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銘記
1945.9.3 11:00 中華民國‧河南鄭州
梁紹雍穿著筆挺的空軍軍裝,肩上一顆嶄新的梅花。但稍嫌稚氣的臉龐卻悵然若失
車站裡,一些學生替長輩們操作著收音機。收音機裡播放著剛剛更新的消息:日方代表在東京灣的美艦上簽屬降書,眾人都一片歡欣鼓舞。
「整個車站就你不開心」宋桃穆點起菸。
「仲兄,那個丁上士...家裡就剩下一個盲眼的老母。」梁紹雍嘆道:「要不是為了救我...」
「你要總這麼想,那可是最沒幫助的事。」宋桃穆說:「倒不如好好的活,別浪費了別人替你掙下來的這條命。」
「但我真的過意不去...」「那就都寫下來吧」
宋桃穆說道,從懷中拿出了一本小冊子
「我在教導團時當指導員,平常就抄抄寫寫,紀錄些官士兵們的模樣、營連風氣之類的...」宋桃穆說:「後來我在長沙、在重慶當營長,也保留了這個習慣。你可以接著寫,從你哥拿到忠義旗,輾轉到丁研瀚手裡,再輾轉回到你懷中...我想,這故事足夠當傳家珍寶了」
「我可不希望我的後人看這些故事...那也太沉重」
「錯矣」宋桃穆說道:「太平就在眼前,未來很可能也歲月靜好。但就因為這樣,更要讓人家知道這段故事。不要讓你哥這些英魂,就這樣死了」
「是的仲兄」梁紹雍恭敬的接過手札
「你接下來回上海吧?」
「是阿,看一下家裡還有什麼...仲兄回湘潭嗎?」
「不,我要上北平。」宋桃穆嘆氣:「還得出個幾趟差...可能還得幹些活。」
梁紹雍看著宋桃穆身上的新徽章皺眉
「仗不是打完了嗎?」
「對我們軍統,仗永遠都沒結束。」宋桃穆說:「所以我這趟,也是向你辭行。我這趟差要是辦砸了,有可能回不了中國」
「那麼危險?」梁紹雍臉色一變
「別擔心,你仲兄我到哪都能活下來的。」宋桃穆莞爾,輕輕拍了拍梁紹雍的臉
「若之後解甲成家,我希望我宋家兒郎都跟梁家人一樣」
「仲兄這...」
宋桃穆不讓他把話說完,直接立正敬禮
梁紹雍連忙回禮
「不許哭,你是革命軍人。」宋桃穆低聲叮嚀,語氣裡卻有著濃濃的鼻音。
「是,長官!」
*
辭別了宋桃穆,梁紹雍獨自一人在車站月台邊走著
他聽見喝叱聲,忍不住向聲音來源望去
只見一隊日軍俘虜正被憲兵押解,在月台上行進。周圍的軍民正對這些日軍指指點點,但也沒有多餘的指責或是羞辱。
梁紹雍與這幫俘虜錯身而過,這些曾經的侵略者早已沒了銳氣,就像群被迫趕路的落魄浪人一樣。他們只剩下軍服以及簡單的行囊,臉上爬滿了疲累和羞慚。
「啪咚」
梁紹雍正回頭望著人數,沒注意下和一名日軍撞了個滿懷
「站起來!幹什麼!」兩名憲兵立刻將步槍上膛,對著那日軍高聲喝叱。
「都趴下!趴下!」「還動啊!」
憲兵們舉槍斥責,所有日本俘虜紛紛蹲伏,將雙手放在頭頂。百姓們見狀紛紛散開。
梁紹雍起身伸手向憲兵士官示意並沒有大礙
「長官好,非常抱歉」那憲兵士官舉手致意
「沒事,我剛剛自己沒看路。」梁紹雍微笑,正轉頭時,他看見了地上那日軍的行李。
「把你的東西拿起來」憲兵呵叱,那日軍立刻上前收拾
手提箱裡除了一件換洗衣物外,已無長物。
梁紹雍的目光落在衣物裡面的物事
「等一下。」
此話一出,憲兵立刻用槍指著那日軍,那日軍垂手靜立,眼神裡滿是無奈
梁紹雍低頭,從箱子裡拿出了一面沾滿血汙的錦旗
那是忠義旗的另外一半。
然後在忠義旗的下面,他看見了一只染血的鴛鴦團扇
梁紹雍拿起兩件織物,抬頭望去
「長官!他偷您的東西嗎?」那憲兵士官上前問道,另外兩名憲兵立刻將那日軍按倒
「你怎麼會有這東西?」梁紹雍問
那日軍俘虜一臉茫然
「我問你怎麼會有這種東西!」梁紹雍大吼
「長官,讓鄙人來吧。」一名學者模樣的平民小心翼翼地上前問:「我是清華大學的講師,懂一點點日本話。」
「有勞了,給...給我們一個房間,快」梁紹雍說道
空軍少校一句話,憲兵們立刻借用了車站的房間
一行人透過講師的協助,問出了事情的來龍去脈。該名俘虜是日軍中尉,名叫宮澤正勝。曾經參與了武漢的占領行動
他交代了忠義旗的來歷;也交代了拾獲紙扇的經過和原因
「他說...扇子讓他想起了故鄉的愛人。」那學者說道
梁紹雍失望的摀面。
想起小紅在亂軍中失去下落,就讓他心如刀割
「梁長官...我...我很遺憾...」那日軍用不慎流利的中文,緩緩說道
梁紹雍抬頭,看著宮澤正勝的哀戚模樣,忍不住悲從中來
「你們為什麼要侵略我們?為什麼要來中國?」
「對不起,我也不清楚。」宮澤正勝垂首歛目
梁紹雍閉眼,強自鎮定。
他將忠義旗收進懷中;將團扇放回了宮澤正勝的行李箱,然後起身離開。
*
宮澤和一眾俘虜登上前往瀋陽的火車,雖然是前往戰俘營,但也代表著距離回家又更近了一點,俘虜們神情的顯得輕鬆許多。甚至已經有人小心翼翼地輕聲閒聊
宮澤沒有想到自己會遇見那團扇的主人
那失落的模樣...肯定很難受吧...那是他的愛人嗎?
他呆望著對面月台的列車,混亂徬徨的中國人依舊在流離失所的路上。甚至還有兩節車廂載滿了傷殘的國軍戰士,繃帶上全是血汙
我們倒底給這個民族帶來了何等的苦難啊?
就在這時,和他一窗之隔的車廂有人走進。正是剛剛那名軍官,宮澤和他四目相交,兩人都難掩詫異。
宮澤低頭,不敢再看。
而那軍官也拉下了窗簾
「宮澤,你在看什麼?」同袍問道
「他們是不是永遠都不會原諒我們?」宮澤低聲說
「這話誰都說不準呢...」
*
梁紹雍拉下車廂窗簾,心思如潮
剛剛那個日本軍官的神情讓他難以自持
他看起來不像壞人...而且他也善待過丁前輩
可是我能不恨他們嗎?
梁紹雍雙拳緊握
車掌小姐派發著讀物路過,有黨國文宣、也有報紙
梁紹雍看見了上頭的《抗戰勝利告全國軍民及全世界人士書》,那是委員長在日本宣布投降後發布的文告。
「...我中國同胞們須知不念舊惡及與人為善之道理,為我民族傳統至高至貴的德性。我們一貫聲言,只認日本黷武的軍閥為敵,不以日本的人民為敵...」
委員長的高度和政治宣言,並不能輕易的舒緩他內心裡的痛楚
但對他來說,至少是個指導原則
他應該也希望我原諒他吧?
我會試試看的
梁紹雍收拾情懷,翻開自己的小冊子。拿起懷中鋼筆開始記錄
他的思緒回到了那天梁家夜宴時的歡欣熱鬧
如果真要記得些什麼,他想先幫助自己記得梁家人都還在時的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