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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容貌幾乎跟年少時一模一樣,沒有增加皺紋和斑點,臉蛋平坦光滑。他喜歡鏡中無瑕的自己,會用雙手托住臉頰擠壓,並且來回拍擊以確認它的真實性。
藍色帽T與牛仔長褲,再側背個隨身包,標準的外出設備。他推推眼鏡,自己本就不愛打扮,反正也沒人注意。
街上全是空的。他經過美容院,裡頭那些嘮叨又聒噪的聲音,今天告假了。疫病使整座城市失去生機,深怕被空氣中飛散的病毒造訪,人群特別精明,都躲進住家明哲保身。
阿光想起小時候的某個夏日,氣溫與今天的白晝差不多熱,不同的是能聽見鄰近小學運動場的歡笑聲,也許在踢著足球。踩上板凳,烤盤上擱置冷卻妥當的卡士達塔,只缺最後一道手續。阿光將它擠滿鮮奶油,先放對半切開的草莓,鼻孔嗅聞甜甜香氣,他努力忍著口水。
再來是芒果塊與鳳梨塊,以及一大圈鳳梨。
他屏住呼吸,依序堆砌著麝香葡萄,那顆粒如同綠珍珠,讓觀者垂涎欲滴。
最後他蓋出座五顏六色的水果塔,沒過多久,水果裝飾卻突然崩落。葡萄沿著桌面滾動,像極了被擊發的彈珠。
對照起兩眼所見的繽紛街道,即使塔沒有坍方也給人一種危在旦夕的感覺,而街道上酷似娃娃屋佈景的建築群,由於人口眾多,愈蓋愈高、愈加擁擠,哪天地震發生說不定能把它們統統搖碎。
那街道真的可稱之為「乾淨」,紅地磚的間縫沒有菸蒂、口香糖紙,廣告單與顯眼的垃圾,也沒有丟棄的食物,起碼比其他生活機能發達的地方要優秀。一只很大的、鑲著綠色十字霓虹燈的急救箱下方,他敏捷地穿過,兩眼記錄著紅色輕軌列車飛馳而過的身影。
夜晚好像有飄雪。
十八點五十分零七秒,他放下戴電子錶的那隻手腕,用力推開西餐館沉重的玻璃門。他不經意瞧見背後的展示櫃,擺滿了來自中亞各國和歐俄平原的工藝品。沙皇的王權寶球、哈薩克的氈毯、金花馬鞍與水貂皮草、烤漆首飾盒、藍瓷茶具......等,更有小巧可愛的俄羅斯套娃夾雜其中。
他回憶起那段還無法與貧窮脫鉤的日子,和母親一齊散步,途中他曾停留在百貨公司前面,說什麼都不肯離去,最後是母親死拉活拖將他拽走的。他明明連附餐的香蒜麵包都嫌貴,長大卻坐在餐廳裡。
糟了個糕,風水輪流轉,怎麼是他穩當地佔據了最寬敞的位置。這算另類的包場吧,店內生意慘淡,剩下他與小空夫妻二人。
夾道牆側的方形紙燈柔柔地放著光芒,如同河川漂浮擺盪著的燈指引著他。
桌上那盅蔬菜清湯浮著紋路清晰的魚片、胡蘿蔔與海帶,小空津津有味地喝著湯,唇際水聲響亮。「所以......妳到底喜歡我哪點啊?我既無趣,外表又樸素,也不擅長說話......」他想,自己的地位不過只是金錢與禮品堆疊出的,將他空洞的內在一再粉飾,亦如兒時的水果塔,極易傾塌。
「可是我就喜歡你率真、不做作的個性。」
金子先生的事情總讓阿光心煩意亂,小空的一席話使他得到救贖。禮物紙袋間坐著的、水藍色荷葉露肩洋裝的愛德洋娃娃,正以靦腆的微笑注視他們。
手機顯示的日期,五月九號,納粹德國與蘇聯簽訂投降書的日子,這天人們盡情地慶祝,紀念歐洲戰場的勝利。不過由於時差的緣故,有些地區將節日定在五月八號、有些則是五月九號。若不談天時地利人和,只看最終結果,提倡齊頭式平等與消除差異的蘇聯戰勝了種族主義高漲的納粹。
V-E Day,如果把「E」換成德語發音,再與「Day」連讀,就會變成類似愛德(Ede)的發音。
E Day。愛德。勝利日。
種族優生學被駁斥為偽科學的今日,他慶幸自己不必死於毒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