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當畢與謬吉斯走出黑暗的小巷，繁星正綻放在墨染般的夜空中，夜晚的法師區異常寧靜……倒也不是說沒有聲響，不遠處的「藍色隱士」酒店正是許多法師們聚集作樂的地方，從那裡不斷傳出笑聲與呼喊，與酒店外寧靜無人的草地步道相比，更顯得店外的世界平靜溫和。
他們走向一輛停在石板路旁的馬車，從錢包裡掏出了幾個銅板。當畢隨著謬吉斯走近車廂裡時，才發覺裡頭已經坐了另一個人──暴風城法師區的巡邏隊長普米洛──他的黑色長髮披垂在肩上，白天的盔甲如今換成樸素的皮衣，普米洛以冷靜而嚴肅的眼神朝畢點了個頭。「大人，晚安。」他的聲音比想像中沉穩細柔。
「晚安。」畢不自在地坐在謬吉斯旁邊，普米洛雖然是自己人，卻總讓畢有種異於施法者的違合感。普米洛不像是會輕易聽命於邪惡的人，畢每次看見他時都會忍不住這麼想。
「到舊城區。」謬吉斯向馬伕吩咐了地點，眾人立刻隨著馬車搖晃起來，聽著馬蹄踏在石板上的喀喀聲響。
「涅瓦特沒有往城堡去，但我也追蹤不到他，他在法師區外開了傳送陣。」在短暫的沉默中，普米洛率先開口。「很抱歉，在魔法這方面我幫不上忙。」
「好吧，沒關係。暫時沒有證據，不過我們遲早會找到的。」畢兩手互握並疲倦的吐了口氣，「但我確信他已經聯絡上貴族了，只要讓我找到他的資金流向，就能讓加爾德斯制裁涅瓦特的行為。」
謬吉斯一臉蠻不在乎地說：「何必麻煩老黑爪？直接殺掉他就行了。」然後他才發現其他兩人正愣愣地望著他，眼神驚愕。「噢，我忘記身邊坐了全術士組織中，最高道德標準的兩個人。」
「朋友，你不是認真的吧？」畢苦笑起來。
「當然啦、當然，這個時間點殺了涅瓦特也沒有好處。我只是說說。」他故作輕鬆地舉起雙手。
「那就好，抱歉，他今天一直拿你的事情作文章，我還以為……」
「算了吧，涅瓦特只是對於自己研究的失敗耿耿於懷，然後對我的研究經費乾瞪眼。他會攻擊我也是預料內的事，倒是你對我可以再狠一點呢。」謬吉斯聳聳肩，顯然對涅瓦特的挑釁毫不在乎。
「我知道，只是你幫了我太多，我實在很難把你當一般成員看待。」畢撥著他略短的紅髮，露出誇張的煩惱模樣。他的面貌十分稚嫩年輕，實在無法讓人將他與「議會」的首席身份聯想在一起。「況且若不是你的幫助，我根本沒有能力向加爾德斯提出組織議會的建議。」
點點頭，謬吉斯當作理解畢的尷尬。畢竟第一次見到畢這傢伙時，他正鼻青臉腫的倒在「藍色隱士」酒店門口，一副人生即將玩完的絕望表情。
一開始只是對畢的模樣感到熟悉，所以謬吉斯才主動將他送回家，但從那失落男子的訴苦中，他這才發現這個十分面熟的年輕男子，其家庭背景的龐大超越了他的想像。
畢‧霍勒‧迪金森，他的家族名稱大概所有資深術士，甚至那些法師塔裡的施法者們都聽過這個家族的名字；對術士而言他們是榮譽，但在那過於正派的法師眼底，迪金森家不過是個墮落與背叛的代名詞。
迪金森一家對惡魔及暗影的研究，其成果幾乎可以擺滿半個羔羊酒館，至於那些不斷引用其成果的文章，又是另當別論了。然而這樣事蹟豐富的家族，在術士間的名聲卻全敗在畢這個年輕男孩的手中。
那並不是畢對魔法的天份太差，而是他完全沒有一個身為家族長子的自覺──這個男孩過於善良單純了，甚至連個兔子都不忍心殺──這對迪金森家而言是莫大的恥辱、難以入眼的污點。
他們讓最好的施法者來指導畢、準備最昂貴的施法用具、甚至強迫他讀那些世人眼裡難以忍受的邪穢魔法文獻，最後他們終於瞭解到，畢不是術士，而是聖光與秘法對他們的一句髒話。
「當我看見那些術士眼底的扭曲時，我下定決心，告訴自己『這就是問題所在』。每當他們更加對我闡述黑暗，我就越想改變這個地方。」畢若有所思的看著掌心，「但當我把這樣的想法告訴每個術士，換來的卻是取笑與背叛。最後如你所見的，我被他們揍得半死拖進法師酒館，但那些法師卻連唾棄我都沒有興致。」他忍不住一抹苦笑。
「但他們現在都訝異你的蛻變。」謬吉斯拍著他的肩膀。
「謝謝，我說真的。」畢笑了起來，表情顯然輕鬆不少。「──啊，先生，請在這條街停一下。」突然他朝前方駕著馬匹的馬伕呼喝著，車子也應聲停下。
但這兒離舊城區還有很大一段的距離，只見眼前展現的是廣大而空蕩的街道，而非老舊的建築與窄小的暗巷。地上還殘留著果皮、肉末與垃圾的痕跡，幾名守衛在這清冷的街上巡邏著，說明了這條街在白天曾是熱鬧的市集。
「不去喝酒了嗎？」謬吉斯看著畢下了馬車，又將車門關了起來，似乎無意讓謬吉斯下車。
「正因為我只信任你，所以這件事只能由你來辦……他聯絡上沙維克伯爵了。沒意外的話明晚會在伯爵的宅邸會面。」畢轉身離開，以背影的姿態朝謬吉斯揮了揮手。「逮住他－－我是指活捉－－之後不管要我陪你喝掛多少次都沒問題。晚安。」
「去你的。」謬吉斯忍不住笑了起來，看來這小鬼也不是沒有成長。
普米洛看著畢逐漸遠去的背影，以一貫淡漠的口氣問：「我們還要去舊城區嗎？」
「對，繼續前進。」他舒服的翹起腿，讓上半身靠在椅背上，一副從容的姿態。沙維克伯爵？謬吉斯的雙眼瞇了起來，伴隨冷冷揚起的唇角說道：「好極了，事情進展得比想像中順利。你不需要猶豫，把涅瓦特殺了吧。」
「你不是認真的吧，大人？」普米洛皺起眉頭，嘴唇微微掀動起來。
他在陰影露出別有深意的笑容。「我們很快就會知道了。」
※ ※ ※
除了在酒店外頭洗著碗的可爾雅，酒館只剩下蘇查爾與涅瓦特兩人。她將蜂蜜罐子取出，小心翼翼的倒入杯中，才不至於讓罐子裡的幾片蜂巢跟著滑進杯底；蘇查爾以纖細的指尖輕巧的攪拌著蜂蜜水，然後優雅的推至他的面前，這一連串動作讓老地精著迷的看著。
「離上次見面已經有一年了呢，涅瓦特先生。」蘇查爾微笑著。
「以扳手發誓，我真的很高興妳還記得，蘇查爾女士！」涅瓦特驚喜的高聲笑著，雙眼瞇成了一條縫。「我還記得那次我做了一隻魔法機械鳥，只要一轉動發條，他就能從嘴裡噴出許多浪漫的火花及魔法玫瑰，噢，很浪漫，對吧？」
「後來玫瑰不但停不下來，噴出來的火花還差點燒了整個櫃檯。」她想也不想的回應著，如果涅瓦特有心觀察的話，就能發現她根本不打算阻止自己說出這句話。
「別提那微小而不明顯的失誤，我們最後還是讓他停下來了不是嗎──用我的鐵鎚。」
「是的，那件事至今還是很令人遺憾。」她微微垂下頭，好讓自己過於客套的回應多添點感情。
涅瓦特滿意的點頭，大口飲下蜂蜜水。「我的螺絲起子啊（這對涅瓦特而言是個極平常的發語詞），妳是個聰明的女孩，而那時的我也還非常單純。」涅瓦特大大嘆了口氣，眼角露出明顯的哀傷。「我還在為自己的理想拼命，將我們地精特有的工程學與暗影魔法結合、甚至與惡魔學結合！結果他們以『炸彈式惡魔太娛樂性質』為由，停止了我的經費。」
「……那真的很可惜。」
「沒錯，所以我現在為了轉換跑道，決定加入『議會』……噢！妳知道謬吉斯吧，他現在和我是非常好的朋友。」涅瓦特咧嘴而笑，以試探的目光打量蘇查爾的反應。
「是的，我知道那傢……嗯……深藏不露的謬吉斯先生。」蘇查爾試圖找尋最適合的字詞，好讓她不說出「混帳」、「該死的」之類詞彙。
「說的真好！謬吉斯他就是這樣的人啊！」涅瓦特大笑起來，「蘇查爾小姐，我越來越欣賞妳了，聰明、敏銳！我真希望哪天妳不止是個酒保就好了。我的螺絲起子啊……對了，妳對『復活術』的瞭解有多少？」
「以聖光或自然的力量，讓瀕死的肉體重新恢復機能。至少就我所讀過的書籍中，他們都是這樣描述的。」
「沒錯。那麼暗影呢？陰影呢？」他壓抑著興奮的語調低聲問著。
「您指的是死靈法術。」蘇查爾蹙眉，突然感到一絲不安。「我聽過有的術士會將靈魂固定在靈魂石內，可以暫時避免破壞靈魂的法術咒語……但那與聖光術的恢復肉體機能不同，本質也相異。」
「妳懂得比我想像中還要多，了不起。不過這下子妳就能明白，謬吉斯從短短兩個月，就由一般術士躍升為議會主力成員之一的理由了。」
蘇查爾頓時驚訝的睜大雙眼，而涅瓦特更是得意的笑開了嘴。
「涅瓦特先生，您的意思是──」
「噢，妳那麼聰明，妳知道答案的。」他別有深意的微笑著，「他成功的用暗影的力量將瀕死的肉體拯救回來，而且幾乎沒有副作用！妳能想像嗎？他甚至不需要依靠靈魂石的前置固定作業，就讓一個人重新活蹦亂跳的出現在大家眼前！妳想想，這對我們的戰鬥幫助會有多大？」
「……我從未聽說過。」蘇查爾這下子真的被震撼了，或許她從未想過謬吉斯竟能將這天方夜譚般的事轉化為真實，這和自己所認識的他相差太多。
「因為這還在實驗階段，知道這個訊息的人並不多，怎麼說呢……實驗結果終究還是有誤差，那個被實驗者產生了副作用，例如昏睡……以及短暫的記憶喪失。」
突然涅瓦特的眼神變了。他陰冷的笑了起來，狠狠瞪向蘇查爾，而笑聲中有種過份優越的得意感，這讓蘇查爾瞬間察覺事情的不對勁。
記憶喪失──這四個字在她的腦裡迴盪。她的耳邊嗡嗡作響，彷彿腦中有什麼片斷的訊息正開始連結起來，拼湊出她疑惑許久的答案。
涅瓦特丟下了喝不到一半的蜂蜜水，跳下了椅子走向門邊，成功了，他決定孤注一擲。
「對了，女士，我很好奇……妳的記憶力還是和兩個月前一樣好嗎？」
不待蘇查爾回過神，涅瓦特大笑著離開酒館，跳上在門口等候多時的機械馬車──那是一個完全沒有座騎的圓型馬車，裡頭正坐著一名地精僕人，在車內的儀表板上操弄著按鍵。
「往老地方嗎，先生？」
「對，回去吧。」涅瓦特躍上柔軟的座椅，得意的翹起了腳。
為自己喝采吧，地精的驕傲涅瓦特！他雀躍的想著，如果這就是術士們對他的待遇，那麼他也不怕毀了他們的一切心血！就先從那個自以為是的謬吉斯開始！
「祕銀螺絲釘萬歲──！」他高呼起來，讚嘆起事情進展的如此順利。
可爾雅沒多久後便走了進來，隨手抽了條毛巾擦著雙手，「妳真該看看那地精老頭的表情，他像個瘋子似地跑走了。」可爾雅恥笑了涅瓦特的髮型一番，然後才注意到蘇查爾站在酒櫃前，把玩著精靈酒杯的表情。「怎麼了，小美女？」
蘇查爾沒有回頭看她，只是安靜無聲地以指尖劃過酒杯邊緣。
「妳手邊有多的魔法粉塵嗎，可爾雅？」她以冷靜的聲音輕語著。
「有是有，但不能用店裡的嗎？」
她搖頭，「那我還得在畫法陣時，一邊想個不報公帳的理由。」
「寶貝，妳接下來做的事會牽連到我嗎？」可爾雅眼珠子轉了轉，在腰際探尋粉塵的手指猶豫地晃動。
蘇查爾轉過身，勾起一抹平靜的笑容，親吻了可爾雅的臉頰。「如果妳現在離開酒店的話就不會。去吧，就說妳帶施娜麗奈去狩獵了。」蘇查爾冰涼的指尖握住她的手，將她手中的小袋子接了過來，藏在自己的懷裡。
「希望妳做了聰明的決定。」
可爾雅說完這句話後便離開了，蘇查爾完全不想回應，她很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天殺的再清楚不過。她握著那小包粉塵想離開櫃檯，忽然注意到精靈酒杯還沒收進櫃子裡。她停下腳步，卻只是看著酒杯發愣了一段時間。
那段時間彷彿比一輩子還要長……而且痛。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