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殺手長怎樣」
我一把關鍵字輸入對話框後，我就知道事情大條了。
畢竟前陣子已經有發聲過繪畫AI畫出讓人心生畏懼的圖片，網路上還有不少討論串。
像是表面看似細節滿滿的風景畫，可實質上卻是荒涼的末日景象。
或是畫出彷彿真人般的照片，但有股說不出的怪異感，而照片上也並非真人。
這些奇怪的小細節不禁讓人猜想，究竟人工智慧是如何看待我們的呢？
螢幕右下角的時鐘顯示現在是晚上12點01分，我剛才輸入的關鍵字還在生產圖片中。但我漸漸注意到有些地方不太合理。
一般來說，單個關鍵詞會生產出四張圖片，每張圖片各自有不同的地方，不會完全相同。
但螢幕中的四張圖片全是同一副臉。
不僅如此，等圖片愈加清晰後，我發現繪畫AI沒有犯常見的錯誤：彎曲的手指、不和諧的眼睛、蒼白的打光。
只有如照片般真實的男人面孔，就像圖片一共重複了四次。
男人看起來三十歲左右，髮型是棕色的油頭，皮膚很蒼白，感覺不常曬太陽。嘴巴微微撅起，像剛剛聽了什麼笑話般冷笑。
每張圖片裡的他，都穿著同一件帶有汙漬的白色T恤與短夾克，身子靠著廚房內的一張桌子，手裡拿著表面有亮漆的啤酒。
他那雙綠褐色的眼睛似乎直盯著我看。
我忽然有股想刪除圖片，關掉AI，把筆電扔出窗外的衝勁。現在居然已經半夜12點半了，我到底是盯著這雙不祥又如此真實的眼睛多久了？
我用另一組關鍵字作為測試，「我未來的愛人」
螢幕裡模糊、不成比例的身形與平凡無奇的臉龐，回應著我原先的預期結果–卻僅有四張不同的圖片出現。
我再次輸入其他關鍵字，還是一樣的結果。
我試著說服自己剛剛只是巧合，AI軟體大概哪裡發生錯誤了。肯定是這樣吧，因為如果不是偶然的話...
我獨自走進地下停車場，腳步聲在深不見底的黑暗中迴盪。我已經走了大概兩層樓了，卻還找不到我的車停在哪。我看見遠方的逃生出口號誌一閃一閃，而不自覺地被它吸引向前走去。途中看見一排看不見盡頭的車輛停靠在旁邊，它們怪異又具有掠食者風格的光滑金屬外殼，讓我心中頓時升起厭惡感。我經過中央柱子後猛然轉過頭，他就站在那裡—
穿著短夾克，一頭油膩的棕色亂髮，臉上掛著令人毛骨悚然的微笑。
我還沒來得及喘口氣，他就拿著手中的獵刀朝我衝過來，拿著獵刀一次又一次插入我的胸口...
我頓時從夢中驚醒，身上滿是冷汗。我爬下床，一路跌跌撞撞走向洗手間，手捧冷水，咕嚕咕嚕地灌進喉嚨中。明明只是一張圖片，怎麼會影響我這麼深？
我突然心裡萌生出一股強烈的衝動，馬上打開闔上的筆電，打算再看一眼不久前生成的圖片。
那些圖片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串系統錯誤訊息。不論我嘗試多少方法，圖片依然無法復原。我對著閃爍的電腦螢幕，輸入了：
「我的殺手現在正在做什麼 ?」
結果只出現四個不清晰、藍色與黑色參雜的方塊。我原先感到失望，但等我靠近螢幕仔細查看，深色的背景之中，開始有形狀漸漸形成：一張放在拖車板子上的床鋪，一個男人沉沉地睡在上頭。而那個男人我之前見過。
這次圖片存在的時間比上次還久，但圖片很快地變得模糊，接著出現錯誤訊息。當我致電給AI客服公司時，他們反而對我的詢問感到困惑：因為他們找不到任何我輸入給AI的關鍵字。
我只好不耐煩地等到明天早上，然後再碰碰運氣。
「我的殺手，從上面看他的視角」我輸入至對話框內。
四張皆是一名棕髮男子在狹小的廚房內炒著蛋，他一臉不爽地往上看—彷彿在看著我。
我嚇得馬上把筆電闔上，而且我上班遲到了。
坐在辦公室的一整天，我腦海裡一直想著那位棕髮男子...我的殺手。
而這個想法更是讓我不敢相信我為什麼要這麼做，只要我一找到機會，我就偷偷溜出辦公室，重新對繪畫AI輸入新的關鍵字—例如「殺我的人住在哪裡、殺手的駕照長怎樣、我的殺手目前在哪裡」之類的。但每次得到的結果都相同，讓我失望透底。
我只得到很多張模糊、扭曲的圖片。之前那個棕髮男子像是人間蒸發一樣消失了。
這其中肯定有什麼竅門，有我需要遵守的模版—花了我好幾個小時和看了上千張圖片後才發覺這個規律。
除非我要求繪畫AI特別把重點放在他身上，否則我沒辦法「找」到他。如果只是找他的其他資訊是查無結果的。
從那天起，我一直在試著透過AI得知有關羅尼的任何事情。
至少「羅尼」這個名字是我要AI畫出「殺我的人目前的全身照」後，從他身上穿著的技工服看到的。「我的殺手，從遠處看他是什麼樣子」，這個關鍵字也讓我看清楚他的車子外型和車內全貌。這些圖片從來不會畫得極其詳細，讓我能知道他的車牌號碼或地址，但我也觀察出他的車停在一條交通繁忙的道路，附近還有加油站。車內到處都是速食包裝紙，牆壁由檜木鋪成。
每張圖片裡的羅尼都憤怒地盯著正中央，像對另一端的人表示抓到你了。而他那雙極富敵意的雙眼似乎在說—
我知道你在監視我。
我只能說，對自己生活的恐懼是唯一讓我想繼續監視羅尼這個人的理由。
其實像這樣隨時窺探羅尼的日常生活，反倒給了我一種慰藉，讓我能體驗別人不為人知的內心世界。我在工作場合並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甚至從高中開始，我沒有任何可以傾訴心聲的真朋友。但，羅尼和我之間沒有祕密可言。
我知道羅尼每天早上都會坐在馬桶上滑手機。
我知道他女朋友凱蒂最喜歡的體位、最常用的指甲油品牌。
我知道羅尼和他女友為了要不要生小孩而大吵一架，以及羅尼打給他年邁的父母後，盯著冰箱發呆了好幾分鐘。還有羅尼在工作時搞小手段，希望自己能因此而加薪。
這些骯髒、羞恥的小事，每個人都不願攤在陽光下任人知曉。但由於我和羅尼之間的連結，全部都看得一清二楚。不如說我根本克制不住自己窺探別人另一面的衝動。
即便我每晚的例行偷窺行程開始對羅尼本人產生影響了...
我不認為羅尼已經知道這之中的來龍去脈，不過我的行為確實逐漸影響到他了。他現在花越來越多時間獨自窩在黑暗的角落裡，滿臉疲憊又憔悴。當我在深夜偷窺他時，甚至會讓他從睡夢中驚醒。
他目前看起來愈來愈像一個...真正的殺人兇手。
我本人的情況也不太好。如果我不每小時觀察羅尼的情況好幾次，我會渾身冒冷汗，覺得自己錯過了好多重要的事情。
當圖片還在產生時，我常不自覺地咬嘴唇，再三確認圖片裡的模糊背景清晰後，不會是羅尼站在我家車道或我工作的地方，手中拿著一把獵刀的景象。
或許該做好迎接命運到來的心理準備了。
在那之前，我願意做任何事，任何能暫時驅逐我內心中的罪惡感與恐懼的事情。
因此我從同事親戚的朋友那邊借來一輛破舊的車子，大肆劃破副駕駛座的坐墊。用碎掉的鏡子碎片割破一整排的可樂。
在路邊拿20塊拉了一個女生幫我吹。但在她解開我的牛仔褲拉鍊前，一陣紅藍交錯的警示燈在我們身後閃爍。
我被巡邏的警察壓制在警車後方並上銬。當時應該想著為什麼我的人生會爛成這樣，或著恐慌明天沒辦法準時上班，主管會不會叫我辭職走人—
但我腦海裡只想著那個繪畫AI。
羅尼這幾天的一舉一動，我可能都會錯過。
坐上警車來到警局的過程簡直像一場夢，但等到我被帶到牢房前，那兩名警員的大笑聲將我拉回現實。
「你確定把這個人和那個神經病關在一起，不會出什麼事嗎？」年輕的警員問。「我是說，我們把他抓起來的當下，他還在大吼大叫說有個看不見的人在偷窺他...」
「聽著。」老鳥警員用手調整了一下她的腰帶。「如果我們讓所有犯人都自己待一間牢房，這地方很快就沒有空間能容納其他罪犯了，還有...」她轉過頭來，對我來個狡詐的微笑。「他已經做好有新室友的準備了。」
我環視牢房一圈，看到了那個我早已認識，等待許久的人。
羅尼看起來比以前更狼狽了。
皮膚比以前還蒼白、毫無血色。下巴滿滿的鬍鬚，好像很久沒刮了。他坐在冰冷的地板上，雙手環抱自己。那雙充滿野性的眼睛持續掃視著牢房的每個角落。
他在找那個看不見的偷窺狂。
當羅尼看到站在牢房外的我時，他驚訝到不行。
「是你！」他對我咆哮。
我不自覺地往後退，接著感覺到有根警棍抵在我背後。
「快進去。」老鳥催促我。我抓著牢房門抵死不從，她反而加大推人的力道了。「別再抵抗了。」
「等等！」我壓低音量對她說。「這裡沒有其他間牢房可以去嗎？我能不能換牢房？警官...我—」
「別再讓我重複那句話。」老鳥拿著警棍用力打了我的手臂，疼痛感隨著手臂一路延伸至肩膀爆炸開來。我的手瞬間無力，沒辦法再繼續抵抗，接著我感覺自己被推進了牢房裡。
羅尼站起身來，碩大的身影豎立在我面前。
牢房門在我身後重重甩上。
「別走！」我趕忙抓著欄杆，向外頭的老鳥警員大叫。但她卻愉快地吹著口哨，像是刻意無視我的哭訴。
羅尼用他那枯瘦的手指從後頭抓住我的肩膀，強制讓我轉過身面對他，我們倆的臉僅距離幾公分遠而已。
「你為什麼要跟蹤我？」羅尼抓著我的身體，一次又一次撞擊鐵欄杆。「你到底是誰？你想從我這得到什麼？」
「我...我...」羅尼用手惡狠狠地掐住我脖子，我根本沒辦法回答他的問題。我感覺自己快要窒息了...眼前逐漸出現黑色的方塊與斑點—
「天啊！」我聽見不遠處傳來某人的聲音。「那神經病快把他殺了！」突然有好多隻手把我們兩個分開，把我拖到牢房外那冰冷又堅硬的地磚上。
牢房裡吃痛悶哼與鈍器重擊的聲音不斷傳出，間接告知我羅尼已經被多名警員協力制伏了。
「離我遠一點！」在我被其他警員帶走前，那是我聽到他說的最後一句話。
出獄後，我盡可能地照羅尼所說的不去監視他。畢竟他被抓進去監獄裡關，有一部分是我造成的。如果我是羅尼，我恐怕也會選擇自殺吧。
但房間內那台筆電似乎正在呼喚我。
再看一次不會怎麼樣吧...感覺它這麼對我說。又不會對羅尼有什麼實質傷害，搞不好他根本不會注意到。
我心中懷著罪惡感，打開了那個網站並輸入關鍵字：「從隱密處看我的殺手」
從圖片產生的過程中，我忽然發現這是從天花板通風口，向外看出去的視角。是一個監禁室，地上有著某人留下的紅棕色字跡，我不確定那是血還是糞便。
現在，我也看得見你了。
羅尼直盯著通風口，臉上掛著狂妄的微笑。
一天一次。我提醒自己。只要確保他還被關在精神病院就好...
這一天一次的偷窺，我見證了羅尼的轉變。他不再死氣沉沉地盯著天花板，不再用血或糞便寫任何字在地上。
他的頭髮逐漸變長，還把時間花在做伏地挺身、閱讀從機構圖書館借來的書，平靜地與主治醫生談話。難道他已經不想管我了嗎？還是他只是在抑制自己的怒氣，好出院後來找我算帳？不論答案為何，我有股不祥的預感。
幾分鐘前，我再次輸入「從隱密處看我的殺手」。但這次出現的景象不是機構內的某間監禁室，而是在我住的社區附近，圖裡還有個小人走在人行道上。
羅尼肯定被提早放出來了，加上他如果搞到我的逮捕紀錄，或許能成功找到我的住處...
等我理解到大事不妙時，一切都已經太晚了。
這件事全是我自己搞出來的，沒有任何方法可以幫助我脫離這個險境。曾經的我花了大把時間坐在暗處偷窺羅尼，試圖想出辦法擺脫他，但都無所謂了：我的命運早已在輸入那串關鍵字時就決定好了。
就算我現在離開住家、或拿起武器對抗、還是尋求警方庇護，到頭來我的人生只會終結在同一個地方—羅尼的刀下。
我把家裡的門窗都鎖緊了，但也只是徒勞無功。
筆電螢幕裡還在產生的圖片，已經能些微看見我家戶外的露臺。
他來了。
越看越覺得這兩個人乾脆在一起算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