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誓
...政府對於蘆溝橋事件,已確定始終一貫的方針和立場,且必以全力固守這個立場。我們希望和平,而不求苟安;準備應戰,而決不求戰...
營區內磨砂機高速運轉,開刃完的刺刀被整齊堆放在木盒內。每裝滿一箱就有一名士兵上前接取,帶回班伍內發放。
…我們知道全國應戰以後之局勢,就只有犧牲到底,無絲毫僥倖求免之理。如果戰端一開,那就是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無論何人,皆有守土抗戰之責任,皆應抱定犧牲一切之決心。所以政府必特別謹慎,以臨此大事;全國國民亦必須嚴肅沉著,準備自衛...
委員長的《廬山講話》算是暫時安定了紛亂的國內情緒。幾年來的徬徨與憋屈似乎都有了解答。整段講話內容,也在各部隊內反覆播放。但比起安定人心,這段演講反而更像是點起戰鬥意志的火種。
梁紹斌關上寢室燈。
「各位弟兄晚安!」「排長晚安!」
那問候聲響徹屋瓦,一點都不像是就寢前的語氣。
「剛那聽起來像戰吼。恭喜你,你有群無畏的猛虎。」
梁紹斌走出連兵舍,和威漢打了照面。後者低頭點煙,用英文說道。梁紹斌聞言莞爾。
「士兵們情緒很激動,自下午聽完委員長講話就這樣。」梁紹斌摘下小帽,婉拒了威漢遞上的菸:「晚安,舒瓦茨先生。您怎麼沒早點休息?」
「三年了,你總是如此生疏地叫我。也總是不抽菸。」威漢笑著搖頭。
「我的家教總是說要注意禮儀,保持梁家人的體面。希望您不要為此感到困擾。」梁紹斌說。
「所以這就是他們私下叫你少爺的原因。」威漢說:「Kleiner Herr (小紳士)。哈!」
自從三年前指導員宋桃穆當眾揭穿他的身分後,「少爺」這個綽號就一直跟著他。在旁人聽來像是挖苦、但在教導團三營中,卻成了一種暱稱。
「這讓我對你既陌生...卻又有點熟悉。」威漢說,吹出一口白霧:「我的父親也總是說過類似的話,什麼日耳曼紳士之類的...只是我從來沒聽進去。」
「舒瓦茨先生。」梁紹斌問:「你覺得我們打得贏日本人嗎?」
梁紹斌的話讓威漢一愣,高大的他摘下軍帽,輕輕搔著光頭上的舊疤。
「我知道問這種話不合適,若給宋指導員聽見我甚至可能惹麻煩...」梁紹斌皺眉:「但我真的想知道。」
「有什麼分別嗎?」威漢問。
威漢的回答讓梁紹斌有些錯愕。
「作為一個軍人,在國家遇上這種事情的時候。打得贏、打不贏有什麼差別?」威漢問:「難道你有別的路可以選嗎?」
威漢再度遞了一次菸,這次梁紹斌完全沒有拒絕。
*
1937.7.20 14:00 中華民國·江蘇句容 - 教導團第三營
彈藥箱打開,教導團士兵依照順序抓取彈夾塞入口袋中。
「每個人五個彈夾!不要多、也不要少!」「手榴彈袋都給我紮緊了!」
士官的呼喝聲此起彼落。
「我的好少爺,這些東西根本不夠。我聽營部的人講,當日一個營配給的彈藥量總數就是六萬發。」杜謙低聲說:「我看侯坤禹的機槍班連彈藥箱都裝不滿阿!」
梁紹斌聽完,緩緩點頭。
轉眼時光飛逝。三營在句容、鎮江、揚州等地交替移防,大家臉上都多了一些行伍風霜的痕跡。
「少爺,您說咱們這是往平津呢? 還是往徐州?」杜謙問。
「連長這會正在營部開會,我們晚點就知曉了。」梁紹斌說。
「我們不可能去華北的,Schwein (豬)。」威漢冷冷插口:「我們是教導團,要我說,留在南京才是最正確的戰略。」
「洋先生怯戰咧!」杜謙嚷道。
「少爺!我這裡連一挺梅可馨都裝不滿。」侯坤禹提著兩條彈鏈上前。
「我們教導團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單位呢…」劉銓沉聲問。
「梁排長!幹部開會!」
*
顧徽之的面前攤著上海地圖,與會的軍官們這才知道他們並不是準備馳援華北。
「坦白講,戰局不樂觀。五十幾個師折損近半,華北各軍應該很快就會退守。日軍若是長驅直入,取得山西太原後往南,中國會被分割成東西兩部。」顧徽之說著,神色凝重:「幾經討論,上峰決定採納德國顧問的建議,在南邊開闢第二戰場。對日寇提早牽制。」
「若是在上海打起來,那就是在街道跟屋舍裡跟日本人拼命。誰管百姓死活呢?」二排的中尉排長周穎問。
「德軍高層擔憂華北平原無險可守。日軍的機械化部隊會把我們壓著打。」顧徽之說:「所以得把老虎引到林子裡揍。上海是最理想的戰場。」
「那我們的陣地呢?」梁紹斌問:「我們拿什麼困住這隻老虎。」
「這讓指導員來回答。」顧徽之說。
「警備司令部從五年前就已經在上海預做準備。」
宋桃穆上前,拿出一份彌封文件。
「奉特令46號,中尉指導員宋桃穆解除密等,公布淞滬部屬。」宋桃穆拿出文件
上海的地圖上,密密麻麻地將數座建築物都予以標記。這些建築物主要分成兩個集群:前者從大場、宜川至車站,對虹口一帶隱成封堵之勢;後者則貫穿新涇、虹橋、七寶等地。
「這是什麼?」
「一二八事變後,軍統局就積極和京滬地方領袖接洽。這些都是強化後的平房,秘密用鋼骨結構改建,日本人只要不用炸藥,就別想炸穿。」宋桃穆說。
「這些平房就像是海堤,是最重要的前進據點。戰鬥會很慘烈,迅速是致勝關鍵。」
眾人靜默,尤其是梁紹斌。他完全沒想過自己會有目睹家園被劃為戰場的一天。
「我知道在場有不少上海弟兄,不要遲疑,這是無可避免的決策。東北淪陷時,整個世界瞪著眼睛看熱鬧。現在中央最大目的就是鬧騰給洋人看,上海出事,這些洋人不會袖手旁觀的。」顧徽之說:「我們奉命五天後動身,讓各排都做好開拔準備。」
*
1937.7.25 04:00 中華民國·南京
「你說這成什麼樣子!竟然讓我們換保安隊的衣服!」杜謙拉扯著襟扣嘀咕:「這衣服穿了不合身,黑漆麻烏地,難看阿!」
「你說這成什麼樣子!竟然讓我們換保安隊的衣服!」杜謙拉扯著襟扣嘀咕:「這衣服穿了不合身,黑漆麻烏地,難看阿!」
梁紹斌走過隊列,一排弟兄已經在晨風中完成集合。
由於中央與日方虛與委蛇的外交折衝尚未落幕,按照雙方的「不擴大」共識,所有對滬的增兵行動都是以地方保安團形象作為掩護。也都刻意選在清晨移兵。因此,整個教導團三營在中央軍校整備一日後也準備前往車站。此時已是最後集結,整個三營都在做最後準備。
梁紹斌特別留意著底下的班長們,中士丁硯的狀況讓他較為憂慮。
自從得知即將開赴上海,丁硯就一直心神不寧。
「研瀚 (丁硯字)!」梁紹斌伸手招呼
丁硯如夢初醒,提著裝備嘩啦嘩啦地跑上前。
「一切還行?」「是,還行!」
梁紹斌在他臉上來回掃視,毫不費力就看出丁硯在說謊。
他根本嚇壞了。
梁紹斌本來打算稍加嚴厲聲色幫助他進入狀況。但看著丁硯毫無血色的面容,梁紹斌無論如何都罵不出口。
「注意儀態,別彎腰縮腦的。」梁紹斌低聲說,伸手排了一下他的肩膀。
「梁少爺。」
梁紹斌循聲轉頭,指導員宋桃穆就在不遠處向他招手。
「指導員,您找我。」
宋桃穆點頭,從腰際的皮製文件包裡拿出一只信封。
「五天前,我被告知有一封密信未經核准,違法從營區嘗試寄出。就我所知寄信的應該是個少尉,他以30元法幣作為代價要求一名句容市民將信件帶往上海。信件內容據說是提醒自己的家族遠離上海避禍......」
梁紹斌如墮冰窖,他抿嘴,望向宋桃穆。宋桃穆則將信件交到他手中。
「我相信那應該只是謠傳,畢竟我手邊沒有那封信。」宋桃穆說:「大戰在即、事情可大可小。家信沒拿捏好分寸,也可能是洩密的鐵證。」
「是,謝謝指導員。」梁紹斌將信緊緊捏在手心。
宋桃穆說完,轉身便要走。
「對了。」他停下腳步,臉上帶著一抹曖昧微笑:「我相信梁家已經做好準備了,不用過於擔心。」
梁紹斌愣了一下才意會過來。
他立正行禮。
「多謝指導員!」「行了,稍息吧。」
教導團成員紛紛起身。在士官與軍官的帶領下列隊。
天亮前,教導團三營的上百雙軍鞋綁腿跨出軍校。軍官們拿著手提風燈在最外側照路,在古都曙色裡寧靜前行。
此時的寧靜安詳反而讓梁紹斌忍不住想起了自己被戰雲遮蔽的家鄉。
「我要保護她…」
梁紹斌提起風燈,跨步前行。
而我已經在路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