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麼?/◆什麼?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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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賴在病床上敲著筆電。
謀神仔浮在半空中看著平板。
為了讓謀神仔可以以最快的速度跟世界打上軌道,順便激發他所剩不多的想像力好聯想怎麼成佛云云;我的平板設定自動翻頁現代文人智慧結晶的漫畫,與自動放映的電影電視劇,讓他沒日沒夜進修我挑選的豪華陣容。
一定要的不朽《烏龍派出所》,傳說對武術有極高造詣的謀神仔不會想錯過的《史上最強弟子兼一》與《第一神拳》。
提高思考能力還有對話的《死亡筆記本》,加上熱血聖經的《七龍珠》。
讓他了可以聯想成佛條件的《伊藤潤二全集》,畢業書當然是世界神作裡,唯一還連載中的《ONEPIECE 海賊王》。
至於洋片可能潮過頭所以我挑陸片港片為主。前面周星馳,後面張衛健,這兩個完全不容許我第二句廢話的傳說,就算觀賞的是一隻鬼當然還是,行!
因為謀神仔不用睡覺,所以我通常都設定自動翻頁,讓他可以看漫畫八個小時度過天黑,至於現在我醒著的時間就可以手動幫他換電影影片。
我背對著現在正在跟周星馳酣戰得淚流滿面的謀神仔,敲著通訊軟體。
喀擦喀擦喀擦,喀
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
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如果有下輩子,我想當廚師!』謀神仔熱血激昂,《食神》威力風采依舊,銷魂得我黯然神傷。
才怪。
「你現在不是就在下輩子了嗎?」我頭也不回繼續敲著筆電,對一隻公鬼是要銷個毛魂。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喀擦喀擦喀擦。
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喀擦。
喀擦。
『對對,像你這種對話前無重點後無趣味,一點讓我都銷魂不起來,失敗。』
?
「幹!」我大叫,猛然蓋上螢幕。
『怎麼?』盯著我螢幕看的謀神仔偏頭。
「在現代偷看別人打字就跟看別人上廁所一樣爛啊!」我壓著筆電咆哮。
『所以…看別人拉屎不是…常有的事嗎?』謀神仔頭再偏一個角度。
文化差異。
我的錯。
「……就跟偷上別人的老婆一樣,爛。」我扶額,這就是隔閡。
『懂了。』謀神仔豎起拇指。『可是我是鬼啊,你們人的規矩關我屁事?』
欠揍。
「不幫你按漫畫電影了。」我換個角度打開電腦。
『我瞎了我瞎了。』謀神仔掩著臉飄起來。
我嘆了一口氣,放下筆電。
起身,拿起平板滑著下一步周星馳的作品。
『其實說真的,我好像可以控制你的身體耶,也是可以自己按啦。』謀神仔趴在空中嘀咕。
我的手指停在撥放鍵前。
呆呆地抬起頭,看著在半空漂浮的謀神仔。
「……什麼?」
◆◆◆
「最近發生什麼好事嗎?」
豬圈裡,挑糞的中年人眼睛笑成一抹彎月。
「怎這麼問?」少年板著一張臉,或是故作板著一張臉。
「嗯?猜的。」中年人笑笑。
沒有說的是,上一次有這種感覺時,是發生在自己身上的事情。
很久以前一個細雨飄零的夜,在巷子裡看見一個女人被調戲,自己隨手掛了兩個大漢後,那女人連忙道謝的倩影。
讓他錯愕的倩影。
來不及讓少年記得的倩影。
「可能……最近天氣涼吧?」少年鬼話連篇,忘記這地板他也已經擦了六遍。
「哈哈,好啦隨便。」中年人笑笑,擔起水桶。
開口。
「對了,聽說最近,我的仇人會到這一帶,然後你就自己保重囉。」
?
少年停下拖地的動作。
呆呆地抬起頭,對上中年人淺笑的身影。
「……什麼?」
◇◇◇
『對啊,我們第二次碰面,我想說第一次當鬼機會難得就稍微裝神弄鬼,然後你不是嚇昏嗎?那個時候我就可以控制你的身體說。』
謀神仔在空中盤腿思索著。
『可是很奇怪,你睡覺的時候就控制不起來,可能需要某個條件……嗎?』他偏著頭。
「……真的假的?」我背脊發涼,卻是相信了。 沒有錯那天晚上,我確實莫名其妙地躺在棉被蓋好的床上,可我沒有上床的記憶。
原來是這麼回事啊唉唷?然後他每個晚上都亂試一通啊哎呀?
幹。
我冷冷地瞪著謀神仔。
『嗯啊,我那個時候是想說你睡在路中央很難處理,摸到你就滲進去了,之後怎麼試也不行,估計也不是我的問題……』謀神仔一點歉意也沒有,環著胸口倒立漂浮。
『是說你昏倒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會不會是這個?』謀神仔彈指。
「我想想……」我沉思。
那時候……我在想什麼?
- ……那個時候我撞見一隻鬼……
- ……這一切都不是真的……
- ……我逃避現實……
「我好像是逃避現實,然後自己切掉意識來著……」我沒有把握。
『……這種事做得到?』謀神仔也狐疑。
「我覺得可以吧,你都能是一隻鬼了……你到底是要我『真的昏倒』,還是『想要昏倒』?」我沉吟。
『誰知道,我覺得是『想要昏倒』啦,如果『真的昏倒』不是跟睡著一樣嗎?我試過不行啊。』謀神仔再彈指,幹啊不要一直一臉無所謂地說出在我沒意識時都試了什麼好事。
不過。
「實驗吧。」我躍躍欲試,反正對方都附身過一次了,也沒發生什麼事不是嗎?
『好!』謀神仔振臂高呼,看來他也很厭煩摸不著物體的身體呢。
他飛到我身旁,將他半頭明的手臂穿透我的手臂。
疊在一起。
『成功了你的手會跟著動,失敗了我的手會穿出你的身體。』
「開始囉。」
我開始想像,那個時候的心境……
◆◆◆
「你覺得我老爹……是認真的嗎?」
下午,夕日艷紅。
一樣野炊樹下,可這回沒有生火。
少年沒有去落日演武。
他現在,不想看見父親跟夥伴。
但卻,想找個人,說說話。
「……你沒有判斷的方法嗎?」
翠碧打著哈哈,一下子左顧右盼,一下子又玩起身邊的花草,試圖緩解一些尷尬……她怎麼可能知道要怎麼回答這種對話?
就在剛剛,翠碧在房裡窗戶一直被一顆石頭敲著。
少年第一次在晚上以外的時間找自己,表情有些茫然。
而兩個人到野炊樹下,永遠游刃有餘的少年眸子裡,卻少了那抹愜意。
「不知道……我現在才知道,或許我根本不懂他。」少年苦笑看著夕陽的餘暉……
……想著方才的場景。
◆
「對啊我要進去砍人,然後八成會掛掉,之後你自己就看著辦吧。」中年人挑著兩桶屎走到豬圈外,語氣散漫從容。
就同平日一般。
他一步一步跨向豬圈的門,步伐不疾不徐。
就跟平常一樣。
少年想開口說點什麼,卻半個音節也吐不出來。
只有全身戰慄。
呼應中年人按捺不住的,奔騰殺氣。
◆
說到底自己到底是怎麼看自己的父親?
一個身懷絕技,卻與世無爭的男人?
不是吧,不可能會是吧?
真正的匹夫在長途跋涉裡頭自然也沒少見過,至少在少年所見裡頭絕對不包含他的父親……感覺是上就是有決定性的差異。
說起來,在亂世裡可以修得一肚墨水與一身功夫的人,哪可能只是但求溫飽的平凡人?
那麼,父親之所以沒有一展宏圖的原因,會是什麼?
少年想不到?
還是,不願想?
……
「……我是不是真的,很礙事啊?」少年乾笑。
自己是父親拉拔長大,自小沒有娘。
他知道父親之所以急著找地方落腳,如果說有一百個理由,裡頭一定至少有一個……是因為自己。
「呃……如果可以乖一點說不定會加分唷。」翠碧傻笑,天啊天啊平常打鬧習慣了現在說這些怎麼可以這麼彆扭……
沉默。
餘暉映照。
「不是我要說啊,難得認真談點什麼還要被妳糗唉唉,唉唉唉。」少年唉聲嘆氣怪叫。
「那個……對不起……」翠碧雙手合十低頭。
「原本想說找女生可能有一點參考,結果一樣沒有什麼用唉。」
「可是……我真的不知道說什麼……」
「那給點誠意啊。」少年哼哼兩聲。
「什麼?」翠碧抬頭,偏頭。
「講故事啦,可以拿來被我笑的事情啊,啊啊,啦啦啦。」少年第一噓。
「喔好啊,我小時候是受西學教育的,美利堅那個國家。」翠碧慢慢的說。
「有錢就是任性,您繼續。」少年第二噓。
「然後我現在在找個漂亮的時機把我爸宰掉,大大方方從我家逃跑。」翠碧輕輕的說。
◇◇◇
「失敗。」
第一百一十八次。
我跟謀神仔分別在地面與半空抱頭蹲下,想著合體失敗剩下的所有可能。
「會不會是需要其他條件?」我推揣。
『比方說時間地點契機等等?』謀神仔懂得很快。
「晚上啦,月光啦,那個時候的體質啦……」我站起來。
『可能嗎?』謀神仔姿勢不變飄在空中。
「不太可能,如果真是那麼複雜,你根本就不可能有那個第一次附在我身上的機會,條件應該更寬鬆。」我坐回病床上。
『有道理。』謀神仔落地。
我拿起桌上的平板打開一個記事欄,開始記錄簡單的結論。
- 【我撞到鬼。 】
- 【我想要逃避我撞到鬼。 】
- 【我想要離開這裡。 】
……沒了耶……還有其他可能嗎?
我撐著下巴,看著這三行字發愣。
沒有意外的話……應該都會按照這個邏輯打轉才是啊?
嗯……
『你這裡,跟這裡好像沒有絕對的關係。』謀神仔湊上來,半透明的手指指著其中兩行字。
第二行,與第三行。
「『我想要逃避撞到鬼』,所以『離開這裡』,有錯?」我皺眉。
『嗯啊,你撞到鬼不見得是想要『逃離』這裡。』謀神仔挑眉。
『記得嗎,就結果論來說你是昏倒的,沒有『逃』。』
「所以?」
『會不會你其實是在想像,我撞到鬼,我『想要拒絕這件事』,所以『放棄使用身體』,而不是『使用身體去做逃離』,這樣?』謀神仔說著另一套解釋。
……嗯哼?
「試試看吧。」我也沒有其他想法,實驗到底還是最好的演算。
◆◆◆
少年嗆到。
最近流行輕鬆寫意帶過這麼恐怖的事情嗎?
他忽然發現自己的心臟似乎沒有自己假設的那麼強。
「太快嗎?」翠碧看著少年。
清澈的眸子沒有玩笑的味道。
「誰知道妳在玩什麼?」少年傻眼,如果這是玩笑,那這瞬間自己可以認輸求饒。
「喔,你知道民主與和平這些概念嗎?」翠碧垂著眼簾。
「嗯啊就是否決帝王論以人人平等為號,每人的意見視為平等給予尊重,不以武力而以口頭比試,讓世界更好……這些嘛。」少年應答。
他的父親也有莫名奇妙地對西學有一些研究,雖然不知道那套亂拼亂湊的理論到底通是不通。
「差不多,你真的懂不少呢。」翠碧有些訝異,原本她已經做好從頭說一次的準備。
「過獎,那這跟令尊有什麼關係呢?」少年還是不懂。
「你還記得我們第一次碰面,你不是做了一些推測嗎?好像有一個是什麼…『之所以傳開大戶人家漂亮女兒,是因為那時我最近才有外出』……其實是錯的,真正的原因是,那個時候我才剛回國。」翠碧微笑。
笑得,比哭還糟糕。
「妳是國外回來的?」少年訝異。
「嗯,名面上是留學。」翠碧莞爾。
「我爸既然這麼有錢為什麼不出國避禍,而是專程帶保鏢到這個村子呢?別說做不到呢,我可是留學回國的。」這笑好累,好倦。
「不適應?不想要?對國家的驕傲?」少年瞎猜一通。
又是沉默。
清風拂過。
翠碧幽幽開口。
「因為我爸是賣軍火的,不是專門提供國家,是誰都可以供貨那種。」
聲音很重。
蟲鳴。
沉默。
翠碧顫了顫睫。
開口。
「我們累積財富,等到成熟了就會立刻投靠某個獲勝的政府,然後就能有一個很高的地位,現在在避風頭做生意,這樣明白嗎?」
「我不知道我爸在想什麼,也不知道在政府拿到一官半職後生活會多富足;我只知道如果有地方生靈塗炭,就有一定比率真的是我們的錯,我只知道每個半夜我都要擔心人家尋仇。」
「我只知道我好累。」
「我好怕。」
她想起自己異於常人的旅途,和理由。
◆
沉默。
葉落。
「原本想要簡單帶過,還是辦不到呢,哈哈。」翠碧笑著,聲音很乾。
泛著淚光。
呼吸有些發顫。
少年沒有說話。
現在不適合,說任何話。
「這棵樹是我第一次依照自己的意思到的地方……第一次喔。」翠碧別過頭,淡淡地說。
「嗯。」少年歉然。
之所以他從來沒打探他所有朋友的過去,就是覺得每個人在這個時代,都有一段不容打聽的經歷,也是這時代的默契。
但眼前這女孩的開朗,讓他忘記這默契下的規矩。
「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你有說過『有人說過妳很討厭嗎?』,嘿嘿當然沒有啊。」翠碧背對著少年。
「我在美利堅從來沒有朋友。」只有這個姿勢,她才有稍微有辦法說出這些心情。
燙著臉。
好難開口。
但她覺得必須說。
◆
「抱歉。」少年看著,那小小的背影。
「還有謝謝。」那居然還記得自己說的每句話的,小小背影。
她,記得很清楚呢。
一萬種人,就有一萬種人生,一萬份委屈。
也有一萬種,珍貴回憶的基準,但卻只有同一分量的貴重。
是嗎?
希望,是吧。
「不。」翠碧轉頭,嫣然一笑。
「我才該說謝──」
◆
葉影搖曳。
葉影搖曳。
少年摟住眼前的身影。
女孩瞪大眼睛。
但沒有掙扎動靜。
「在這裡,沒有人可以欺負妳。」
少年抱著女孩的頭。
「不要怕。」
女孩的頭埋在少年肩窩裡,緩緩的抽涕顫抖。
「妳沒有錯,沒有人可以選擇自己的世界,吶?」
少年輕拍女孩的頭。
這種崩潰的情緒,以前自己也見過太多太多。
但,這一次有了截然不同的感受。
自己想,做些什麼。
「如果真的不喜歡,安穩了就逃走。」
感受著女孩的體溫,與惶恐。
◆
女孩在少年看不見角度閉上眼睛,體驗著都快忘記的感覺。
什麼感覺?
信賴,還是安心?
……不管了,不重要了。
「妳跳下來,我會在下面接住妳。」
她放輕鼻息。
「現在是,以後也是。」
聽清楚少年每一份,幾乎像自言自語的嗓音。
「所以。」
「相信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