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室內，氛圍詭譎的對峙持續著。
緊握長戟的貝恩卡多，和坐在地上的奧洛卡，警戒的看著范特斯。
「很抱歉，我不是你們說的那個人。」范特斯攤手，說話的語氣和行為完全和雪如出一轍。「我只是被封藏在范特斯意識中的投影。」
「但是，我確實承載了她的記憶，貝恩卡多…….」他停頓了一下，似乎在觀察兩人的表情。
「你仍然想殺了范特斯嗎？即便在聽了我之前跟你說的那些，甚至是親自觸摸了銘刻看到真相之後，你的想法還是沒有改變嗎？」
「…….嗯。」貝恩卡多的表情除了憤怒外，多出了幾分嘲諷和無奈。「事實只是再次證明你錯了，雪。」
「咒薩斯他就算失去了記憶以新的身份重生，卻還是以前的他一樣掀起戰爭，讓無數人送了命……」
「你在欺騙自己，貝恩卡多。」范特斯搖搖頭。「你很清楚他是因為聽了異教神官以及我所編造的說法，認定你們是危險的武裝叛軍所以才選擇出兵。」
「這個男人沒有任何改變，從來不會有。」他的語氣十分堅決。
「貝恩卡多啊…….不要再這樣懲罰自己了…….」面對眼前緊握著兵刃的貝恩卡多，范特斯竟然主動朝他走了過去。
「這片土地上發生的一切都已塵埃落定，咒薩斯也由我親手埋葬在了過去。
甚至……我也不例外。在不久之後，我的人格便會從他的身上消逝。」
奧洛卡在一旁看得心驚膽戰，貝恩卡多低著頭，就像一頭被激怒的棕熊，似乎隨時會往佇立面前的范特斯一刀斬下。
「雨的利刃自始自終都為了異教而舞動，你與布倫亞特的戰士們同樣嚴守著異教的戒律。但是現在，時代早已變遷了，你揮劍所指的那個人……..也已經不在了。」
「…….呵…….你說的這些…….我早就知道了。」貝恩卡多冷笑，表情痛苦的閉上眼：「但是如果不讓一切有個了結，我要怎麼給他們一個交代…….」
「不要繼續將自己囚禁在過去了。你仍然活著，貝恩卡多，不要將自己變成真正的亡魂。」雪的語氣突然變得嚴厲起來。「看向未來吧，看看你身邊依然擁有的，請別繼續讓你身旁的夥伴往悲劇的深淵陪葬了。」
「我沒有選擇權！雪！」他激動的抬起臉，哽咽的說：「你認為事到如今我能自私的決定放過咒薩斯？這老早就不是我個人的事了，你認為我能停手嗎？赫拉和這些布倫亞特人會允許我停手嗎？」
「貝恩卡多……」奧洛卡打斷了他，扶著地面搖搖晃晃的站了起來。「我在撤退回來的路上，被教團軍的雨和一名神官率領的精銳部隊追擊時，我遇到了帶著自己的軍團正前往峽谷的赫拉姐姐。她…….她要我將這個轉達給你……」
奧洛卡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張滿是皺褶的字條，喘著氣慢慢念了起來。
「貝恩卡多，此時我帶離此地的，是最後僅剩的布倫亞特禁軍，我們一生都在追尋著復仇，我們直到今天…….都還困在那夜的大火中。
這麼多年過去了，我們的內心早已疲憊不堪，旺盛的熾焰終有燒盡的一天，我和他們，也渴望自己能從這受詛咒的一生中解放出來。
所以此時……我們開始了行軍。」
貝恩卡多瞪大了雙眼。
「死亡或許能停止我們前進的腳步，但無法摧毀布倫亞特的意志。讓我們這些早就不屬於這個世界的亡魂，回到真正的歸屬。」
「異教這頭沉睡的巨獸如今已經甦醒，殞神軍的結局也已注定。貝恩卡多，你與異教為我們所作的已經夠多了。請讓戰爭的巨輪停下吧，阻止它碾碎更多生命。」
奧洛卡抽泣著放下信紙，所有人都能聽出，這是赫拉最後的遺言。
「赫拉她們，已經原諒了你，貝恩卡多！」奧洛卡向他喊話。「你現在已經可以自己作主了！」
「…….。」貝恩卡多仰起臉，望著高懸石壁上的殞神軍軍旗。「是嗎，所以此刻…….選擇權在我手上。」
他突然舉起了長戟，架在范特斯的肩膀上，，銳利如狼的雙眼嶄露濃烈的殺氣！
「…….你！」奧洛卡大驚，僵在了原地。
雙眼泛著金色光輝的范特斯毫不畏懼，他將手輕輕搭在貝恩卡多手上，誘導他慢慢的放下手中的戟。
「刻印在你靈魂內的契約，早已完成了身為雨的使命。貝恩卡多，我答應你，這個世代發生的一切悲劇，都不會在未來的異教上演。就如你曾被託付了『雨』的稱號，我也被雪他們託付了首領的重任。」
這句話，無疑是范特斯本人的語氣。
「我不奢求你能原諒我，貝恩卡多，但我發自內心的…….為我過去做出那些無法挽回的錯誤道歉。」
「所以…….虔誠的教徒，也請放過自己吧。」當范特斯瞳孔中的金色光輝退去，他緩緩的開了口。
那是一種早已失傳的語言，同時也是一段刻印在異教徒們基因內的古老制約：
「*古代鬼族語*放下你的武器吧，雨，以首領及教團之名。你的使命已經終了。」
貝恩卡多渾身一震，直視著范特斯那彷彿要洞穿自己的眼神，兩人僵持在了原地。
夕陽西斜，禍靈之丘染上血紅的晚霞，遠方的喧囂和戰火似乎都與寧靜的此地毫無關聯。
雕鑿在山壁上的斷岩殘壁因西下的斜陽拉出長長的黑影，遠看就如一面被嚴重燒傷的惡魔臉譜般詭譎，貝恩卡多從其中一座大型建築群的深處走出，身後跟著數十名殞神軍侍衛。
沙丘前，屍橫遍野。
暗濁的鮮血沿著台階流淌而下，染紅了黃沙。
雨、瑪拉拉，和僅存的幾名士兵握著手中淌血的兵刃，跨過重重屍體慢慢朝著站在高高臺階之上的貝恩卡多走去。
「貝恩卡多。」雨絕望的凝視他們，悲憤交加。「你該不會已經…….」
感到窒息的瑪拉拉無法遏止心臟劇烈的跳動。「主人…….」
「回答我！貝恩卡多！」看了一眼貝恩卡多手上的長戟，雨大喊：「告訴我你沒有對范特斯下手！」
貝恩卡多沒有回答，只是冷冷地看著他們。
「這傢伙…….」異教的士兵惱怒的握緊刀刃，開始朝著他們快步走去，眼看血戰一觸即發。
「慢著！」范特斯的聲音從石室內響起，他攙扶著腿受傷的奧洛卡從後面緩步走出，身上毫髮無傷，連原本肩膀上嚴重的傷口也包紮上了繃帶。
他和幾個殞神軍士兵走下台階，朝著眾人走來。
「范特斯少主…….！」雨和其他人連忙上前。
「你沒事吧，主人！」
「嗯，我沒事。」他摸了摸瑪拉拉的頭。「讓你們擔心了。」
雨欣慰的看著范特斯，但隨即，她臉色一變，向著其他幾個士兵使了個眼色。
「救下首領！」士兵們抄著武器朝著那幾名殞神軍砍去。雨同時舉起刀刃，一把擲向台階上的貝恩卡多！
「什…….！」范特斯大駭，一個箭步衝了上去！
「范特斯！」奧洛卡慌張地大喊。
范特斯擋在一名殞神軍士兵面前，異教士兵的刀刃抵在了他的肩膀上。
雖然因為及時的收力沒有砍得很深，但是仍然劃開了皮膚。鮮血沿著刀口滴了下來，其他人驚呆了，全都停止了動作。
范特斯咬著牙，冷汗直流，目光兇悍的瞪著那個士兵。「一群該死的…….我命令你們，住手。」
那個士兵被瞪的汗毛直豎，啪的一聲將刀按在地上，用力的磕頭。
雨大驚失色，險些沒注意到壟罩住自己左半側的陰影。
「技術純熟，但是缺乏實戰經驗。」一眨眼的瞬間，貝恩卡多站在雨身旁，手上拎著她剛剛擲出的飛刀。
「…….？」雨的瞳孔縮成一點，難以置信的斜眼看著眼前這高大的男人。
太快了…….這是什麼速度？不光是沒看見他是如何躲開飛刀的，甚至連他何時已經站在自己身旁都完全沒捕捉到！
雨只覺得背後一陣雞皮疙瘩，艱難的嚥了口唾沫。「范特斯首領…….你為什麼…….」
「我不是人質，沒有被脅持。」范特斯咬牙按住傷口。「殞神軍投降了，命令異教全軍立刻停手，不許再攻擊任何殞神軍的士兵！」
「…….不是，可是首領…….」雨難以置信的看著他。「你要留下殞神軍戰俘…….？我們要如何處置數量這麼龐大的戰俘？」
「他們不是戰俘，雨。」范特斯眼神堅定。「他們曾是教團的士兵，貝恩卡多已對底下的士兵們下達了指令，我將接受他們的投降，讓他們選擇要歸隱，或自願再次整編進教團軍。」
「…….哈？」雨懷疑自己聽錯了。「這…….太危險了，這樣做會讓教團內潛伏著巨大的隱患啊！首領！」
「請首領三思。」其他士兵也紛紛附和。
「在他們心中，一直都認為自己是教團的士兵。他們會離開聖地，是因為當初的他們不認同奎羅咒薩斯，他們跟隨著的是前代的『雨』，貝恩卡多。」
「而我不是咒薩斯，雨，我是范特斯。這代表他們早已沒有與異教死戰到底的理由。」
雨靜默，聽出了范特斯話中有話，他看了一眼旁邊的殞神軍士兵，壓低了聲音。「您恢復記憶了，少主？」
「是的。我背負起了這一切。」范特斯凝視著雨。「我知道你出於其他的考量而沒有告訴我實情，我不予追究，雨，我選擇信任你。」
「所以，也請你信任我。」
「…….。」經過了一會的思考後，雨長吁一口氣，點了點頭。「我知道了。」
「放下武器！」雨朝著士兵們喊著。「你們幾個，立刻回去和各前線還在僵持的教團軍部隊傳達首領的指令！」
「為了避免煽動混亂的疑慮，貝恩卡多將軍和奧洛卡將軍，自願入貝約聖地的囚室。」范特斯補充。「他們倆人都去除鐐銬枷鎖，並且我還有一個條要求…….」
「善待所有今天在戰場上犧牲的殞神軍士兵遺體，與異教軍比照同等的方式入土。」
「他們是戰士，與我們一樣是為了追求自己心中的教義捨身殉教的信徒。」
其他殞神軍士兵們聽完，紛紛點頭，就連凌寂和瑪拉拉他們也深表同意。
「將遵從您的指示，首領。」雨嚴謹的鞠躬。
返程的路上，范特斯沒有跟隨著部隊，而是獨自一人漫步在歸途上。
看著遍佈戰火痕跡與狼煙的荒漠，士兵們整理著逝去者的遺體，扶持著傷員籌備撤軍。
僅僅一天的時間，戰爭便改變了很多東西。
它吞噬了很多，帶走了很多，甚至讓人懷疑它會剩下什麼？
「它最後，只會剩下背負悲痛繼續前行的我們。」正當范特斯感嘆時，耳畔突然傳來少女的聲音。「再次背負起這一切後，你是否能預見自己期望的未來，范特斯？」
「誰知道呢，未來的一切都不好說。」范特斯抬起臉望向垂暮。
「是呢。」雖然只聞其聲不見其人，但范特斯彷彿能看到少女無奈微笑的表情。
「不過多虧有你，不然我可能早就倒在貝恩卡多的刀下了。」
「這是我最後能幫到你的了，接下來......是屬於你的旅程，范特斯。」
「啊、是啊。」自晚霞的地平線那頭吹來的晚風，帶著微微的煙硝味。「好好看著我吧。」
對方沒有再答話。
將雙手插衣擺，范特斯望著沙地，臉上掛著惆悵的微笑。
「再見了，小雪。」
不曾想過，如果過去一切已知的日常生活在短短一夕之間被定義成了一場夢…….
那麼…….我又該如何確定，現在所處的世界不是一場夢中夢…….?
如果這世界上真的曾經存在那個微涼的傍晚，那間無人的教室，那張老舊的木桌椅。
請幫我轉告那個捧著書本等著述說故事的白子女孩，
我從來沒有忘記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