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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北海岸事務所 - 拉特夏的惡魔 01

InDer | 2024-03-31 07:51:03 | 巴幣 12 | 人氣 471


雷德.羅斯利並不是一個瘋狂的人,儘管他所作的盡是些瘋狂的畫作,但那恰恰是由最理性的推敲所得到的結果。

這一切都必須歸功於北海岸美院紮實的訓練與薰陶。它教導學生如何捕捉謬思,同時又不失市儈,畢竟這裡可是北海岸──是拉特夏城,一名油畫家要想在此落地生根,就必然要取悅哈利街的富人們。而哈利街富人們的胃口可是堪稱獨特。

為此,雷德.羅斯利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出路。

他訴說的是黑暗的故事──黑暗、恐懼,特別是令人聯想到生命本源的東西。

只要是能令人感到不安的元素,雷德.羅斯利都在過去那四年的時間內盡力理解透徹,並在畢業後數年的全職畫家生涯裡不斷精進。

他並不是特別偏好這種畫作,這種偏好也沒有隨著作畫的年數漸長而變成一種習慣。

事實上,雷德.羅斯利在學畫的這二十五年間從來沒有任何偏好。二十八歲的他是出於最純粹的理性選擇題材。

在被法則過度約束的現代社會中,只有無拘的瘋狂能夠打破認知的藩籬。但凡有人能準確地向那死水般的心智擲出石子,激起一絲名為本能的波瀾,那麼投石者將會成為北海岸人為之拜服的偶像。

雷德.羅斯利並不偏執,只是比任何人都要深入地鑽研自己的答案,而那個答案就是他的畫作──

紅色的畫作。

-.-.-

一對捏著長頸杯的夫妻從畫廊的西翼走過。

這裡是遠離晚宴中心的展廳,平時巡邏的保全只在每天午夜時經過一次,而此刻自然也沒有侍酒與餐點的隨從會經過這裡。

八星藝廊的拍賣會正如火如荼地進行著,那些炙手可熱的畫作全都集中在中庭和前廊中;西翼的展區所掛放的則是那些屢次流標,因而僅在拍賣場席間充數的作品。

男人在一幅畫作前停下,挽著他手臂的妻子伸手整理著丈夫西裝的紫色駝毛內襯,一面將目光投向牆上一角的畫作。

那是一幅由紅色為主所繪製的畫作。畫家在整幅畫的中央抹上了一道不規則的紅色,看上去就如同一道傷疤。所有的構圖、人物、故事、情緒,一切的一切都是為了襯托畫面中央的紅色,是經過精心調整,分解、解構、再構築的產物,如同教科書般。其傳達的訊息之強烈,像是用途明確的工業產品般不容有誤。
任何人都不會誤解,或以自己古怪的風格去詮釋作家所想傳達的主題──

「這是『畫匠』的作品。」丈夫捏著細瘦的杯頸,淺酌了一口說道:「也只有他才會這麼認真雕琢那些無用的細節。」

「親愛的,這很不禮貌。」妻子勸道。

「怎麼了?我哪裡說錯了?難道你喜歡他無聊的畫嗎?」

妻子欲言又止了一陣,才開口:「我必須承認,他的畫作一開始的實驗性很有趣;強烈,大膽,充滿著針對性。但這麼多年下來,這些刺激似乎也就那麼一回事。」

「他確實是技藝精湛,但也不過如此。時代已經不一樣了。」丈夫凝視著畫中的一抹紅色,輕蔑地說:「哈利街的人可沒有這麼好取悅,我們的工作可是要滿足那些貪食人類靈魂菁華的餓鬼,這種毫無營養的流水線產物是觸及不到靈魂的。」

男人將妻子攬入懷中,手指在她禮服上的蕾絲縫邊上細細遊走。

「妳得催促他交出一些像樣的作品,吾愛。否則我們最好還是提早結束和畫匠的合約。我們已經供養雷德.羅斯利太多年了,這些成本並沒有按照我們預期的回收。是時候該止損了。」

女人讓高腳杯頸在絲質手套中轉了轉,冰塊滑動的聲音敲響了北海岸寂靜的午夜。

-.-.-

老式電鈴的電流聲竄通了整棟透天,像是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狹長細瘦的格局間游走的鬼魂。那驚擾謬思的嚎叫攀附著加長的電線,一路竄嘯到了閣樓的畸零空間。

這裡唯一一扇對外窗被緊緊閉鎖著,仰望拉特夏城灰暗且陰雨綿綿的天際線。幸運的時候可以在天氣晴朗時,見到血紅色的海線夕陽,這總是能帶給雷德.羅斯利不少靈感,但他從來就並非以靈感去作畫。

好吧,或許有那麼百分之一的成份。

但雷德.羅斯利深信一切都是可以被分解、量化的,他深信總有一天能以理性玷汙謬思的女神,一如人類用數學征服了自然。即便還有量子態與機率這種璇乎其玄的汙染,但他們總歸還是有著某種公式的。

他只是需要踏出第一步來證明自己。

刺耳的門鈴聲再度響起。雷德.羅斯利攪拌著顏料的油畫刀加重了幾分力道,試圖控制由焦躁引起的僵直。

他需要柔軟可控的手腕來完成這幅畫作,高懸於天上的明月,與只在此刻關照著北海岸的睡神,是他試驗時最得力的助手。

雷德.羅斯利並不信神,但他不介意學習古時候的薩滿教信徒,對身邊的事物心懷感激。通過規制化的冥想與暗示,是能夠將人的精神連接到特定的想像上的,但不停響起的電鈴卻在時刻消磨著他已經稀少的耐心。

實驗並不順利。

雷德.羅斯利深吸了一口氣,仔細混合著左手調色板上的顏料,手心中盤握著的數支畫筆被他緊捏著,幾乎凹陷下去。數道依循不同筆觸而抹過的痕跡,在他腦中的畫布上憑空成形,但這些筆觸和線條過於跳脫法則,雷德.羅斯利將它們從腦中抹去。

一切都是被謹慎規畫過的。他不需要靈光一閃的想像。

雷德.羅斯利拾起油畫刀,按照他謹慎切分的畫面開始塗抹。

比起藝術家,更多自詡為一位學者的雷德.羅斯利,他所進行的「創作」是精確可控,具有可再現性的實驗。他關於紅色的實驗已經進行了一段時間,行進到了最後階段。所有變因都已經試驗完畢,他只需要產出一篇作品做為他實驗的總結──接著雷德.羅斯利會確保它的可再現性。

儘管他對此仍抱有一絲未解的疑惑,但理性告訴他應該就此止步。

事實就是如此。雷德.羅斯利又一次將電鈴聲隔絕在思緒之外。

他設計的實驗結束了,該啟程前往下一片未知。

雷德.羅斯利停下,用油畫刀側邊特製的量規刻度,對著畫作仔細比較。

沒有任何悸動。雷德.羅斯利撥弄著顏料,他的胸膛靜如池水。

但這理當要能震撼人心。

一聲驚雷般的長響讓雷德.羅斯利一瞬間越過了自己的理智線,他握著油畫刀的手在驚嚇中失去了控制。他特意磨利,用於切出極細的銳利線條的不銹鋼畫刀猛地削過魚際處緊繃的皮膚,就像是劃破了灌滿了水的皮囊。

雷德.羅斯利托著調色板的手輕易就被割開了一道傷口,滲出一絲血紅。

該死。雷德.羅斯利惱怒地將畫刀插進褲管,將左手上還沾著顏料的畫筆從調色盤的指窟中穿過。好似要宣洩懊惱一般,他砸鍋般用力地將兩者擺放在畫架旁的凳子上,傾瀉著情緒。

雷德.羅斯利緊壓住傷口,幾乎是懷抱著一股憤怒衝向門口,從閣樓一路跑下樓梯。電鈴的滋滋聲仍在路德維科五十五號細瘦的空間裡迴盪著,這也刺激著雷德.羅斯利腦袋中掌管理智的部份──他努力地在應付疼痛與腳下狹窄陡峭的階梯間維持理智,說服自己不要再開門的時候用褲管上的油畫刀捅進來人的側頸。他倒想要看看這個人值不值得自己不這麼做。

電鈴聲──電鈴聲──

「菲莉絲在上,到底是哪個天殺的渾蛋白癡在凌晨──」

雷德.羅斯利猛地甩開門,門板在撞上牆壁時發出一聲炸裂般的聲響。

一名少女嚇得倒退了幾步,捧著包裹跌坐在人行道上。那是名白髮及肩的少女,皮膚蒼白彷若死物,胸口薄得能看見靜脈筋絡散佈的青色,在落著微雨的月光之下透著凝脂般的光澤。

少女的身高不高,頂多只搆得到高瘦佝僂的雷德.羅斯利的肩膀。披著一身帶兜帽的連身大衣,讓她看起來像是南灣人習慣懸在屋樑上祈雨的玩偶。

雷德.羅斯利看向少女慌亂的雙眼,一眼就被她的氣質所吸引住了。

「羅、羅斯利先生!我是海岸街畫材行的送貨員──請問你是雷德,雷德.羅斯利嗎?」

「我是。」面對少女的前言不著後語,雷德.羅斯利以沙啞的聲音平靜地說。

「哦!是嗎?太好了!麻煩請簽收,這是您緊急訂購的用品。」少女鬆了口氣。她的咬字清晰,聲音的抑揚頓挫明顯地提示著情緒,充盈著青春的活力與自信,與她略顯陰沉的外表形成了對比。

少女眨了眨眼睛,那對血紅色的雙眼在眼前的男人身上好奇地遊走,好似這種明顯的打量一點也不失禮。
「雖然這樣問很不好意思……但店長和我說會是一位老婦人來開門。」

「她離職了,我沒有錢多請一位管家。」

雷德.羅斯利收下包裹。他的視線掃過了上頭夾著的顏料和溶劑名細,末尾處還註記著附贈了的幾支打折的庫存拉特夏二號鼠毛筆。

他草草在收據上簽了名。

「那是隱形眼鏡?」

「什麼?哦!是啊。」少女眨了眨眼睛,「你注意到了?」

「很難不注意到。妳用的紅是一種神聖的顏色,紅領結主教的教袍也以同樣顏色的布料縫製,意即勿忘菲莉絲之血──」雷德.羅斯利收起簽字筆,將收據交付出去,但他凝視著少女雙眼的目光始終沒有鬆動,「妳有很好的品味。」

少女羞澀地笑了笑。她接下收據,臉色卻忽然變得凝重。

「你受傷了?」

雷德.羅斯利望向自己的左手,聳了聳肩,把那些令他得以呼吸的東西抹在褲管上。

「我不小心劃到手。並沒有那麼嚴重,大部份是顏料。」

「顏料?都是紅色?」

「我習慣使用紅色作畫。」雷德.羅斯利木然地將自己進行的偉大工作,簡化成令人毫無激動的敘述句。他將受傷的左手藏至身後,說:「沒什麼大不了的,我再包紮就好。」

「真的不要緊嗎?」

「沒事,快回去吧。我也還有畫要完成。」

-.-.-

送走了少女的雷德.羅斯利捧著包裹走上閣樓。他撕下空白畫布的一角,將布條浸滿乙醇,直接纏在拇指的傷口上。為了確保消毒完全,他還多淋了一些乙醇在上頭。然而此刻的雷德.羅斯利並不是那麼關心自己的傷勢,他只是藉著這些必要而機械式的行動,讓腦袋得到一絲喘息的餘裕。

他還有一幅畫要完成。

來自八星畫廊的最後通牒早在一個月前就已經下達──他必須在下一場拍賣會中有所表現,那怕是譁眾取寵,至少也要證明自己的作品能入得了哈利街富人的眼中。

期限是十二個小時後。他得趕得上拍賣會的造冊。

雷德.羅斯利拾起調色板。他挑了一支二號筆,挖起一塊紅色在調色板上的空白處抹開,往松節油罐裡沾了沾後開始混合顏料。

事實上雷德.羅斯利很清楚那些哈利街富豪們想要的東西,只是美其名曰為靈性探索的排遺。他並非有多高傲,但雷得.羅斯利認為那做人類的產物而言,沒有任何可控的變因,只是些胡搞瞎猜,歪打正著的結果。

理論上這些刺激情感的元素是可以量化之後被複製、生產,不存在所謂獨一無二,倚賴神諭授予的謬論。藝術固然是將身心奉獻給未知,但那並非純粹的乞求,而是有理有據的探索。

他們可以觸碰到人的心靈,而雷德.羅斯利認為自己有機會成為神。

只要征服了哈利街,代表它也能征服世界上的任何角落。

雷得.羅斯利混合好顏料。他深吸一口氣,穩定手腕,在整幅畫作中最核心的焦點處大膽地抹上了一筆紅色──

紅色?

畫布上暈開的顏色鮮豔無比,但卻缺少了油畫顏料那樣濃稠而極富質地的痕跡。

顏料被汙染了。雷德.羅斯利慌了手腳。問題是被什麼東西給汙染了?

他慌忙查看調色盤,只見紅色的顏料中混著幾滴還未凝結的鮮紅色。

它充斥著氧氣,因為表面張力而微微隆起,有一部分隨著畫筆的塗抹被混進了本該調色完成的顏料中。

在連續數周的高壓工作中,他不期望自己能完全不犯錯。但……在這種時候?這關鍵的一筆上?

他當然可以修改,但他必須小心評估變質顏料帶來的影響。這是未知的領域。血跡與葡萄酒一直都是畫作修復的大敵。況且,這對周圍已經建構起來畫面會有什麼程度的破壞?需要怎麼修補?這一切都是環環相扣的。

說來慚愧,但雷德.羅斯利完全將作品拋諸腦後。他此時只想著──他有辦法趕上嗎?

隨著疲憊而來的,是一瞬間湧入的海量思緒,那重複在不同可能性間交互驗證的思想,像是陷入了自我矛盾的無解迴圈。雷德.羅斯利的腦袋一時間陷入了停宕。

直到一聲電鈴響起。

雷德.羅斯利往窗外看去。廉價的霓虹燈光交錯閃爍著刺眼的紅色與藍色,像極了譁眾取巧的現代社會縮影。

他嘆了口氣,放下才剛拿起的工具,疲倦地走下樓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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