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靈精怪》主時代為18世紀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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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薔薇芸苑》
(Rosa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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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玫瑰之鑰-A ─
幽夜深谷裡碎散著寂寥月光,眼簾彷彿覆蓋了矇矓薄霧,致使視野更加晦暗。少女輕慢拖動軀體,啪嚓喀啦聲響從自身關節四處竄逃。她眨著眼睛試圖認清周圍,卻僅能任由靜謐的午夜墨染一切。谷中偶有清風呼嘯,少女對冷冽與否並未予以理會。無視散裂成數片的玻璃,更拋棄稍早對挪移肢體後,發出怪異音頻的疑慮。紫羅蘭色雙眸專注考量現下困境──她低頭思量,決定先推離倒塌的座椅,接著再撥開雜亂的行李,然後拉提了自己的裙裝,結果扯破被鉤住的花邊……少女終於擺脫壓制自己的馬車。
她奮起而站立的姿勢頗為弔詭,腳掌向內曲折,雙足難以前進。破碎月光為幾綹銀髮鑲嵌上輝芒,華麗衣裙由於意外事故變得殘破。沒有痛覺的少女張望四周,魔法散盡的車伕已化成死灰枯骨,充作馬匹的凱爾派則消失無蹤,獨留她一人面對這場災難。
「附近……湖泊……」銀髮少女一瘸一拐地任意行進,心中不停默念那組乍聽之下毫無關連性的詞彙。依據凱爾派習慣梭巡水源地附近,她思忖那匹棄自己於不顧的魔馬,必然會往水流所在之處奔逃。夜幕低垂的谷間,風與樹相互伴奏的沙沙簌簌,視線依舊不明的少女拖行幾步後,放棄了最初決定。她倏忽停止舉步,因而重心不穩使身軀傾頹倒地,雪白瀑布般的銀髮於是散落開來。緩慢調整好姿態並改而跪坐原地,用手指梳整長髮,撥齊瀏海、併攏雙腿,擺出完美跪姿等待救援。
……會有救援嗎?
答案猶如殘燭幾近熄滅。
仰望山谷上方的閃爍星空,遙想十幾年前,紅女巫與血夫人各自加諸的約定。
「以事易事。為我監視目標,藉此換取妳能自由活動的身體。」爾後少女滿心歡喜地迎接雕飾儲藏櫃外的自由,那日告別了沉默的四十年而輕柔地手舞足蹈。總算得以取下鐫有雕刻師之名的紫晶胸針,她謹慎又迫不及待地翻轉背面,手指模仿人類摸索著那刻痕的明示。然而過去未曾有時機接觸人類文化,即使撫觸了深切烙印的痕跡,也只是品嘗到自己無法領略符號刻畫意義的失落。埋藏的願望才實現一半,少女仍舊實踐與紅女巫的契約。從此華籠雀鳥飛離門閘,知曉木櫃外這流光溢彩又藏污納垢的世界。
擁有自由活動的身軀,擁有理解世界的決心,遲早會遇見雕刻師。
她有許多疑問靜待獲得解答。
黑夜緩慢褪色,銀髮少女仰望星光明滅,絲毫未覺頸痠。
白晝悄然接替,她發覺到勢必依靠自己,起身開始尋路。
軀體略帶折損仍不可行走自如。以最為詭異的模樣移動,銀髮少女面無表情地徒步旅程。日光宛如忽視了幽谷,空氣中瀰漫著沉寂陰鬱,眼前景物被抽取出色彩,形成黑白灰錯落的單調畫面。艱難路途的過程裡,幸好肢體本身未有感官。她無法體會當年調皮小主人跌跤在閨房,往床柱撞出瘀青而驚聲哭鬧,千金小姐平日的心高氣傲,全被那根木頭侵蝕個乾淨。
零感官零知覺雖值得慶幸,但不具備生物自我恢復的能力。此事理當無所謂,畢竟自己並非貨真價實的人類,僅僅托紅女巫魔法而將外形幻化為青春少女的人偶,有所破損裂痕概不受影響,當然也不會自動修復。
獲得身體自主權當刻的人偶少女,緩慢憶起雕刻家賜與自己的珍貴名字──她是被予名為「皚雪(Ashiel)」的懸絲傀儡。紅女巫挑起娥眉、撥弄著自身紅髮言道,製作者的心思全神灌注在四十多年前這尊桃花心木所雕琢的軀殼,無奈光陰始終留不住美好,甚至祭出耐久度考驗。
原以為女巫會錙銖衡量著施法的付出,未料對方朝空中劃出虹弧,粉桃色光芒灑落並圍繞住自己,霎時名為皚雪的傀儡斷除了全身懸絲,女巫更將她堤昇為流行於未來數十年後,進一步利於擺動的球體關節,裝飾衣物全數煥新──光滑長捲髮恰似銀絲綢,滿綴蕾絲荷葉邊的漆黑蓬裙禮服,與寶石胸針綻放相同光彩的紫羅蘭明眸。
「伊莉莎白。」
小主人總如此稱呼她。切莫在人類面前言語及行動,皚雪緘默領受新名分,任憑蒂芬妮和同伴擺佈家家酒,時而身為奧泰萊赫國公主,時而成為施圖白森堡夫人,在仿照公館豪宅建構的奢華娃娃屋背景旁,享用下午茶閒聊當今的時尚話題。或許是拜女巫魔法之賜,皚雪嶄新精緻的外貌映照在小主人眼裡盡顯豪華尊貴,產於奧地利雕刻師之手的名堂,更抬高她貴重人偶的價值。正因為光鮮亮麗的表象吸引住年幼的蒂芬妮,於是小主人向雙親傾訴對這尊人偶如何的朝思暮想,恰如女巫與她所討論的計畫。
聖誕夜蒂芬妮滿臉興奮,在精品店玻璃分割窗格前蹦跳。母親撥開女兒帽飾的細雪,又緊牽住對方。待父親推開店門帶著禮物出現,蒂芬妮衝向前接過聖誕禮盒,和雙親笑吟吟的擁抱成團。一切計畫完美執行,因此皚雪現正端坐於被監看的迪奧峯家族宅邸內,文靜地扮演著洋娃娃伊莉莎白。
女巫不曾透露為何暗查這家族,皚雪亦謹遵契約不曾任意發問。孰知女巫的交易戛然而止。某時刻起再也聽不見迴盪於自己腦海的指令。這意味對方不再透過她的雙眼觀察,不再需要她的任何協助。所幸施予自身的魔法還繼續作為支撐,皚雪借助這份能量以伊莉莎白身分依存,卻也感受到內心陷入些許低落。當時未明白這心情是書中提及的悵然若失。於此之後女巫不再,她將隻身面對全部。千絲萬縷的孤寂宛若蜘蛛織網,一旦察覺便牢固糾纏且不得掙脫。曾幾何時,自己已將女巫視同童話的神仙教母。
自從對方杳無音訊後,皚雪仍安坐閨房見證小主人蒂芬妮的成長。晝間伴主聆聽家庭教師指導,夜半化作人形自行讀書學習,直到漸能領會胸針背面的刻痕涵義。她的創造者──雕刻師艾豐斯‧畢豪爾。
銀髮少女緩慢拖著步伐,最終接近了某處霧氣飄渺的無名湖畔,她環伺地貌以搜尋那落荒而逃的凱爾派。且說自己仍然身為贈予貴族的禮物,怎麼能用如此狼狽的身姿會面新主人?縱使全身儀容稍有損壞,起碼還得有匹駿馬聊表送禮者的尊重。若非這頭凱爾派遜到連完成任務的責任感都消失,本當不必這麼辛苦。
皚雪保持安靜地聆聽,波浪捲曲的銀色髮尾緩慢向下伸長,潛伏在湖畔周圍燻灰綠的草叢間。她聚精會神捕捉震動地面的各種聲音:左側、水滴、蹄音、十點鐘方向倏地發出「唰」聲伴隨生物嘶鳴。踩中銀白髮絲陷阱被逮個正著,魔馬凱爾派懸吊於半空,隨後又摔落草堆發出欲哭無淚的吶喊:「很痛,小姐!」
「怠忽職守。」皚雪給予回應的腔調未帶絲毫情緒。
「我肯露面就應該高興了,好嗎?」凱爾派搖晃著身體,一邊變幻成少年人形,水蒸氣散盡的背後,燦陽金髮與椿花紅瞳為單色山谷帶來新氣象。
「無論如何,你還是必須將我送達城堡。」
「讓我去湖中游個泳,一時辰後再詳細聊吧。」
金髮紅瞳的少年兀自走入水中。他短髮兩側的鰭耳紮有水草,髮鬢沾黏白沙,身上覆蓋些許魚鱗的樣貌,看起來與人魚很是相仿。皚雪讀過人們紀錄的傳說圖鑑,內容記述凱爾派這類水精有保護自家水域的特性,不知這片湖泊是否屬於對方的故鄉。
「你住這裡嗎?」銀髮人偶盡量端正坐直,對湖面放大音量。
「不是……或者說,曾經是吧?」凱爾派兩手掬起湖光水波,無法成形的透明液體從指縫間緩速流洩。
「那是什麼意思?」
「我的事可比其他同類複雜多了。」
皚雪再次調整好坐姿,顯然是向對方表示「願聞其詳」的誠意。多少因為收受到關心而顯露愉快的凱爾派,游到岸邊與交談對象四目互望,侃侃談起自己和親族目前定居海洋,此山谷湖泊只是他曾經的居所。
「靈薄獄比人間還要無趣。如妳所見,此處長年煙霧繚繞又沉悶寂然,本少爺不幸誕生於窮極無聊之地的水源區,想守護自家水域都守不下去……」
「這裡是靈薄獄?」
「是,有什麼問……」少年忽然瞪大椿花般嫣紅的眼珠,接著很快以不敢置信的神情對皚雪端詳起來。
靈薄獄是危機潛伏的區域,終年氤氳白霧籠罩,踽步黑影交織錯落。未如天堂喜樂未如地獄哀怒。沒受判決的靈魂、遭到驅趕的鬼怪、偶爾從地獄攀越來尋歡作樂的惡魔,所有毫無管束的存在漸進匯聚。
「難道妳不知道?虧我剛才挨了一記高階魔法……」原以為能輕易使出獵捕水精的傀儡人偶是高等巫師的代行者。人類當中有群擁有特殊能力的施術者統稱巫覡,更常以巫師及女巫號稱。他們常態施展的法術,是利用人偶作為替身道具,代本尊前往執行危險事務,其中一項包括造訪靈薄獄或冥河附近尋找死者之魂。
凱爾派接受血夫人請託時,還以為皚雪的狀況隸屬此類。雖不完全明瞭血夫人和人偶少女彼此的關聯性,但事實貌似和自己臆測有所出入。
「我確實對靈薄獄沒有認知,但也確實身為女巫代行者。」銀髮少女開口直截了當地阻斷對方思路:「你又為何願意歸返這片乾枯之地?」
凱爾派緊盯住皚雪的神秘紫瞳,紫羅蘭揉合靛青蓼藍,令他感覺深沉幽靜正引導著內心浮動的隱晦。好似安撫著凝視者可以放心將自我交託,紫藍錯綜的靈魂之窗會海納百川並守口如瓶。
「她、我……」金髮凱爾派被牽引出心中逐漸成形的字句:「有……位女性的魂魄徘徊在靈薄獄某處久留不去……全是我的錯。」
蒂芬妮交情不錯的青梅竹馬時常來訪。這名黑髮貴族少年的舉手投足間,散發出與同齡孩童截然相反的溫文爾雅。無論廳堂房門是否敞開,皚雪總記得那張敲門後等待房主回應,才跟著現身的清秀容顏。他喜歡讀書欣賞藝術更醉心於音樂繞樑。蒂芬妮家琴房有座偶爾使用的雪白鋼琴,對方前來祝賀的聖誕夜,常能聽聞迪奧峯宅邸浸沐於神聖悅耳的旋律。
「約翰又號召人馬去廢屋探險了。」
「男生都這麼喜歡耍帥喔。」
「話說你怎麼沒去?」
「嘿、聽見嗎?」
輕皺眉頭的蒂芬妮抱著心愛洋娃娃,朝向指尖正漫舞於琴鍵的黑髮少年發問。對方閉目輕笑而不答,彷彿全心全意沉浸在音符的花式滑冰表演,蒂芬妮見狀氣惱地推了一下,但見少年十指忽然齊聲用力按壓琴鍵,登時不諧和音突兀地弒入彼此耳中。搖晃金色雙馬尾的蒂芬妮露出不敢置信的慌張,懷中緊拽著她的伊莉莎白,深怕眼前被打擾的少年會爆出更令人意外的舉動。
「對不起,我正想著事情。」側過身來面向朋友陳述,黑髮的神情溫柔而語調沉靜,恍若方才的爆音僅是一個不慎。蒂芬妮發現自己或許誤會了對方,隨意撥弄青色裙襬,故作鎮定地將懷中的伊莉莎白重新抱好,接著悠然接續這段錯愕插曲前的話題。皚雪暗自瞄向黑髮少年的側臉,幾絲憂鬱悄然伸出長爪,再度攀爬對方的眉間盤踞。蒂芬妮個性單純,恐怕不會聯想到另有隱情,假裝成洋娃娃的皚雪則會。
習慣人類的言談與步行模式後,皚雪幻化人形的狀態幾近與其別無二致,她仿若正值荳蔻年華的少女。午夜時分輕巧地出走在幽暗街道上,黑框煤氣燈爍亮了迪奧峯宅邸附近,她早已將周邊景物銘記於心,有限時間內折返都不成問題,現在只剩餘解開眼前的疑惑──黑髮少年暗藏的秘密。皚雪興許認為自己繼承了紅女巫專為委託者排除煩憂的工作,當然也不可否認她深受對方的抑鬱吸引。
於是魔法人偶在數度窺察過蒂芬妮的青梅竹馬後,旋即選定時間點,膽大心細地披戴夜色暫時離家,追跡到對方的住所。
「那年夏季,泰蕾莎和家人住進湖邊別墅度過暑假,那幢別墅後方有蒼翠森林包圍,非常寧靜。我偶然遊蕩湖邊時認識了她,身穿乳白連身裙的金髮泰蕾莎,如同湖邊盛開的水仙花。剛開始泰蕾莎很害怕,直到我替她撿回風吹飛落的白帽子。我們倆擁有一段美好時光。兩個星期過得很快,她說想在和爸媽離開前,送個禮物給我當作紀念。然後那天……」
凱爾派表情複雜地稍作停頓,邊回憶邊補述他的故事:「我們約好午後在湖邊見面。等待她赴約期間,我總有感覺不太對勁。後來等得太久,便乾脆溜去別墅想找她。我在門外瞥見泰蕾莎的母親一臉焦急地說:『泰蕾莎單獨走進別墅後方的森林裡。』之後我就衝進森林裡瘋狂找人。」
金髮少年瞄了眼銀髮人偶。她是名優秀的傾聽者,仍耐心地聆聽自己吞吐著話語。
「從下午找到隔日凌晨,連進城尋求幫助的男主人都已經帶著人手回來,還是沒有發現她的蹤影。聽說她母親在我進森林的期間,跟著發狂似的衝進裡面,後來好像、也沒了,沒了消息……然後我、我看見男主人崩潰……嗯,這實在是……我以為實在不應該有不幸降臨他們一家人,啊若是我當時……我別跟泰蕾莎提起……」
接下來的事情似乎令凱爾派難以啟齒,水精的身體咕嚕咕嚕冒出了汽泡,突然湧出大量水珠,人形軀殼的輪廓誇張地溶解,有別於人類用哭泣來表現情緒難受,他正以自己獨特的宣洩方式抒發心中深處的情感。
皚雪無法得知故事的後續。單從凱爾派的激烈反應看來,對方自認是迫使這家人遭遇不幸的禍端並為此自責。與書所描述的冷酷形象不同,她看著水精因為介入了人類世界而懊悔不已,不禁聯想起自己往昔為女巫工作時,自己亦介入了蒂芬妮與黑髮少年的生活。
仿造人類形貌的皚雪,僅是無傷大雅的觀察者。她並未如凱爾派那般直接跟人類接觸,應該不至於存在任何負面影響。儘管日後對蒂芬妮產生依託之情,皚雪終究隱忍住以避免流露真面目,而曾經的俏麗小主人轉變為端莊淑女後,將她高價賣給了當地骨董商。
「能不問世事的你,卻為人類動感情。」
銀髮人偶輕伸出手撫觸對方那水光氾濫的臉龐,緩慢說道:「你有副柔軟的心腸。」
凱爾派恢復魔馬之姿乘載著皚雪前行。他如今心甘情願和人偶結伴,朝原先預期的城堡出發。位於靈薄獄的城堡景緻,他們倆從來沒去想像過。坐落人間的城堡多半莊嚴壯觀,白鴿天鵝的羽毛似飛舞雪花,眼前此棟城堡卻宛若陪襯靈薄獄這片孤單荒蕪。飛越過死氣陰寒的溪谷山丘,景象依舊沉悶寂然。
皚雪仰頭瀏覽烏黑陰森的尖塔成群。視線回歸水平,墨黑雕鏤大門入口纏繞著荊棘,依循尖銳藤蔓朝內指路,門後夾道的墨綠叢間盛開著艷麗血紅薔薇──她可不記得薔薇這般猩紅似血──過度鮮豔仿若吸吮這黑白世界裡所有流動的生命力,將其吞嚥。
肢體折損導致銀髮人偶下馬的動作很勉強,她再次感嘆毫無痛覺的幸運,同時心底落下散不開的沉澱。凱爾派化形為少年,與人偶少女並肩走進無聲開啟的大門,前庭盡頭的宅邸門前有位裝束體面的紳士,似是正準備迎接他們到訪。
「我就陪妳到這裡了。」凱爾派感覺任務到此已達成,悄聲對同伴說道。
「……去見那位女性嗎?」皚雪反問。稍微思考大概能略知一二,雖說水精未講述完他的故事,不過面對泰蕾莎母女倆的歉疚,可以猜測凱爾派企圖花長時間向對方償還。然而語句略有古怪,母女倆失蹤為何獨提一位女性魂魄,其中有位還活著嗎?
從安撫過水精到現在還未有恰當時機,視情況氣氛她決定閉口不問,畢竟那屬於凱爾派的私事。皚雪預備伸手向對方告別,但湊近請她進屋的體面紳士有副僵硬的蠟黃臉孔,肢體動作不甚協調,言語形容不出來的怪異。
「可否再陪我一下。」人偶少女的聲音聽來薄弱。
鋪設闃黑軟墊的華麗雕花椅上,皚雪的坐姿端正如鐘。寬敞客廳的光線黯淡,黑夜色水晶燈懸掛於空燃燒清冷燐光。銀髮少女自嘲身為人偶怎麼會感到疑懼,難道自身思維愈來愈近似於人類?她俯視因馬車意外翻覆而損毀的衣裙,注重社會階層的服裝儀容這件事起,貌似證實自己早已被同化成人類。身旁躁動的凱爾派坐不太住,等候途中不斷變換姿勢。他答應最多只待到皚雪與城堡主人正式見面為止,顯然遲未現身的主人令水精感覺不耐。
「……凱爾派。」
「我的名字是可淪沛。」
「好,可淪沛。能請教個問題嗎?」
「這城堡主人遛到哪裡樂了……妳問吧。」
「或許有些冒犯。不過,」皚雪模仿起人類討論事情時,欲強調事件重要性而清了清喉嚨說道:「她們,之中是不是有人還活著?」
果不其然,泛起一陣尷尬的沉默。
剛主動將真名告訴人偶的凱爾派,不曉得是否覺得有些難堪,然個性耿直的水精隨即破除沉默:「妳怎麼……算了,也是我沒說清楚。泰蕾莎活著,可精神狀態變得很不正常。她五天後在距離別墅兩公里的小村莊被人發現,只要聽到母親的名字就胡言亂語。」
「所以你想見的女性魂魄是泰蕾莎的母親,對吧。」
「是。」
「不覺得整件事很奇怪嗎?」
「……人偶真是可怕,說這些事一點情緒都沒有。」金髮少年的神情看似有所不悅,卻還是繼續應聲:「當然奇怪,住小村莊裡的同類來通知我時,誰想過迪奧峯家的騷動會波及這麼遠,害同類不得──」
「等一下。」皚雪伸手緊捉凱爾派,強迫對方面向自己,她罕見的激動表露無遺:「你剛才說迪奧峯家族?」
凱爾派被對方突如其來的破格舉動嚇了一跳,他欲言又止且視線飄移,最後將紅椿色雙眸定格在銀髮少女的後方廳門。皚雪見水精的反應楞然,不由得回過頭望向門邊,有名纖瘦的黑髮青年無聲無息靜悄悄地佇立,柔亮黑髮及肩,憂鬱凝聚眉宇,了無生氣的蒼白膚色襯托出與前庭薔薇般的腥紅雙瞳。
銀髮人偶詫異地放開金髮水精。她目不轉睛地盯緊那張熟稔的面容,深藏在曩昔舊日以為永不再見的面容──蒂芬妮的青梅竹馬。
─待續─
🌹備註 1:皚雪是19世紀初期由艾豐斯‧畢豪爾雕刻的懸絲傀儡,木製品較不易保存,皚雪自誕生起算四十年後才被紅女巫發現並施法利用。人偶歷史溯源很早,球體關節人偶則至少是19世紀晚期,所以紅女巫會對皚雪說球體關節是未來的禮物。關於紅女巫,我想有看過企劃故事者,應該已經知道是誰了。
🌹備註 2:奧泰來赫國=Österreich(奧地利),施圖白森堡=Székesfehérvár(塞克什白堡),取名都是依附當代奧匈帝國史相關。
🌹備註 3:Tiffany Theophane,蒂芬妮‧迪奧峯。蒂芬妮意為神之顯靈。Alfons Bildhauer,艾豐斯‧畢豪爾。Bildhauer是德語的雕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