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年的尋人啟事 / ◆二十年的光陰回逝
◇◇◇
衛生部福利金門醫院。
我做了個很零碎的檢查後,發現是有不少地方瘀血沒錯,但其實也不礙事,總之塘塞個理由就這樣繼續住下來。
說也奇怪的是,秉泓還專程打了通醫院的病房專線確認我的生死?他像這種人嗎?怪哉?
不管。
「不好意思請問是戶政事務所嗎?您好我想……」
「104嗎?不好意思我想問一下……」
電腦螢幕上的網頁,一個是《全球華人搜尋引擎》,一個則是《尋人網》,還有熟悉的Google與Yahoo奇摩。
根據謀神仔的說法,在那個年代謊報戶口與有三四個名字是稀鬆平常的小事,差不多跟現在有個三四組臉書一樣正常。
而且那時登記戶口是需要親自走路到戶政機關登記,所以會真的在生日那天註冊的人本來就真的不多。
這也不打緊,只要有線索可以找就行了,管它是不是真的。
但是因為那個時候戰亂,所以三不五時就要做資料更改,而為了怕說不定有他媽,連,自,己,都,沒,有,印,象的仇家找上門來,所以每一次登記時通常都會與上一次有些微出入。
時候久了,幹根本就變成另外一個人。
這種狀況尤其在戰線最容易發生,不要以為每個點兵的人都記得部下的長相。
甚至敗戰的『對方』士兵想說都要戰敗了,乾脆孤注一擲,幹走『戰勝方的陣亡死人』身上的軍服,冒充敵方的陣亡士兵報數這種鳥事也是常常發生的。
反正對大部分人而言,為什麼打仗自己也說不上來,活得下去誰管你哪邊站?
比方說謀神仔本人,就有十幾套資料三個名字兩個姓,加個連自己也不太清楚的或許。
當然絕大多的人會在停戰後,將資料盡可能的修復成一開始的樣子,可既然當事人自己也記得模模糊糊,成效自然也七七八八。
根據謀神仔的說法,事實上他對他要找的『人』,所有的資料都不是很清楚。
只知道那個時候的『稱呼』叫翠碧,也不知道是不是真名。
他本人的說詞是,那麼久以前地址什麼還記得實在是我也很同意地變態,而且那個年代也不會搞生日快樂這種花招。
……有道理。
也就是說,我們在找一個不知道來歷不知道生日不知道身分甚至很可能也不知道,名字姓氏也不是很清楚,唯一確定的,只有身高跟性別與半個世紀前的長相的人。
喔對了,說不定她已經夭折,真棒。
『……不是我要說,你就不能給我多一點訊息嗎?』我關掉螢幕,看著天花板的鬼。
『我想想……啊有,她好像很會讀書的樣子。』謀神仔絞盡腦汁,果然也只能想出這種水平的廢話。
『那只說明她有可能被撻伐判死刑而已……』我拿起照片。
看著那個素未謀面,讓一個男人足以還魂也要見她一面的女孩,當時的容顏。
……嗯,說真的照片實在很模糊也看不出所以然,果然是幾十年前的科技。
『啊對了她的脖子後面有一塊胎記的樣子,那個痕跡她好像很討厭我那個時候還……』謀神仔若有所思。
一隻鬼,跨越數十年去思念一個女孩,是挺畫意。
但。
『大哥不是我在說也不是我要說更不是我要說,我現在要的是她的個,人,資,料,不是她的身體隱私或是你的回憶還是他媽的性幻想……』我打斷謀神仔自顧自的情史,累了。
『……那我也沒辦法啊。』謀神仔乾笑。
「算了。」我拿起手機,撥了一條很難打通的電話。
『要幹嘛?』謀神仔在空中盤腿而坐。
「找圓滾滾的哆啦A夢,再讓你見識2016現實生活版,《死亡筆記本》裡的L。」我翹起二郎腿,這支電話是一場長期抗戰。
撥號。
對方通話中。
我掛斷。
重播。
又是理所當然的通話中。
我掛斷後立刻再重撥第三次。
第四次……
◆◆◆
「……我跟他很小就認識了,我是茶商的么子,他是死爹死娘的乞丐。」
中年人的眼睛映著溫暖的火光。
「……所以我們家曾很富有?」少年愣然。
他自從有記憶來,就是被父親拎著在大江南北流亡。
「那個時候他好像才七八歲吧,我的爹收他打雜,跟我們現在的狀況……差不多。」中年人沒有搭理少年。
逕自,沉浸在往事裏。
◆
我那時每日都在不同的武館打架,晚上唸點四書五經或是國外思維。
是請先生說給我聽的,我又看不懂洋文,從來沒有好好上過一堂課哈哈,不過偶爾有興致也還是會亂學。
有一天我半夜睡不著,出來打打拳,看見他偷偷拿著一桶東西出去就跟上去。
發現他原來是偷食物,給一些殘廢的傷兵。
就這樣認識。
◆
「難怪他那個時候會這麼瘦。」中年人笑笑,踢了踢酣睡的肥碩男人凸起的肚子。
少年看著在火堆旁躺下的這個男人,淌著口水的蠢樣哪像一個軍火頭子?
毫無戒備嗎?
在這種亂世,一個走私致富,刀山血海淬煉的有錢人,面對數十年未見的舊識。
這就是,朋友嗎?
少年有些迷惘。
中年人繼續說。
劈。
啪。
◆
那些人是他到我家宅院之前照顧他的人,說照顧也不對,最多就是一起要飯取暖……吧?不管總之就是這樣。
我有問他:『怎麼不帶他去看大夫或是到我們家做事,這不難辦。』。
他卻說,那些沒了手腳與家人的人,現在只希望被所有人忘掉慢慢等死,自己每天都弄點食物,只是希望他們可以死得輕鬆些。
「然後,那些傷兵有一天被街頭的無賴弄死……屍體被玩得支離破碎那種。」
中年人頓了頓。
殺氣滲流。
哪怕這件事已經過了將近三十個秋天,自己依然慍火。
「……」少年稍稍屏氣。
有一個瞬間他甚至覺得火堆被吹熄,皮膚被劃破。
「那跟戰爭不同,跟聽命殺人不同,跟為了某個目的的殺人不同,純,粹,是,惡。」
中年人神情黯然,字字鑿石裂雲。
察覺了自己的失態,順了順呼吸。
片刻。
「反正之後我就三不五時去打架,把只要是我認為的王八蛋通通打成殘廢,你相信我辦得到。」他繼續,緩緩開口。
之後他笑笑。
「很自以為是吧,就像你剛剛那樣。」
如果用現在的角度來看,那種公正的黑白分明,也單純只是自己廉價的自我滿足。
但那姑且還是黑白分明,中年人也不能說當年的自己做錯。
可是中年人很清楚,沒有一個單一的人,有資格審判他人。
世界上沒有區區一個人,夠資格代表客觀。
……就是有,也不會是自己。
◆
「……」少年錯開中年人的眼睛。
躺在地上的肥碩男人打了一個嗝。
「幾百個人有吧,有賊有官。」中年人苦笑,繼續說著故事。
◆
結果這些事情反而有不少好處。
第一個就是評論,比方左鄰右舍,他們老認為我行俠仗義還是什麼的,總之給我很高的呼聲。家人好像也沾到一點光的樣子,反正我有所謂『正當理由』跟後台繼續我單方面的……好吧,正義。
過了一些時間,我就變成那條街的好像判官之類的的角色,說真的有些……好吧,非常爽。
至於第二個,每天忙著打架,讓我年紀一把了還沒有成家立室。
然後我遇見,你的娘。
◆
少年愣了一下。
「她在巷子被調戲,我就直接殲滅那兩隻雜毛,對啊。」中年人一臉理所當然地說著很離譜的過往。
一點柔情,更多惆悵。
頓了頓。
片刻。
「不管你相不相信一見鍾情,反正我是這樣。」
◇◇◇
有一種說法。
只要可以找到昭榮哥,在合理的條件下如果你的信用沒有太糟糕,那麼你的困擾絕對可以得到最快速的處理。
比方說,現在。
「交屋囉。」
與昭榮哥龐大的身軀不同,他肥短的指頭正在用難以想像的速度操起筆電修改一份合約,還插著攜帶型簡易印表機……好個專業。
「好的。」我沒有說謝謝。
為了找到昭榮哥,只是為了『找到』昭榮哥,我打了整整一百四十四通電話。
當然絕對值得。
「裡面東西都按照你說的弄好了,市價加兩成。」昭榮哥利索的收好電腦,扯出合約遞給站在一旁的女人。
那女人連看都不看合約一眼就直接簽了名……天啊昭榮哥你這是什麼商譽?
「嗯。」我也簽了名,大致掃視一下條款,條件完全吻合期待。
「走囉。」昭榮哥離開,準備去談著他無邊無際的生意……不愧是世界級的地頭蛇,果然在哪裡都很吃得開。
那應該是『房東』的女人也一句話也沒有說的離開了,好像只要是昭榮哥擔保,這裡連姦殺犯也容的下去的感覺。
也好。
我推開房門屋子裡的擺設就如同我所預期的。
六坪,含衛浴。
沒有床只有一條被子,一支咿咿呀呀的電扇與管燈,有點失望但不打緊。
重要的是我要求一個就算在煉毒也不會被抓到的好地方,昭榮哥花了五分鐘找到這裡,再花了五分鐘談妥合約,最後花了五分鐘簽約……我還挺驚訝我的見怪不怪的。
這裡地形偏僻,我的左鄰右舍都沒有住人,雖然大門口就是一座公墓是有點煞風景,但我的背上就揹一隻戰死鬼,說起來倒也沒什麼好介意的是吧?
『那是什麼?』謀神仔肅然起敬的指著房間唯一的東西。
「那個啊,我請昭榮哥從本島運過來好夥伴啊。」我笑笑,原本我以為不會在金門用著它。
那是一台聯接電腦,在演算處理基本上就跟伺服器一樣的功能,雖然加上我亂拼亂湊的讓它看起來很像一頭鋼鐵怪獸。
另外不同的是它上頭掛著二十一台曲面螢幕,每個螢幕都代表不同的虛擬桌面分別獨立顯示資訊,非常有地球防衛司令部的感覺。
『這個……要幹嘛?』謀神仔雙眼發亮,果然無論何時何地何世紀,這個造型果然都是男人的憧憬。
「接下來我想辦法駭進我想得到也駭得了的資料庫,每一個資料庫數據就先釘在一個螢幕上。」因為沒有人,所以我用喉嚨開口。
在半空的謀神仔還是抓抓腦袋聽不懂,我不理他繼續說。
「然後設定一個螢幕當控制台,剩下的螢幕自動放映數據,就跟你看漫畫七秒一翻頁那個差不多。之後我就同時把這二十個螢幕的數據記起來,再在腦內做對比,篩完再一個一個做求證,還是不懂的話就看看《死亡筆記本》的『尼亞』基地怎麼跑,有沒有什麼問題?」我摸摸我的鋼鐵夥伴。
再說一次,從出生以來我的記憶力就是無理取鬧的好,我也不知道為什麼。
『……你是說,你要同時看二十個螢幕,然後把上億筆資料全部背下來,最後再同時做比較?』謀神仔聲音聽上去好像有些空洞。
錯覺嗎?算了好爽啊糟糕。
「嗯啊,幾億筆是沒試過,但我還沒有東西記不起來,應該還可以。」我開機,睽違一年多聽見老夥伴散熱的聲音。
『辦得到?』謀神仔聲音有些茫然。
「拜託。」我笑了,終於輪到我說這句話。
「我跟你規格差那麼多。」
◆◆◆
「不管你相不相信一見鍾情,反正我是這樣。」
「……」
少年低下頭,好不讓別人察覺他僵硬的臉。
「你媽真的,非常難認識……」中年人苦笑。
當年自己還在當少爺的時候,只有女人巴結他的份。
沒想到遇見真正喜歡的女人,自己卻一點辦法也沒有。
火光搖曳。
中年人眼神繼續,穿梭光陰。
◆
反正你媽點頭嫁給我的時候反而是我家裡的人反對,誰叫你媽是被買來當儲妾還是丫鬟的糟糕出生呢?
所以我只好無奈燒了兩間倉庫慶祝,草草拜了堂。
當年威風得緊,後來我才知道那次差點讓我家破產哈哈哈。
後來我搬離家和你母親在外鎮另外生活,開了一間生意七七八八的武館,錢也沒認真收。
不過或許因為這樣門徒很多呢,多半是繳不出錢的乞丐或孤兒,我們只好……反正收支也很詭異地堪用,日子也過得很順遂。
至少我挺快樂。
之後……
◆
少年瞳孔一縮。
中年人斂起笑容。
夜風,朔月。
柴火吞吐。
「……北軍閥,就推到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