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一刻，破曉，鳥鳴啁啾，天漸微亮。
燕子京醒了。
他一向早起，哪怕昨天誤了時辰睡覺今天還是早早起身，但一張開眼看到的不是平日睡醒時習慣看到的景象，這裡不是晚香樓。
昨天……他想起來了，立刻從榻上一骨碌翻身坐起，他昨晚根本沒回燕家大宅！
這裡究竟是……
「你這麼早就醒啦？」
內室走出了一個自己連作夢都會夢到的身影，是洛吟絮。
「阿絮，早啊。」看到洛吟絮他就莫名安心，原本處於陌生環境的緊張心緒早不知丟哪去了：「我昨晚好像是在馬車裡睡著了，這裡是哪裡？」
「小甜水巷啊。」洛吟絮看他一臉呆茫樣也笑了：「你昨晚大約是真的很累，我讓那趕車的把你扛進來時他怎麼折騰你你都沒醒。這裡肯定沒有你家裡舒服，但昨天那麼晚了送你回去也怕驚動你一家子，只好委屈你一晚上了。睡得還好麼？」
被她一關心燕子京立刻就高興起來：「我睡得很好，阿絮妳呢？」
洛吟絮整晚倒是翻來覆去沒個好睡，但她也不想多說什麼，便道：「還好，只是你昨晚沒回家你家裡人不知怎麼擔心呢，一會你梳洗一下回家先報個平安吧。」
燕子京想想也是。
「那我先回去一趟再和舖裡告個假，馬上回來幫妳收拾屋子。」
「你不用忙，真的有事來不了也沒關係，打發人和我說一聲就行。」
「哪能呢，我必要來的。」
看他眼神認真堅定，洛吟絮也笑了，給他端來臉盆面巾，燕子京洗好臉拿鹽水漱了口就忙忙準備出門，想著快去快回。
「等等，」洛吟絮卻又叫住他：「你還沒梳頭呢。」
燕子京為難了：「我不太會，平時多半是榮昌幫我梳的。」
……還真是個少爺啊。
「我來幫你吧，」她笑道：「總不成讓你這堂堂的六少爺頂個大蓬頭出門，讓人看了像什麼樣子。」
洛吟絮找來銅鏡，讓燕子京坐在銅鏡前幫他解開束髮，又拿著自己慣用的梳子一下一下把頭髮梳順。他的頭髮柔軟細密，還散著一股淡淡的薰香氣息，洛吟絮幫他紮好髮髻插上簪子，左右看看頗覺滿意。
「好了，現在齊整了，你自己看看。」
燕子京對鏡一望當然讚不絕口：「阿絮紮得真好看。」
洛吟絮洗洗手又笑道：「那你這就走了吧，我也趁現在再去找幾個瓦子裡的朋友過來幫忙。待會回來要不要一起吃些早點？想吃什麼我買去。」
「要，妳吃什麼我照樣來一份。」他笑著：「等我一會，很快回來。」
不過二刻鐘的工夫他已來到燕家大宅門外，卻看到榮昌就在門口心神不寧焦急張望著。
「榮昌？」
榮昌見他出現在門口眼淚都快掉下來了。
「六少，你這一晚上是到哪去了？也不說一聲，我擔心得整晚都不敢睡。」
「我沒事，只是昨晚太累就睡在朋友家了。」燕子京略覺歉咎：「爹沒說什麼吧？」
「老爺昨夜早早就歇下了，倒不知道你一晚不在家。」
「我去跟爹請個安吧。」燕子京又打發榮昌：「你再幫我到舖子裡和二哥說一聲，我今天明天都不進舖子，有事要忙。」
「啊？」
榮昌傻眼了，連著三天不到香藥舖，這在燕六少身上可是開天闢地頭一遭。
「六少你到底忙什麼？」
「朋友搬家我得幫忙，你別多問了，幫我和二哥說一聲就行。」
又是徹夜不歸又是連請三天假不進舖子……六少這是哪門子的朋友？榮昌低頭沉思實在想不透，再一抬頭卻看到燕六少已經直奔燕家大堂請安去了。
燕子京進了大堂看到燕懷先已經裝束齊整，正坐在禪椅上看著帳本，便上前行禮問安：「爹。」
燕懷先抬眼看向他：「你來啦？這麼早就到香藥舖去？」
「今天不去香藥舖，我已讓榮昌幫我帶話給二哥了。」
「你平日每天都在香藥舖早晚忙活，休息幾天也是應該的，橫豎還有其他香藥師傅在。」燕懷先不以為念：「你二哥這些天獨自掌櫃倒真是辛苦了。」
「那爹什麼時候才讓三哥回舖子裡去呢？」
「你也知道啦？」燕懷先淡淡道：「不急於一時，就看老三自己懂不懂事了。」
「懂事？」他實在不明白父親的意思。
「老六你今年二十了吧。」燕懷先啜了口茶：「那麼很多事我已經可以和你直說，你記得打小我是怎麼教你們幾兄弟的？」
燕子京立刻如背書一般把他從小聽到大的父親的叨唸全背出來。
「爹教我們要學做事也要學做人，立身處世品德為重，吃喝嫖賭最是傷身敗德的根本，因此絕不可沉迷聲色犬馬……」
「其實這些話我說說罷了。」燕懷先淡淡道：「吃喝嫖賭我自己年輕時樣樣都精通，也不見得就如何傷身敗德了。」
燕子京聞言驚得說不出話來，他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昨晚睡到現在根本還沒醒過來，所以正在做一個很奇怪的夢。
「你好像很驚訝？」
「嗯，」燕子京只能承認：「這和爹平日對我們的教誨全然不同。」
「誰還不是年少風流好耍？只是任何事都要有個限度。」燕懷先道：「老四老五和我年輕時性情其實最相近，我很清楚接下來他們倆會遇到的困難，所以才總是百般教導嚴加訓斥，也是想讓他們少走些冤枉路。你盡心勤力又性情平和少與人爭，最是讓我省心，這點就是像你娘多一些吧……」
燕懷先沉默了一會，又道：「老七自小走的是安靜沉穩的路子，我冷眼旁觀，他倒不是惺惺作態，是真的有心求取功名，那也很好。至於你那三哥，博奕不是好事，但只要知節制也不是什麼十惡不赦的大罪，糟就糟在他那偷摸畏縮敢做不敢當的樣子！他要是老實承認他多次進出安樂櫃坊賭錢的事那我興許還對他另眼相看，他偏要百般推諉死不承認，叫人哪一隻眼睛瞧得上？」
燕子京萬萬想不到父親平日對他們不苟言笑諸多要求，內心真正的想法卻完全兩樣，不免暗嘆，似這般歪歪扭扭的心腸父親自己不說出口，哪個兄弟能猜得出？
「老六，你或許覺得我這是兩面手法表裡不一吧。」燕懷先自己嘆了口氣，又凝神正色道：「打小我要你們持身端正恪守家規，不外乎是希望你們將來不論是否能撐起家業，總有立身處世的根柢。但是實話說，真要想撐起整個燕家的產業，光靠溫良恭儉做不到，一味縱性狂放也做不到，往後各自如何看的也都是各人的能耐和造化罷了。」
燕子京頗為訝異父親竟對幾兄弟的性情都暗地觀察得如此透徹，又突然想起父親沒對二哥有任何評價。
他思考了一會又問：「所以爹是說如果三哥老實認錯而且真心知道節制就能重回香藥舖？」
「本來是這樣。」燕懷先卻又冷冷道：「但現在我對老三已經不抱期待，都過快一個月了，他要是真懂事早該來找我低頭，一直不來找我就說明他要嘛是和我賭氣要嘛是真不開竅，不管是哪一樣都不可取。隨他吧，他不去香藥舖就正好磨礪一下老二這把鈍柴刀，或許也是好事。」
燕子京聞言已經知道父親對二哥的評價了。
「你這二哥真就是個二木頭，」燕懷先又是搖頭一嘆：「忠厚有餘機敏不足，這性子可真不知是隨了誰……這十幾日來他操持香藥舖那疲於奔命的樣子我光看著都替他累，帳目倒是都做得清清楚楚的，卻不知每晚得熬到幾更才能安歇，唉！」
「二哥是勤懇之人，又肯下工夫，很快就能調節過來的。」
「但願如此了。」燕懷先顯是已不想在這上頭多說什麼。
燕子京還是感覺很不真實，家中所有人包括自己在內都覺得父親對四哥五哥最為失望，對二哥三哥的表現多有肯定，但父親方才所說的話卻推翻了所有人的既定印象，父親原來並不討厭四哥五哥的縱情胡鬧，反而對二哥、三哥各有不滿。
一方面從小板著個臉要求他們恪遵家規，一方面又對最遵紀守矩的二哥嗤之以鼻，父親對兒子們的期待到底是什麼？
愈思考愈覺得心累。
燕子京難得慶幸自己身為六子——可有可無的六子不用費勁去猜度父親的心思，也不用百般盤算討父親喜歡，繼承家業這差事無論如何落不到自己頭上，他也無心去想這背後牽涉到的角力或糾葛。
他行禮，輕道：「我還有事先出門了，會晚點回家。」
「忙什麼呢？」
「有個朋友遷居，我答應了去幫忙。」
「你去吧。」
燕懷先眼睛直盯在帳本上，問都沒有多問一句，燕子京也就順勢離開燕家大堂。但在燕子京走出大堂後，燕懷先陡然抬眸望向六子的背影，眼神中滿是深沉的思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