼長,他們並沒有辦法和我們一樣,守著一種古老的想法長久不變。」
 
       「但你們最後還是變了……」
 
       在這座城市裡,又有多少曾經見證過那些過往的妖怪?
 
       「啊啊,是的,我們必須改變。為了因應人類生活型態的不斷轉變,我們勢必需要找到另一種不同的方式,和人類保持一種平衡共處的形式。過去也有不少以血肉為食的妖怪,不過現在幾乎都已經消失了,就算有也是以吸收人類恐懼情緒和精神為主要更多些。」
 
       他看向店裡的來往不同的人和妖怪,嘆了一口氣。
 
       「雖然現在人和妖怪並沒有像從前那樣仇視彼此,但以我的立場,還是會勸妳盡量不要和人類走得太過親近。」
 
       不是警告,而是勸戒。
 
       「就算能夠和平共處,人類和妖怪仍然有不可踰越的界線。」
 
       男人看著自己,似乎曾有一段不為人知的往事,但他並沒有說下去,似乎是把這個問題最後的想法交給了自己。
 
       「我……」
 
       「讓你們久等了,為你們上兩份每日特餐!」
 
       服務人員的送餐打斷了話題,同時也結束了他們之間的對話。
 
       桌子對面的男人搖搖頭露出微笑,即使不用說出口,也能夠從表情和眼神中感受他想要傳達的意義。
 
       如果在那副人類的外觀背後所承載的是超越時光和歲月的影子,擁有著古老不可勝數記憶的靈魂,那麼無論自己說什麼、想怎麼做,在他的眼中自己也不過是個不夠穩重也欠缺考量的幼童。
 
       原本的初步印象,是不得不戒慎恐懼小心翼翼對應的存在,而在對談過後感受到的,卻隱約包含著某種無法言表的執念。
 
       或許在他口中所說的「界線」,並不僅只於人類與妖怪之間的區別。
 
       「我會再想想。」
 
       男人聳了聳肩,似乎想表示他並不在意那種事情。
 
       所謂的勸戒,只是口頭上的提議,然而自己想怎麼做,會怎麼做,最終還是取決於自身的選擇。
 
       細雨開始逐漸變為斗大的雨點,沒有風,雨勢卻越來越大。
 
       那晚,整座城市,便這麼沉浸在嘈雜的雨聲之中。
 
       而剩餘時間裡,對坐的他們並沒有交談,只是沉默地看著彼此。
 
※   ※ ※
 
      「要走了嗎?」
 
       雨並沒有要停歇的跡象,不過那對自己來說並不是什麼不得了的大事。就算雨
 
       「已經超出原本預期停留的時間了,本來按照原定的想法,應該更早之前就會離開這座城市。」
 
       「如果妳沒有特意插手人類的事情,或許就不會這樣。」
 
       「……」關於這點,她無可否認。
 
       「如果妳改變心意想長期待在這座城市裡,我也可以另外幫妳安排。
 
       「你覺得有可能嗎?」
 
       「那不好說。」男人攤手表示:「這世界有很多事情,並不是光想著不可能就不會發生。只要活得夠長,就總會有出乎想像的事情會發生。」
 
       「包括你一直守在這座城市,那也是一種意外?」
 
       男人的表情明顯愣了一下,隨即露出了苦笑。
 
       「……妳確實很聰明。」
 
       那並不是仔細思考後得到的想法和結論,而是一種瞬間閃過的想法,只是毫無道理的直覺,然而那種直覺在大多數的時候,反而比自己不斷思考後得出的結論還要更接近所謂的真實。
 
       他有守在這座城市的立場和理由,而自己也有不斷旅行的目的和想要尋找的答案。他們的相遇,只是一場意外的偶然。
 
       而即使都是妖怪,能夠溝通、能夠互相理解,他們之間肯定也依然有不能夠妥協的想法和選擇。
 
       或許在更遙遠的過去,在自己無法企及的年代裡,那道人類之後的暗影也曾經有過和現在截然不同的想法。或許從前的他也經歷過那種時期,接近於那樣似人而非人的存在。可能他也對人類抱持過某種超乎於妖怪的情感,而那樣的情感,卻也最後導致了如今的他與人類之間最終平衡的距離。
 
       但無論有怎麼樣的過去,有著什麼立場,其實那都無所謂。
 
       對方是對方,而自己是自己。
 
       長久守在城市中妖怪,和一直不斷旅行的自己,所看待事情的角度、與人之間的距離,終究不可能達成共識。
 
       正是因為對方也知道這一點,所以才沒有強制自己應該怎麼做。
 
       他只是同樣不希望像自己這樣的一介旅人,在他所長久所處的城市,隨意改變他在漫長時光裡已根深柢固的立場。
 
       「若是哪天妳再經過這裡的話,或許妳能和我說說,在這座城市以外發生過的故事。」
 
       「希望那個時候,你不會再把我當作外來的威脅。」
 
       「呵呵……放心,這點小事情,我還不至於忘。」
 
       妖怪並不需要記得太多,所以他們會特別記住那些重要的事物。甚至在人類社會中隨時光遺忘的事物,也仍然會留存於某些妖怪的回憶裡。
 
       慶幸的是,自己似乎並沒有在對方心中留下什麼壞印象。
 
       在妖怪口中所說的記仇,和人類的時間維度也同樣不屬於同一種位面。
 
       對他們而言,那些都是屬於人類過於情緒化的一面。
 
       所以即使彼此抱有不同的立場,也並不需要彼此仇視與敵對。
 
       與人類之間的距離,那是每個妖怪總有一天都必須面對的問題。而像自己這樣越是和人類親近的妖怪,未來會面臨的問題也許只會更多。
 
       那些和人類相處的經歷,說不定總有一天也會改變自己的想法吧?
 
       展開傘蓋,那柄連接過去與未來的傘,對自己來說也同樣有著截然不同的意義。他們之間最大的不同,可能正是介於妖怪和人類之間那條界線的某種象徵。
 
       她轉身看向男人,看著那道來自過去的殘影。
 
       或許總有一天,他也能帶回某些在這座城市以外的故事。而或許與人類相處的那些時光、那些不同的經歷,也會為這座城市帶來某些意想不到的轉變。
 
       誰知道呢?
 
       縱使是走過漫長歲月的妖怪,最終仍然隨著世界產生改變。那麼穿梭在人群腳步中的自己,或許只會變化得更快。
 
 
       他們彼此揮了揮手,從此別過。
 
       不說再會,也沒有道別的揮手。
 
       而滂沱大雨中,在她手中那傘下所展開的一圓世界,平靜依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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