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北海岸事務所 2 - 29

InDer | 2024-04-14 17:21:06 | 巴幣 0 | 人氣 425


這是史無前例的狀況。

庫恩忽然意識到了這一點,而這份未知讓他心裡多少多了幾分不踏實的感覺。

打從伊蘇利德的王權被解除以來,這是象徵憲政的公權力首次觸碰到了塵封的歷史。隨著覆蓋於歷史上的飛灰被好事之徒所吹散開來,這些嗆人的塵埃讓人不禁感覺到其實自己也正身處於那些遙遠的而未完篇的歷史之中。

庫恩直道帶領著獵犬們正式踏入了阿貝特家族的宅邸時,才有了自己正站在歷史風口的實感。

這果然不是什麼意外。庫恩心想。他同時也想到了那些在歷史轉捩點上被作為藉口而驅使的小卒們,他們的下場與評價相較於他們的犧牲簡直是令人無法對於世界的公正產生嚮往。一想到這不公不義的秤錘將有可能落在自己與同伴的身上,庫恩不免感到了幾分不滿。

伊蘇利德的王室優待條款是孕育哈利街的搖籃。儘管現代的北海岸社會已經鮮少有那種古怪的民族情結,但對於某些不事生產的好事者而言,總有人需要為體制的改變,以及他們脆弱的歸屬感而負責。

接下來在他與他的同伴身上發生什麼事情都不奇怪。

庫恩心想。但他馬上就對這種自私的想法感到了慚愧。

不論如何,他都是為了守護生命與法治在行動──不是為了歷史的評價。

不,他此刻還站在這裡唯一的原因,只剩下了同伴──只剩下了特蕾莎。

妳還平安嗎?

連續思考的疲憊感,讓庫恩終於決定在那張柔軟的沙發上稍坐一會。他感覺自己就像陷入了某種進退維谷的困境,無論是精神或肉體都在慢慢透支。但實際上困住他的只是絨布、海綿,以及眼前的兩個空杯子而已。

還有一名神父。

一名穿著千鳥格紋西裝的男人正愜意地半躺在沙發上,帶著好奇的視線掃掠四周。除了他脖子上黑色的牧師領,以及他食指指節上那鑄有八星的戒指外,實在很難想像這樣流露出玩世不恭態度的人會跟教會扯上什麼關係。

至少在外人看來是這樣。但庫恩可一點也不意外。

「你好,貝爾蒙特警探。雖然一直有聯絡,但這還是我們第一次面對面交談。」

「雪莉跟漢斯說了不少關於你的事。」

神父做出了要回話的樣子,卻又刻意停頓了片刻,好像在藉著被他拿捏在手上的沉默端詳庫恩,讓回憶充分發酵,而庫恩略為難堪的反應令他十分滿意。

「看來北海岸事務所的兩位對我沒什麼好話可說。」神父滿意地點頭,「這種稱讚我就心領了。但──貝爾蒙特警探,我要先澄清一件事:我絕對不是什麼瘋狂的人。」

「是嗎?就我看來,你正在做一件瘋狂的事。」

神父咧嘴一笑。

「看來你是屬於『行動才能定義一個人』那一派的。」

「定義一個人的不該是他的行為嗎?」

「或許是吧?但這只是最有效率的方法,就像我們越來越複雜的代議政治一樣,只是著重於減少風險,卻缺少彈性。如果今天有個道德標準和你完全不同的人存在,你會說他是瘋狂的嗎?」

「那不就是瘋狂的意思?」庫恩脫口而出,但馬上又搖了搖頭,對自己還能閒聊的心態感到一陣不耐煩,「我想我們沒有這麼多時間,神父。」

「說得也是。」神父拍了下大腿,但並沒有起身,而是慵懶地將後腦勺靠著柔軟的沙發椅背,向著二樓的方向喊道:「你們也聽見警探說的了!我們沒有時間了。找到哈克勒斯人了嗎?」

「沒有。」樓上傳來了不慍不火的回答。

「菲莉絲在上。血跡呢?」

「漲潮的哈利湖把沿岸的血跡都除掉了。」那個聲音聽上去有些不滿,但那股情緒淡薄得如同落入一品脫清水中的一滴葡萄酒,淡得教人嘗不出味道,「這是三十年來湖水漲得最高的一次,沿岸的草皮跟花園都遭殃了。」

「我們不是還有建物藍圖嗎?」

「藍圖確實顯示了有幾處不尋常的空間,但在哈利街,誰不是這樣呢?最靠近事發地點的就是東翼的書房和後廚了。我們可以花時間想出一些天才的方法然後搞砸,接著重新開始,或是腳踏實地的做地毯式搜索。」

「所以我們還得在這裡待上多久?」

「包含外頭的搜索隊?至少半個小時,但也不會太久的。」

神父將腦袋轉了回來,欣喜地敞開雙臂。

「太好了!我們還有半個小時,警探。我們剛才說到那裡了?」

庫恩看著眼前笑逐顏開的神父,只感覺自己正對著一團迷霧說話。

打從這位神父來到現場之後,就從未過問正在發生的任何事情。無論是佩爾迪納斯神父,還是哈克勒斯之子他都不在乎,就只是顧著和自己搭話,好像那些事情都已經成為了不需要在乎的過去。而他此行錢來的目的,就只是為了和自己聊天而已──但他甚至連名字都沒有告訴過自己。

「為什麼拉特夏企業不出動?」

神父露出了失望的表情,但很快又振作了起來。

「我們剛才有聊到這個?」

「你回答我就是了。」

面對庫恩忽然展現的強硬,神父稍稍坐直了身體。他的兩手立放在小腹上,五指的指尖緊貼彼此,像是一疊謹慎堆放的牌塔。而那成對相依的手指隨著思緒而互相敲打著。

「這可真是個好問題,如果你對這顯而易見的事實有所疑問,那答案很簡單:因為是我要他們別過來的。」神父停頓了一下,彷彿想刻意留下某種懸疑感,「不過,你應該不至於對這種問題感到困擾才對?貝爾蒙特警探。這就像是問題之中的問題、守護秘密的秘密,是對於答題之人智慧的試探。很高興你這麼看得起我。所以,就讓我直接告訴你你想聽的答案吧:這是因為,八星早就知道了關於佩爾迪納斯神父的事情。」

「關於什麼?」

「關於佩爾迪納斯與哈克勒斯之子的交易。」神父再次躺倒到沙發中,像是個試圖讓自己冷靜下來的孩子,想抖落身上那些讓他渾身發癢的東西,「他不光捨棄了哈利街的身份,也成為了八星的叛徒。你看過報告,只會知道他在三十年前失去了自己的孩子;但你知道,他是親手將自己的孩子送上末路的嗎?」
庫恩收緊視線。

「你是說,他親手將自己的女兒──」

「就結果而言是差不多。」神父聳了聳肩,「佩爾迪納斯神父和自己的親家──阿貝特家族,一直都是同流合汙的關係。」

庫恩猛然站起。

「那特蕾莎──」

「放心好了,我不認為他們會對伊楊登家的么女做出什麼事情。或至少該說,她的生命不會有危險。」
神父抬了抬手示意庫恩冷靜下來,慵懶的哈利街腔調讓他的舉動充滿了閒憩的從容不迫,完全不像是在談論人命關天的事情。但這對庫恩而言並沒有什麼說服力。

「我恐怕無法像您這樣從容,神父。你怎麼能夠保證這件事?」

「就算我不能,我也得要請你坐下,貝爾蒙特警探。還是你覺得站起來到處踱步,追問進度,把我們的部下搞得緊張兮兮的會有什麼幫助嗎?我們還有半個小時的時間。」

「抱歉,但我實在很難冷靜下來不去做些什麼。」庫恩陰沉著臉,他緊捏著的拳頭就像顆已點燃引信的炸彈,「特蕾莎不只是我重要的部下,也是我的朋友與家人。而我卻親手將她送到了這樣的險境──」

「你是在自責嗎?」

「自責?我當然會自責,因為是我──」

「不,不對。」神父打斷了庫恩,搖了搖手指,像是要直戳進對方眉心般隔空指著對方。

在神父的視角中,庫恩的臉就像是被他的手所分成了兩半。而無論是哪一張半臉,對於神父而言都值得花上時間細細品味。

「事實上,你是因為自己的冷靜而感到反胃。」神父說。

庫恩的表情變得扭曲,就像真有什麼令他噁心的東西充斥在食道之中。神父則是享受著勝利,以及庫恩的表情,只差沒有把酒高呼。

「你不需要強裝作你很激動,貝爾蒙特警探。你是最明白事情該怎麼運作的人。就算他們真的要做些什麼,你也很清楚他們早就得逞了。」

「這不我坐以待斃的理由。」

神父搖了搖手,將自己的牧師領摘下。他一邊鬆開了襯衫最上排的兩顆扣子,一邊發出如同飽餐一頓之後的長舒。

「這其實恰好回歸到了我們剛才的閒聊──你認為行動可以型塑一個人的本質,所以你必須焦急地起身踱步,否則就好像你不關心特蕾莎.伊楊登;但我──包含在這裡的所有人,都不是那樣的人。我們的職責要求我們必須守衛心靈的神殿,而這種責任就時常伴隨著試探。僵化的道德標準,以及顯眼的行動反應,都會使我們在終極的大敵面前折戟沉沙。佩爾迪納斯神父就曾經是我們的一員,但他卻屈服了。」

庫恩並沒有放鬆自己的目光,相反地,那股反胃的感覺更加濃烈,尤其是在他忽然意識到神父的說法某種程度也是說得通的時候,他感覺有一部份的自己甚至認同了這個想法。

庫恩深吸一口氣:「我知道為什麼漢斯他們討厭您了。」

「哦?是嗎?可以說給我聽聽嗎?」神父的兩眼散發著期待。

「您好像很擅長曲解他人的意圖,認清了這點的人就會討厭您。剩下的,恐怕都是您的信徒吧?」庫恩放慢了說話的速度,確保著他的一字一句都如同篆刻在石板上的文字,清晰而排比分明。「我並不是因為想要表達出焦慮,而坐立難安;而是因為焦慮,所以才坐立難安。但沒有人──包括我自己可以證明這件事情。因此,不管怎麼樣,你說的都是對的。沒有人能反駁一個唯心論者。」

「真有趣的看法。那你喜歡我嗎?」

「一個有教養的人是不會當面評價對方的。」

「這也是種評價了。」

一股疲憊不禁從庫恩臉上流露而出。庫恩不自覺地坐了下來。他鬆一口氣,卻看見神父溫和地凝視著自己,好像自己已經達成了什麼目的。

他讓自己坐下了。

「如何?」神父問道:「想得再多也無濟於事吧?」

庫恩沒有回應,只是苦惱地眉頭深鎖。

「不知道您能否回答我一個問題,神父。」庫恩問。

「請吧。」神父從容回答。

「你是怎麼肯定特蕾莎很安全的?」

「你還是很在意嗎?」神父嘆了口氣,但那並不是沮喪,只是某種無可奈何,「我想也是,就跟有些人會忍不住想翻看故事的結局一樣。北海岸人終究還是欠缺了幾分沉澱。」

神父事不關己地口吻,就好像他並不屬於北海岸的一份子──但事實也是如此。沒有一個高傲的哈利街人會認為自己是無個性的北海岸工蟻。也正是這樣,庫恩對這位顯然出身於哈利街的神父,居然願意與北海岸政府沆瀣一氣才感到了不可思議。但這都不是他此刻關心的事情。

「這是原則的問題。」神父勉強解釋。

「原則?」

「原則、律法、方法──或許『配方』更好懂一些?舉例來說:如果你想孵化一隻小雞的話,並不真的需要一隻母雞,只需要一顆受精卵,以及溫、溼度合適的環境即可。也許會一不小心開了冷氣?或放任寄生蟲孳生導致胚胎死亡或腐敗?甚至將蛋殼壓碎?這都是可能發生的情況。但是,將雞蛋打破後放在燒熱的平底鍋上?你不會擁有這樣的意圖,更遑論是行為。」

「我不明白。」

「而這正是我的用意。」神父稍稍收緊了嘴角,「貝爾蒙特警探,有些事情大致理解一下概念,淺嚐輒止即可。知道得太多並不是好事。」

「神父先生,恕我提醒您,我是知道雪莉.謝利森存在的人。我不僅認識她,也知道關於她的真相。」
「哦?是嗎?那我還想請你告訴我呢,警探先生。」神父的質疑像是具有某種重量感,朝著庫恩迎面壓來,化作他無可迴避的某種東西,「你真的知道雪莉是個怎麼樣的存在嗎?」

神父的嘴角向上擠了一下,那絕對不是笑容。庫恩一陣失語。

「並不是你知道了一個秘密,就知道了全部的秘密,警探。正如你並不是從一場疾病中痊癒,就從此百病不侵了,對吧?」神父將嘴角銜著的曲線綻放了開來。他微笑了一下,那種壓迫感也隨之而去。「放棄吧,警探,作為交換,我向你保證。你只要知道哈克勒斯人並不是瘋子,只是信奉著不同的法則。而我理解那個法則。」

「你理解?」

「因為這就是菲莉絲交付給我的工作──或者該說:曾經是。佩爾迪納斯神父也是一樣的。只是這種理解往往伴隨劇毒。」

「可是你卻能對抗這種劇毒?」

「我不能,但菲莉絲可以。」神父併攏手指,交疊在胸前輕按了一下,在他食指上的八星閃閃發亮,「它會徹底改變一個人對於社會、信仰,甚至是人的本質的理解。你有想過為什麼雪莉.謝利森不會死亡嗎?」

庫恩皺著眉頭。

「據我所知並不是那樣。」

「但也很接近不死之身了,對吧?」神父如同在佈道般溫和地說著,「光是理解到這個存在本身,就能動搖人最基本的生死觀念,即便她並非真正逃離了法則。但難保不會有人這麼想。而人類是很自大的生物。」

「以一個神職人員而言,你好像太過不信任人性了。」

「是嗎?那我跟你舉個不同的例子吧:古文獻上有提到過一支稀少的古塞利妲民族,他們不曉得綿延的山巒之外有著什麼,認為那包圍著自己的一座座盛產青金石的山丘就是世界的樣貌。為了在這孤舟般的世界中生存,他們將自己的基礎認知做出了某種修改──你猜得到他們做出了什麼改變嗎?」

庫恩搖了搖頭。而神父則是恭候多時。

「他們將『我』的概念捨去了。」神父稀鬆平常地說著,好像他接下來要說的並不是一個令人難過的故事,「所以,當這個美好且嚮往冒險的種族真正接觸到廣大且充滿惡意的世界之後,便以極快的速度滅亡,成為了冒險家日誌上的幾行受到註釋的名詞。」

「你認為我和他們一樣?」

「不,而是我們任何人都有可能和他們一樣。」神父說:「這支塞利妲民族姑且還是經過了緩慢的變化,如同被慢慢風化的岩石。但萬一這種變化的速度快到像是扔進水裡的納金屬呢?即便做好了面對未知的準備,但未知之所以是未知,便在於它字面意義上的不可預測性。所以我們的一切準備都只是在做損害管控,而不是預防圍堵。」

神父停頓了一下,恢復了那抹有幾分狡詰的笑容。他輕撫了一下眼睛及耳朵,最後併攏食指,將手指輕貼在唇前。

「對於凡人而言,拒絕一切未知,就是唯一能夠自保的方式。」

「你的意思是要我們變得愚蠢?」

神父兩手一攤。

「除非有人把生命看得比求知重要。但就算是那樣的人,在求知的盡頭也是會感到後悔的。因為佩爾迪納斯神父就是如此。」

「他說得沒錯。」

那是庫恩非常陌生的聲音。

聲音的主人沙啞、疲憊、蒼老,好像被無窮的時間折磨著,卻又有股行將就木的淡然。

可以確定的是,聲音的主人非意志軟弱之人,但除此之外,庫恩只知道了聲音的本身與它的方位外可說是一無所知。但眼前的神父卻似乎比自己要了解得更多些。

「賽倫?」

「不要站起來,否則我一聲令下,你的教僕們通通都會被我的僕人殺死。」

「有什麼差別嗎?我們打從出生的那一刻就死了。」

「說得也是。」

在那冷酷的聲音結束的瞬間,一連串宛如包裹著布匹的重物墜落聲從書庫的四面八方傳來,像是某種古怪的和音聯奏,短短數秒便恢復了寂靜,也像是一瞬間就傾倒完畢的骨牌,讓人幾乎沒有意識到時間的流逝。

一陣腳步聲從上層的半開放空間傳來,向著書庫盡頭的樓梯走去。庫恩抬頭,只見一位老者正低頭俯視著自己。

「佩爾迪納斯神父?」

「你好,貝爾蒙特警探。」

「特蕾莎呢?」

「她沒事──」佩爾迪納斯神父欲言又止,但他有所保留的躊躇只足以讓他停下了幾步,而後又開始前進,「我很抱歉需要做出這種事情,但這對我的目標而言是必要的。無論如何,我都希望可以和你當面道歉。」

「你有想過你可能根本沒這個機會嗎?」庫恩咬牙切齒的說。

「那我也只能盡到告知的義務了。」

庫恩幾乎聽得見自己磨牙的聲音。但他卻比自己所想像得要冷靜。

「我就覺得奇怪,即便有特蕾莎幫忙,但北海岸法院那種乾脆俐落的態度──我猜你們兩個都有一份吧?」

沙發上的神父挑起眉毛,面露無辜地聳肩。這讓庫恩不禁再度惱火了起來。

他望向從八星之前朝自己緩緩走來的佩爾迪納斯神父,那溫和且不怒自威的老人,靜靜承受著庫恩眼中的厭惡與鄙視。

「你們這些人,真的覺得自己可以為所欲為?」

「我很討厭這麼說,所以請不要逼我將話講明,貝爾蒙特警探,那是很拉低格調的事情。」佩爾迪納斯神父短嘆了一聲,「還有,極為不幸的是,你面前那位奸巧之人方才所說的話是正確的。你不該探究這個世界的東西。」

「為什麼?」

「因為你是一個擁有遺憾的人。」

佩爾迪納斯神父來到兩人面前,低頭凝視著斜臥在沙發上的神父。他的視線之中沒有任何情緒,就如同看著一個對自己毫無影響的死人。這種無視對於哈利街的人而言,也是種無法忍受的羞辱。

「我話就說到這裡。你輸了,但最終的勝利還是屬於教會。只要撤離這裡,我會保證教會跟北海岸政府會得到他們想要的結果。」

「你根本不需要保證什麼,賽倫。你還是一如往常的自大。」

「我會一如往常將其視為稱讚的。」

佩爾迪納斯神父撇下自己曾經的教友,轉向身旁的庫恩.貝爾蒙特,在後者凌厲的凝視中面不改色。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這是屬於我們這個世界的事。」

「漢斯也是這樣說的,他可沒能阻止我。」

佩爾迪納斯神父閉上眼睛,淺淺地呼吸。

「我明白你不是那種可以被說服的人,但我也不會傷害你。你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吧。」

「如果我說要阻止你?」

「請便吧。」佩爾迪納斯神父平淡地說:「但我不在乎連自己要阻止些什麼也不知道的人想做什麼。我只期盼你不要在憤怒中自取滅亡。」

「兩位、兩位?無視我聊得這麼起勁,可是很讓人忌妒的。」

被晾在一旁的神父忽然開口,試圖引起注意力。佩爾迪納斯神父失望又不耐煩地轉過頭去,如同看著自己不受教的教子般垂眸。

「怎麼了?『主教』大人。」

「在你想接著做些什麼之前──我只想知道,『東西』在你手上嗎?」

佩爾迪納斯神父搖了搖頭,彷彿對方的提問既冒犯又愚蠢得令人忍俊不禁。

「你很清楚,我不會去做這種事情的。」

「真有趣,所以你一次都沒看過那本書?」

「是的。」

「真不敢置信。既然這樣,是什麼改變了你?」神父的視線極具侵略而挑釁,銳利的目光像是在對方的心理與肉體間翻箱倒櫃著,如同他的語氣一樣尖銳,「還是……你一直都是如此?」

「恐怕是吧?」老神父敷衍地回答。

「你的幽默感好像隨著與異端的勾結而跟著信仰一起離去了。我換個說法吧:你認為是什麼改變了阿貝特家族?你應該猜得到──不,你肯定知道答案才對。而我需要那個東西。」

「我一定得告訴你嗎?」

「我固然也有自己的考量,可是,教會的工作永遠是最優先的。你不是那種分不清輕重緩急的人才對。」

佩爾迪納斯神父雙目低垂。儘管他裝作在思索的模樣,但庫恩很肯定佩爾迪納斯神父在第一時間就讓目光掃略過自己,彷彿自己跟剛才那個問題有什麼難以啟齒的聯繫。

「如果你是來回收那本書的話──」佩爾迪納斯神父停頓了會,才沉重地嘆了口氣,「很遺憾,它並不是你想找的東西。」

「你剛才還說自己沒看過那本書呢。」

「多的是其他方法確認。」佩爾迪納斯神父說。

「可是浪潮確實存在。你不會不看新聞的吧?」

「那個東西並不存在所謂的『原本』,我即便在南灣調查了數十年,也沒能發現什麼。」

「是沒有線索,還是不願意說呢?」

「我的精神從未背棄過菲莉絲。我只說這麼多,剩下的,我沒有義務回答你了。」

當面吃了根釘子的神父並沒有表現出任何消極或氣餒的情緒,反倒嘻嘻笑了起來。

「真是滑稽啊,賽倫。現在的你就像是劣質的燻鮭魚,滿是粉糯的瘦肉,不將自己塗滿橄欖油或其他脂肪,就幾乎難以下嚥了。但姑且還是能夠入口吧?」神父笑著說道,而後轉向了一旁的庫恩,「計畫有變,警探──」

「你別想打什麼主意。」佩爾迪納斯神父鎮重地警告。

「別急,我只想交代這位警探一些事情。你不會是說過不在乎他做任何事情?」

「在你的指使下,情況就不同了。」

面對自己前輩口中沉重的話語,神父只是面不改色地笑著,彷彿那只是街頭混混稀鬆平凡的恫嚇,而非哈利街人的一諾千金。

他把玩著自己的牧師領,一面調整了姿勢,試著讓自己躺得更加舒服,也方便伸展筋骨。他就像是一個等待著電影開播,躍躍欲試的興奮觀眾,但兩者似乎又有種本質上的不同,好像他並不只是想單純地看場好戲。

庫恩注意到了神父的動作。那絕對不是一個坐以待斃的局外人。

「貝爾蒙特警探──」神父的眼中閃過狡詰的光芒,「去救出特蕾莎小姐吧。」

神父沒有留給庫恩那怕一秒的思考時間,便從一攤慵懶的爛泥忽然拔地捲起,成了條飛撲的毒蛇,襲向了佩爾迪納斯神父。佩爾迪納斯神父只是稍稍向後躲閃。在兩人頭頂的書庫同時傳出了連串悶沉的槍響。抑制器與小口徑亞音速子彈讓火藥的炸裂聲聽上去僅如玩具氣槍般無害,但也只是聽上去如此。

紛飛的彈孔落在神父的身後,將地板、沙發與桌子打得千瘡百孔。玻璃杯的碎屑、木頭,以及沙發填充物噴飛到了空氣之中,讓空氣充斥著各種輕盈的碎絮。

庫恩靠著蠻力撞翻了沙發,翻身躲藏到身後,並且續力蹬地一撲,翻身到了一旁堅固的梁柱下躲藏。他拔起槍打開保險。槍聲仍在持續,但僅僅只過了數秒的時間,卻開始變得稀落,接著完全停下。

庫恩重新探出視線,只見神父已經脅持住了佩爾迪納斯,用的是一柄從他的黑色牧師領中伸出的柔軟鋼片。儘管他身上的花格西裝已經破了不少洞,但卻僅有小腿的一處暈開了一抹深紅色污漬,並且沒有想像之中的血流如柱。暗紅色的血緩緩滲透了布料,慢慢凝結成珠,滴落在神父的腳跟。

「就算是防彈內襯,這也還真疼啊──不過,你知道嗎?老人對於疼痛的感受比年輕人要更強烈,這才是年長者各種行動不便的源頭:他們實在是痛得難以行動了。話說回來,你有多久沒有感受過疼痛了?」

「這稱得上是威脅的話,那我也算是個虔誠的教徒了。」佩爾迪納斯神父冷靜地自嘲道,完全不像是個被脅持的人。但就目前的情勢而言,倒也可以這麼理解。

從二樓的陰影處探出了一個個槍口,但訓練有素的意識,讓這些名為家僕的殺手們將身體謹慎地躲藏在各種掩體之後。即便庫恩真的不自量力地想要出手,也很難保證能夠放倒幾人,更不要說能全身而退。

不過神父卻是自信在握地向二樓的殺手們喊話。

「隨便下來一個人,帶這位警探去他想去的地方。」神父高喊道:「你們拒絕的話,我就會殺死賽倫。」

「無論如何,你都會殺死我吧?」

「但現在顯然不是個好時機,不是嗎?如果你真的想死了,又怎麼會帶著幫手現身呢?想必是有什麼不得不讓你出面拖延時間的理由吧?」

佩爾迪納斯神父第一次表現出了真正的沉默。

「我從以前就很討厭你。」

「我會把這當作稱讚的。」

佩爾迪納斯神父抬起了手,那些槍口幾乎沒有猶豫地便縮了回去,好像連存在都徹底消融在影子之中。偌大的書庫霎時恢復了寂靜無聲,彷彿從頭到尾就僅有在中庭的三人彼此對話著而已。

佩爾迪納斯神父轉動腦袋,與神父四目相交。

「我並沒有說謊。我沒能夠找出答案。」

「但至少我確信你能帶我們接近答案。」

老神父嘆了口氣,但那股嘆息之中沒有太多的意料之外,更多的是早已預見,而卻又面臨不得不坦然步向命運之時的無奈。對此,庫恩心中升起一股灼熱的不安。

他確實是在拖延時間,但他是在等待什麼發生嗎?

忽然,神父的瞳孔像是經歷了一場劇烈的震動。他的雙眼快速掃略四周,但他並不像是在尋找某種特定的東西,比如先前那些躲藏的那些殺手,而是更加漫無目的的張望,就像空氣之中有著什麼難以形容的──
不。

庫恩馬上也感覺到了。

並不是空氣之中有著什麼,而是地底下有著什麼。

「這是怎麼回事,賽倫?」神父仍微笑著,但那抹笑容已經隨著突如其來的變動,以及他所感受到的失血而隱約變得蒼白。

大地在晃動著。

佩爾迪納斯神父緊盯著雙腳,甚至是在那之下的東西。

「開始了。」

「什麼開始了?」

「潮汐。」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