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雨和海(一)
迎面的風中挾帶著鹹腥的氣息。
即使不刻意去尋找氣味的來源，也能夠從暗礁激起的白浪，還有拍打上礁岩的濤聲瞭解到自己究竟身處於何處。
「啊……唉。」就算只有一瞬，也能從銀白長髮女孩的傘下瞥見那略微失望和沮喪的嘴角變化。
濱海風大，女孩不經意地壓低了手中的傘，若是傘就這麼給風吹壞了，就是像她這樣的妖怪也依然會感到心疼。比起自己會不會因此被淋濕的問題，她心中想的仍是盡可能不要讓傘面有所損傷。
對絕大多數的人類而言，雖然雨天沒有傘仍然會感到麻煩，但也是重新買過一把就能夠解決的問題。可是對她而言，手中這把傘若是壞了，就不可能再有相同的替代品。
那或許是她身上少有的能夠與人類產生連結的物品。
而那種情感，或許也同樣是使她在此時感到鬱悶的主因。
從過往的經驗裡，她得到了一種結論，那就是大多數的人類，其實並不太喜歡雨天。她在人們的神情中，看到了更多的匆促與焦慮。
本來，這種事和身為妖怪的自己其實並沒有什麼關係。
畢竟再怎麼說，她最多也只能夠做到預測雨的開始與結束的時間，以及稍微利用雨水的能力而已，實際上既不能操縱雨滴何時落下，也不能控制會何時停歇。
她從來不具備那麼強大的權能，只不過是她的意識和雨相連罷了。
她曾聽說過，人們會到海濱沙灘放鬆心情，夏天的時候，會為了驅趕過熱的暑氣，脫下鞋子踏著起落的白色浪花，感受海水的涼意、感受空海一色的開闊。她也聽過，海岸邊會有各種嬉戲、盡情享受放鬆情緒的人群。
那些，她都曾經聽說過。
然而那或許也是自己永遠無法觸及的情景。
當天空下起雨時，那些碧海藍天的情景將會被烏雲和不平靜且漆黑的海面給取代，強風颳過臉頰，吹得人些許發疼，嘩啦啦的雨，把所有的興致都給澆熄。
沒有人會喜歡這樣的天氣，沒有人會在這樣的天氣露出開朗的笑容。
只要想到這些，自己的心情也會開始變得鬱悶起來。
如果讓其他妖怪聽到自己的這種發言，他們大概也會露出疑惑的表情。人類的心情怎麼樣，有著怎麼樣的喜怒哀樂，和自己又有什麼關聯？
如果真的很認真問，為什麼妖怪會被人類給牽動情緒，她也沒有辦法說得詳細。或者應該說，因為她就是那個受情緒牽動而感到困擾的……妖怪。
老實說她有時候也無法理解，並不是只有人類，也包括妖怪思維。那些關於情緒的事物，只要走過越多地方，看過越多的人與妖怪，那些情感的界線在自己心中也變得越是模糊。
她踏上旅程的起點是為了尋找答案，然而她也開始意識到，答案的背後，卻可能反而有著更多的迷惑和不解。
而那份迷惘，也時而讓她感到孤獨。
暴雨未到，狂風卻幾乎足以將人吹得東倒西歪，
要是沒有站穩腳步的話，或許真的會就這麼直接乘著狂風直接飄上天際。
……天空嗎？
看向被染成一片烏黑的暗雲，雖說從誕生以來也從未看過澄澈無雲的蔚藍天空，但是今天空氣中飽含的水氣和強風，似乎比起過往又來得更顯狂野不羈。
並非只有人類才擁有所謂的情感上的喜怒哀樂，那些氣象和環境的變化，其實在她看來也同樣是某種相似的事物。
就算同樣是雨，也會傳遞出不同的情感。有些柔和、有些鬱悶，有時也會暴躁不客氣地下落，形成無人可擋的雨瀑。
只不過，不管是哪種類型的雨，全都是由天空降落地面。
而她也聽說過，所有來自天空的雨，他們的起點也都來自於眼前那看不著邊際的汪洋大海。說是這麼說……即使這麼盯著，自己卻也沒有那樣的實感。她可以在雨中找到那種熟悉的感覺，但是對於大海，她卻沒有那樣的想法，並沒有那份觸及根源的欣喜和懷念的情感。
「妳！嘿！」
突然從背後傳來了喊叫的聲音，其實也並不是沒有聽見，只是對於對方是在呼喊自己的這件事情，她產生了強烈的懷疑。
「叫妳啦！沒聽到嗎？」
直到肩膀被猛地拍了一下，她才意識到，對方所呼喊的對象還真是自己。
她等於是被半強迫地轉過頭去，直面對方的怒斥。
或許是因為情緒比較急躁吧，對方幾乎沒有考慮到出手的輕重，肌肉立即傳來了一陣拽動的痛楚。
怎麼回事？
如果是人類的話，此時可能會露出茫然甚至是驚懼的神情也說不定。但她並沒有表現出那些情緒。微微皺起的眉頭，也更多是出於肩膀所傳來的痛楚。
粗獷的外觀，還有略顯年紀的鬍渣，眼前的男人有著高大的身軀以及健碩的肌肉，用虎背熊腰這樣的形容來描述應該是一點都不為過。雖然在自己看來，對方本來也不能被稱之為人類。
「妳是外地來的？大颱風天不找地方躲雨，是真的想被浪給捲走嗎？」
直到對方這麼開口的時候，她的臉上此時才露出了一絲詫異，但詫異的理由並不是意識到對方話中的道理，而是在於對方居然會主動去關心她這樣的完全不認識的外來者。
「你不是人類吧？」
「啊？說什麼廢話？妳不也不是嗎？」對方有些不耐煩的神情，反而像是自己真的講了什麼奇怪的話，也彷彿像是在看著一個腦袋不正常的傢伙。
「……這算是一種當地的特色嗎？」
「沒頭沒腦說些什麼呢，沒地方去的話，至少先找地方躲躲風雨吧，不管怎麼樣，至少也比一直站在那邊等等被風浪給捲走要來得強。」
盛情邀約……好像也不能夠這麼說。
即便對方的口氣以人類的角度也說不上好，但仍然能從他的話語中感覺得到對自己出於關心的本意。不過比起純粹的善良，可能更接近看不下去居然會有傻子呆站在大風雨天海濱的無奈就是了。
「唉，走吧、走吧，有什麼等先離開這裡再說。」
強大的力量半拖拽地再次將自己拉離了原地，無論是以人類還是妖怪來說，對方的動作都顯得過於粗魯，違背自身意願的力量拉得肩膀稍微有些刺痛。
「去哪？」
「能躲雨的地方，說第二遍了。」
看起來對方並不像有什麼惡意，只是方式有點不太得當而已。
她其實一直覺得以妖怪來說自己是種奇怪的存在，至少在很多觀念和做法上，自己似乎更向人類靠攏。而眼前這個拽著自己的妖怪，他所表現出的行為和情緒，則更難讓人想像，這居然是一個妖怪。
「這城裡只有你一個妖怪嗎？」
「啊？說什麼傻話？」
看來不是。
雨勢越來越大了，沿坡道而上，狂風夾帶著暴雨，還有沿岸打上的浪濤，甚至會產生一種打在臉上的那些究竟是雨水還是海潮的疑問。
「浪太大了，在岸邊待得太久很危險。」
也許，他說的是對的。
只是短暫的一會兒功夫，原本的潮水就已經沒過了自己剛才所站的位置。
她凝望著沒入海中的雨點，雖然能夠看得出關於雨的事物、下雨的時間和雨勢的大小，然而對於大海，她只是陌生。就是在他們這樣活得稍微久一些的妖怪眼裡看來，大海也像是自己所無法比及，能夠吞噬一切時間與空間的巨獸。
只要被海流捲入，最後的下場就是被巨大的壓力給輾碎。
妖怪和人類只是因為看待世界的方式有所不同而無法理解彼此，但自然卻是另一種不同層次的存在，沒有言語、也無法溝通，甚至不存在「情緒」。
「喂！別再發呆了，這邊。」
對方揮手指引自己的位置，是一間外觀奇特的建築，那並不像是一般人類的住所，看起來更莊嚴、更為富麗堂皇，門口聳立著巨大的石雕，屋頂也有各種不同動物和人類模樣的造型，就算天色被烏雲給籠罩、被雨簾遮擋，也能看出上面漆著各種五彩斑斕的色彩裝飾。
「這是你的房子？」
「那怎麼可能，妳是被雨淋久腦子傻了是不是？」
這種說法，還真是不客氣啊……
不過，的確，自己好像在什麼地方也見過。而且並不只有在單一個地區，而是在很多不同的地方都有見過類似的建築。
只是當時的自己並沒有多想，也沒有實際走進去看過。
「算了，總之雨停之前先在廟裡避個風雨吧。」
「廟？」
自己很直覺地對未曾聽過的詞彙產生了疑惑，而對方則是一副恍然大悟模樣，原本看起來氣勢洶洶的表情，也突然間變得溫和了許多。
「連廟都不知道嗎，我還以為你是和人類更親近的那種……不，確實在妳的身上感覺不到那種氣味……」
「那種氣味？」
雖然早有體會，不過眼前這妖怪的行為和言詞卻總讓自己有些茫然。
妖怪並不是透過長相去分辨，而會選擇以印象更為長久的事物去記住。
「既然來都來了，妳也順便給天妃娘娘上炷香吧。」
「天妃娘娘……是誰？」
沒有聽過的名字，那或許是更偏向人類那邊的知識吧，雖說自己對於妖怪所具備的常識也很貧乏，但既然這裡是由人類所建的房屋，那麼理當也更適用人類世界的規則。
對方擺出一臉「早就猜到了」的無奈表情。
不是，自己一個妖怪，有些人類的事情不太懂又怎麼了？
因為對方的態度，感覺自己也多少拗起了些許脾氣。
「妳要認真問的話，這個問題一時半會兒我也不知道應該怎麼回答妳，如果要簡單說的話，妳倒是可以把祂當作這間屋子的主人。」
環視四周，似乎既沒有看到誰來招呼，也並沒有那種衣裝穿著醒目的人類。本以為對方稱為天妃娘娘，又是此地的主人，應該是很尊貴的人物，不……就是因為身分尊貴的關係，所以像他們這種只是因為雨勢不得不進屋躲避的不速之客才沒有面見的資格嗎？
「你說的上香又是什麼意思？」
「啊，沒什麼，很簡單，妳跟著我做就行了。」
男人模樣的妖怪走向牆壁邊，從一個紅色的袋裡抽出了數條褐色的細長物，說是棒狀，又並沒有那麼粗；說是線狀，又不到那麼細。是一種以她的詞彙量無法完全形容的東西。
「這個就是人類所說的『香』。」
數支香併成一束，在末端點著了火後搧熄，一縷輕煙就飄散了上來。雖然對妖怪來說氣味還是重了點，但自己並不是特別討厭，只是覺得有些新奇。
「吶，拿好，這還挺脆弱的，別太用力。」
儘管根本沒有表明自己有要上香的意思，但對方卻過於熱情地把自己的那一份都順便準備齊了。
人類世界裡那句話是怎麼說來著？好像叫……入境隨俗？
手指戰戰兢兢地拈著細長的香，煙霧飄散，縈繞向上。
她是頭一回看到這種東西，在過去，她似乎也曾經在哪處有聞過相似的氣味，只是她僅僅只有在遠處聞過，從來沒有這麼近地握在手中。
原來如此，自己的身上並沒有那樣的氣味，指的是那個意思嗎？
人類模樣的妖怪走向一座巨大的三足黑爐，即使表面看來似乎已然陳舊，但和廟裡的牆壁和物品一樣也有著精緻的紋樣和裝飾。爐內直立著數支和手上一樣的香，並沒有火焰，卻能感覺得到香的頂端仍然在靜靜燃燒。
香爐對面是一尊略大的人形塑像，而人形塑像旁還有另外兩尊略小的塑像，只是從臉和外觀看來，似乎並不是一般正常的人類。
「這就是這座廟的主人，天妃娘娘。」
若不是對方一臉正經的介紹，或許會誤以為他在和自己開玩笑。
「你說這位是……這裡的主人？」
甚至……不是真正的人類？
說真的，有時候她真的不明白屬於人類的那些想法。
眨了眨眼，懷疑是不是只要轉過頭，就會見到原本安坐臺前的塑像隨著話語站起身來和自己行禮。
然而，並沒有任何事情發生。
廟外的風雨聽著是越來越大，彷彿還能聽見海湧打上礁石的浪濤聲，然而在殿堂內卻有著另一種不同氛圍的寧靜。
座上的塑像面對自己，臉上只是超脫於世外的平靜祥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