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二）綠衣
素素第一次對「青衫還素淚」有印象是在七歲的時候，她的師父--也就是江湖上慣以「白袍」稱呼而不名的劍客，從一個狹長木匣將劍拿出來保養時，她才與這把有著許多傳說的名劍初次邂逅。當時對於劍的印象只有碧綠得有如翡翠一般的劍柄、劍鞘，以及劍環上一顆晶瑩剔透的淚滴型無暇玉石而已。
直到十五歲生日以前，「青衫還素淚」對素素而言並沒有太大的意義，除了它是師父的愛劍之一以外。
之一！？沒錯，另外有一把幾乎和它一模一樣，但是劍環上點綴的是一顆雞心型的血紅色寶石，劍刃也稍長些許，稱為「碧血照丹心」。它和「青衫還素淚」是一對，也是把富涵傳說色彩的名劍，白袍當年闖蕩武林時的隨身武器。
然而，素素對這兩把劍的印象卻遠遠比不上一件衣裳，那是一件女人的衣裳，整件衣裳泛著深淺不一，卻又濃淡合度的綠色。
白袍曾經告訴過素素，這件綠衣的染色方法是極為罕見的「淡水綠」，不但染料極為難得--一兩「淡水綠」可以換取等重的黃金--而且染法曠日費時，除了以鹼水媒染以外，花紋以及深淺的控制，還必須用厚薄均勻的蜜蠟塗在每一次不想染上綠色的部份，等到染完一次，就得把蜜蠟取下，以免下次染色不均勻......就這樣一層又一層地，總共得染上數百次，才能夠僅僅只使用一色，卻造成有如陽朔山水一般峰巒疊翠，層次分明的效果。
每當夜深人靜的時候，白袍總會就著明亮的燭火，一邊飲茶一邊撫弄著那件淡水綠衣沈思著。
喝茶代酒是白袍的習慣，雖然這世界上多的是借酒澆愁的買醉客，也不管是不是會酒入愁腸愁更愁，喝酒的舒暢以及麻痺感總可以讓很多失意人找到暫時逃避的場所。
茶，相反地，卻會越喝越清醒，不管是因為茶的效用，或者是因為它的苦味。就是因為這樣的優點使白袍獨沽此味，唯有越清醒，才能越記得住過去的種種，不管是快樂或是悲傷......「淡水綠衣」對白袍而言，非但是悲傷，而且是錐心刺骨的終身遺憾。
畢竟綠衣的原主人曾經帶給他生命中相當有意義的一頁，讓「碧血照丹心」在「青衫還素淚」的映襯下開啟了許多傳奇的序章，雖然這一切都已是過往雲煙。
白袍幾乎不提與綠衣主人的過往，所以素素不是很清楚地知道他悲傷的原因，也無法為白袍解決心裡的遺憾。從小到大她所能做的，就是只有坐在師父旁，在茶杯將罄時，起身將紫砂壺裡的澄黃茶湯注入，通常到了三更時刻便會被趕上床就寢，獨留白袍繼續空對綠衣自斟自飲。
對素素而言，白袍是一個相當奧妙的存在，不但是她的師父--教會了她許多絕技以及窮盡半生所獲得的醫術--更是她的生命裡第一個出現，又一直存在的男人。
打從有記憶開始，素素就一直和師父生活在一起，到了開始產生家人概念的年紀時，她曾問過白袍，到底他的生父、生母是誰，但是所得到的回答永遠都是一樣。
「妳親生父母雙雙過世，母親臨終前將妳託付給我。」
一開始這樣的回答或許有用，隨著年紀漸長，素素提問也更加單刀直入：「別人家裡當養子養女的，都還是稱養父母為爹娘，為什麼您不是我爹，我還是只能喚作師父？母親都把我託付給您了....」
這樣的問題通常會得不到解答，偶爾還會換來一句：「小孩子會聽話就好，何必多嘴多舌？」
白袍對素素的教養一向就是如此，嚴厲而且以他為中心。素素相當聰明，很多事情一教就會，還是免不了打罵。
但是素素知道，這個世界上最關心她的還是師父，印象最深刻的一次，是在她十歲的時候，村子裡有廟會，素素想要去看熱鬧，但是白袍堅持要他乖乖地待在家裡練功以及背藥名，都完成了才可以去。
一心想去廟會的素素第一次對師父有了違抗，白袍一氣之下舉起竹枝，素素緊閉雙眼等待著火辣的疼痛感。奇怪的是，這次竹枝並沒有落在素素的身上，當她睜開眼睛只見到被內力震裂的竹枝以及師父憤然離開屋子的背影。
當晚，素素準備了兩人份的晚餐，左等又等就是不見師父回來，等到累了，不知不覺竟然趴在桌上睡著了，伴著默寫藥名的黃紙以及陪伴她練功的木劍。
隔天早上，當素素醒來時發現床上白袍面壁熟睡著，桌上的冷飯菜被吃了三分之二，先前默背藥名的黃紙上也出現了硃砂筆的圈點批改。不過最引起她注意的卻是兩個被打開的紙包，一個裡面擺了兩支糖葫蘆，另一個放了一副手工製作的精美髮飾。
素素不敢置信地拿起一串糖葫蘆放到嘴中，糖殼的脆甜以及山裡紅的濃烈酸味提醒她這一切都是真的。拿起髮飾，又望向床上熟睡的白袍，口中的糖葫蘆雖然酸澀，卻是此生吃過最甜美的一支，這也是她第一次對著白袍微笑，發自內心，荳蔻少女般的微笑。
另外一次，是素素十五歲生日的時候，白袍不但送了一支羊脂白玉的髮簪，還破例買了酒--女兒紅--與她共酌。
縱使闖蕩江湖多年，白袍酒量卻奇差無比，不過兩三杯便產生醉意，為免醉倒出醜，登時往床上一躺，先行就寢。
素素已經長大，白袍在主堂旁蓋了別院作為她的閨房，但是她並不急著回房歇息。初次體會到杜康風味的她，盯著師父醉臥的樣子不禁感到莞爾，因為這是第一次看到向來敬畏的師父原來也有示弱的一面，素素微微一笑，同時也把剩下的大半壺女兒紅涓滴不剩地喝完。
黃湯下肚，素素感到全身燠熱，香汗淋漓之餘膽子不禁也大了起來，她從師父床頭拿起裝著「淡水綠衣」的盒子。看著師父，沈重的鼻息傳來，想必已經因為酒力發作而醉倒，加上白袍習慣面對牆壁側臥，於是素素更加大膽地把盒子拿回自己的房間。
打開盒子，一股濃郁的芳香傳來，素素拿出用麝香、冰片等多種名貴藥材防蛀保存的淡水綠衣，她把綠衣拿起對著自己身上比了比後放在桌上，又躡手躡腳地回到主堂，確定師父真的熟睡了，然後回到房間輕輕解下身上的衣服。
看著梳妝台上的半人高銅鏡裡，已經有如成人般玲瓏有致的溫潤曲線以及在燭光反映下，發散出柔和反光的肌膚，素素嘴角微揚，酒精的作用，使平常沐浴時都不敢正視自己的她，第一次好好地欣賞了再熟悉不過，卻又不甚瞭解的身體。
再次拿起綠衣，正待裝扮時，卻發現銅鏡的一腳，竟然出現了白袍的身影，回身一看，師父就站在別院的門口，顯然已經好整以暇地端詳了一陣子。
素素又羞又急，連忙背對著牆壁，以手頭僅有的綠衣遮身，先前喝下肚的女兒紅化為涔涔的冷汗，不住地從額頭和鬢角滲出。她向來知道師父珍惜淡水綠衣甚於自己的生命，如今偷拿了綠衣，豈不跟犯下天條沒兩樣？
此時，她對於嚴厲處罰的擔心，無疑地還多於赤身露體的羞恥。
「穿上它！」白袍短短的一句話，簡簡單單的三個字，卻讓當時的素素有如領受聖旨一般，她毫無違抗地當著白袍前面換上了綠衣，料想不到綠衣竟然無比地合身。
乍看穿綠衣的素素，白袍額角微蹙，似是在壓抑內心的莫名激動，但這般神情稍縱即止，素素可以感覺到，師父的眼裡有著無比的失望和悲哀，而那種悲哀比平日冷茶空對綠衣時還更甚。
「很像，但是畢竟不是....」白袍留下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然後轉身欲回主堂，離去前留下一句：「妳以後就是這件衣服的主人了，從明天開始拿『青衫還素淚』練習劍法，我把它一併送給妳......」
（待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