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貝恩卡多。」范特斯瞪圓雙眼。「你就是……殞神軍統帥貝恩卡多。」
「若你不介意，我想跟你聊聊。范特斯。」貝恩卡多愁眉不展。「若我的猜測沒錯，異教並沒有告訴你任何關於咒薩斯的事，對吧?當然也沒有讓你觸摸銘刻?」
「你為什麼會知道這些……」范特斯對貝恩卡多所言的準確性而感到不可思議。就雨所說，殞神軍只應該是……
「在他們口中，我們是山賊亂黨、野蠻兇殘的危險份子。」貝恩卡多彷彿能精準的讀懂他的內心。「剷除我們，鬼族與異教才能永絕後患。」
「但如果我跟你說，他們欺騙了你?」
「……哈?」范特斯目瞪口呆。
「如果你確實失憶了，那麼代表，你是真的不知道自己現在正在做什麼。你不知道自己現在發動了一場什麼樣的戰爭。」
「忘記了自己揮下屠刀的理由，卻還是盲目的跟隨著自己『前世的習慣』對我們展開了征伐，並且始終相信自己走在正確道路上……不管再給你幾次機會，你的想法都不會有改變。」
「世界上竟有如斯可悲的人，咒薩斯。」
范特斯慢慢冷靜了下來，眼前的這個男人所述看似毫無邏輯的言論，事實上都在在顯現出一個事實。他是知曉自己喪失那部分記憶的關鍵人物。
「貝恩卡多……請你告訴我。」稍稍恢復體力的范特斯扶著肩膀坐起了身子。「關於"過去的我"的事情。」
貝恩卡多注視著范特斯許久，慢慢的將手探入忌界之中，隨後從中取出一塊包裹著厚布的事物，並輕輕交付到范特斯手中。沉甸甸的重量與冰冷堅硬的觸感，布中事物似乎是一塊平滑而稜角分明的石塊。
「這是?」
「在貝約聖地的中央神殿，存放著被稱為『銘刻』的遠古造物。」貝恩卡多邊說，邊將范特斯掌中的布包解開：「銘刻乘載著未知的力量，將判別嘗試與之接觸者的身份，觸碰那塊如牆面般巨大的碑石，將能獲取過往之人的記憶、真實發生的歷史、甚至有人得窺見來自未來的片段與啟示。觸碰者所想知道的事情，銘刻將悉數奉告。」
范特斯一愣一愣的聽著，原來雨時不時提及的銘刻居然擁有如此神奇的力量，就像一片存儲著大量資訊的電腦硬碟。
「而這個，是銘刻的一塊殘片。」布條滑落，一塊掌心大小，像是自完整的母體上剝離下來的黑色石碑碎塊靜靜的躺在包裹著它的白色絨布上。「即便只是殘片，但卻仍然擁有和完整石碑相同的力量。」
「這裡面就是你一直在尋找的東西，你的記憶。」他望著貝恩卡多，他發現這個男人隱藏在髮絲之下的右半張臉爬滿恐怖的燒傷痕跡，連帶著眼睛也白濁一片，似乎已經喪失視力。
貝恩卡多以命令的語氣道︰「握緊它，與它傾訴你的意志。」
本來有些遲疑的范特斯，果斷心一橫用力捏緊石塊。指尖碰觸到那冰冷表面的瞬間，一股電流般的刺麻感順著掌心直竄大腦！他大駭，耳邊傳來如百萬人同時交談的嘈雜巨響，整個意識有如被抽離肉身，眼前看到的一切也瞬間模糊……
此刻前線，與殞神軍的酣戰仍在持續。
高崖上，尋找到優勢地形的弓手擺開陣型朝著殞神軍萬箭齊發，眼前的重重包圍往漸漸在異教的無畏突圍下被摧毀。
當傑勒與凌寂和指揮側翼護衛軍的瑪拉拉會合，終於殺到了雨身邊時，她身旁已經只剩下幾十名忠心耿耿的侍衛仍在浴血奮戰。
凌寂驚駭的看著跪在滿地的屍體堆旁大口喘氣的雨，手中最後兩把飛刀都被砍的缺了角，白色的背心和精瘦的雙臂都不斷在垂流滴落暗紅的血沫，嚴然成了個血人。
「別擔心……呼……大部分都是敵人的血……」
「明明妳也受了很多傷！為什麼要這樣胡來！」凌寂氣的捏緊法杖。「為什麼不先後撤與主部隊會合！」
「……聽……我說……沒時間了……」雨的長刃匡噹落地，死命抓住凌寂和瑪拉拉的手腕。「范特斯少主……被殞神軍擄走了……」
凌寂啞口無言，瑪拉拉微開的嘴唇不停打顫。
「不能……讓他見到貝恩卡多！否則他……咒薩斯……」雨欲言又止，眼神中充滿的慌恐。「跟我一起……趕去禍靈之丘，要快！」
「……傑勒。剩下的指揮麻煩你了。」凌寂臉一沉，扶起了雨。
傑勒點點頭：「帶上護衛隊，趕緊出發吧。」
「游擊團！」瑪拉拉大喊。「跟我們來！」
凌寂深知此刻事態的嚴重性。
在這場血戰前的某個夜晚，她在雨的委託下，踏入了文庫書卷室，經過數刻鐘的時間，終於在堆積如山的史料中找到了那個名字：
奎羅．咒薩斯。
坐在對桌的雨看著表情漸漸凝重的凌寂，隱隱有種不好的預感。
「關於這個男人的紀錄並不算齊全，但是……內容卻非常讓人不安。」凌寂一邊翻譯著上面為封存機密而加密過的鬼族古文字，開始了這段歷史的陳述。
百年之前，黑冥界。
連綿的火光點燃了空氣中的灰燼，殿堂內的灼熱感光吸入就足以讓人感到窒息。
兩軍交鋒的嘶喊迴盪在四周，一個身穿黑袍的男人跨過正在熊熊燃燒的長廊，無視燒斷砸落在腳邊的木樁。
男人有著與范特斯幾乎一樣的面孔，只是此刻的他，那頭淺棕色的長髮被火光染成橘紅，頭上也多出了一對獸般的犄角。
他是奎羅．咒薩斯，近代極少數自出生便長著犄角的鬼族，同時也是當時異教的首領。
在長年紛亂不息的黑冥界，年紀輕輕便擔任異教首領的人並不在少數，但是年僅十七就已立下大量戰果的首領則少之又少。而他就是那個特例。
幾十個人謹慎的穿過火場緊隨在他身後，從裝束能看出皆為異教神官級別的人。
「吹響號角，全部開始撤軍。」咒薩斯絲毫沒有放慢腳步的打算，身後也沒有任何人答腔，在他們遮蓋住大半張臉的兜帽下，是一張張嚴肅凝重的表情。
讓人不安的刺耳號角聲掩蓋過了震天的哭嚎，咒薩斯身後的城市壟罩在直衝天際的烈焰中，火光將子夜映照的有如白晝。隨著異教部隊的撤離，一陣陣爆炸開始響起。
用屠城來形容這場戰役都過於謙遜，這座沿著荒谷山壁開鑿而起的沙漠都城幾乎化為千里廢墟。
幾萬名全身被點燃的火人在街道上竄逃打滾，那響徹千里的瀕死哀鳴有如萬鬼嘶嚎的地獄前庭。無人能想像究竟是怎樣的重罪，足以讓他們生命必須以如此慘絕人寰的方式走向終點。
在城外，等候在峽谷內的大部隊看著背對火海的咒薩斯等人從遠處走來，為首者脫下頭上的兜帽，露出紫色的長髮和紋滿刺青的頸脖。
「這樣你滿意了嗎？」他滿臉不悅，嚴厲的質問著咒薩斯：「幾萬的鬼族百姓，連帶著整個布倫亞特城！這樣的結果能滿足你的嗜殺慾了嗎？」
「請息怒，雨團長，並請注意您的措辭。」咒薩斯身後其中一個兜帽客開了口。
「住口！苦希斯。」雨隨即轉移了發怒對象。「你縱容手下劫掠城中財物的事我還沒跟你算。」
「現在城中的多數都是叛軍。」面對咄咄逼人的雨，咒薩斯反而口吻平靜的彷彿事不關己。「而你口中所謂餘下的『百姓』也絕大多數是叛軍家眷，對我們而言，他們毫無疑問都存在策反之心。」
「總之，先返程聖地吧。」咒薩斯和雨擦身而過。「圍城十日，將士們都疲憊了。」
異教部隊浩浩蕩蕩的返回聖地，但士兵們臉上並沒有光榮賦歸的喜悅，而是深深的愧疚。
不只是雨，許多人並不認同身為最高指揮官的咒薩斯在這場戰役做出的抉擇。
除了貝約聖地，就連陷巒城內，閒話傳言都甚囂塵上。
「聽說他們趁著引出叛軍主力部隊的空隙侵入城內，將數十萬的老弱婦孺當作人質威脅他們投降，每日割開十個百姓的咽喉拋屍城門，用無辜者的鮮血澆洗自己的刀劍。」
「要知道他屠殺的可都是那些士兵的家人和孩子，手無寸鐵的人呀！」
「藉著這樣的手段激怒叛軍將領，讓他不計代價強行攻城，然後撤軍引他們入城，點燃了預埋於城中的爆桶和乾草，幾乎沒有耗損異教的軍力就結束了戰爭！」
「據說大火整整燒了五天，一間完整的房子都找不到！整個布倫亞特城都沒了！」
他們口中的正是第四十五代異教首領，奎羅．咒薩斯。
他被譽為異教史上絕無僅有、能支手傾斜戰爭天秤的軍事奇才，卻同時也是受無數人唾棄、咒罵的卑劣之徒，是他們口中低級且不擇手段的狂人。
那一役後，有個稱呼便如詛咒與罪名一樣與他的靈魂永遠纏繞。
"布倫亞特的屠夫"。
房門推開，咒薩斯卸下燻黑的肩甲隨手掛在牆上。窗前，綁著雙馬尾的少女撐著臉望向窗外。
「我回來了，奧洛卡。」見少女對自己進門的動靜沒有反應，正解開手甲的咒薩斯索性出聲呼喚。
但少女依舊沒有應聲。
「幹嘛一直看著外面?」咒薩斯一屁股坐在床上，揉著疲倦至極的雙眼。
「……呐、你聽到外面的風聲了嗎？」
「你是指那個？」他滿不在乎的瞄著奧洛卡的背影：「布倫亞特城的屠夫？」
「……。」奧洛卡別過臉有些不悅的看著咒薩斯。「為什麼要這麼做？你明明沒有必要用這種方式獲得勝利。督軍赫拉連著整個布倫亞特也就區區幾千的兵力。而你帶領的是整整十個陣的教團中央軍、三倍於他的兵力啊！」
「你是聽聖地內其他人議論提到的對吧？」咒薩斯莞爾而笑。「是的，三倍於敵軍，但這不代表我就要拿自己人的命去換。我殺伐屠戮的是何人？是城中那些人的兒子、丈夫、親友。我今天表面上鎮壓了叛亂，事實上是創造了更多仇恨異教的人。」
「從布倫亞特的民眾支持那個早就想背叛教團的督軍時，他們就該想到後果。已是一丘之貉，即便牽連戰火一同陪葬也無權有怨言。」咒薩斯快速地分析著自己的觀點。「我用了教團軍幾百人的戰損，一勞永逸的剷除了所有潛在的叛亂。」
奧洛卡氣鼓鼓走了過來，一拳捶在咒薩斯胸口。
「你永遠都是這樣，過度客觀冷靜。」奧洛卡坐到他身旁，抓著他的衣領將額頭靠了上去。「那些可都是生命……幾十萬的生命啊……」
「戰爭就是如此，戰爭吞噬人命何時曾挑過嘴？」
奧洛卡把臉埋進咒薩斯的胸口。
「看看現在的你，身上沾滿了死亡與燃燒的焦臭味。」女孩閉上眼，悲傷的依偎在他身上。「但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不要讓戰爭將你變成怪物。」奧洛卡的手越抓越緊。
「......。」
咒薩斯無言以對，只是輕輕的摟著她。
是的，戰爭很無奈。
一邊是布倫亞特的百姓，一邊是異教士兵的性命。
而手持砝碼的咒薩斯被迫著一次又一次在這樣的選擇題上做出決斷。
漸漸的，他不再去思考人性與代價的權衡，他全心奉獻於勝利；奉獻於致勝的捷徑。
漸漸的，他成為了人們口中冷酷無情的戰爭狂。
他是否曾為此感到痛苦，曾為了那不可記數的亡魂而輾轉難眠？答案只有他自己知道。
但他沒想到的是，亡魂的反噬速度遠比他預料的更快……
「探兵回報在廢墟的附近仍然有叛軍殘黨出沒，但是除了偶爾襲擊我們的邊境哨點和村落外，已經一陣子沒有大動作了。」
寬廣的議事堂整齊的坐著兩排神官，匯報結束的督軍坐了下來。
「請問是否掌握了大略的數量？」提問的是身穿純白祭司裝的銀髮女神官，她說話的速度不疾不徐，那雙眸像是金黃無暇的烈酒般柔和透亮，聲音也似銀鈴悅耳清脆，全身散發著純潔神聖的仙氣。
「是！雪神官，依據我們的判斷，恐怕至少仍有一千餘人。」
「居然……還有千人？」議事堂內一片譁然，連主座上的咒薩斯也面色凝重。
「看來引叛軍入城的計畫並沒有完全成功……有大部分的主力部隊在爆炸發生當下還在城外。」雪看著咒薩斯，慢慢的說出自己的分析。
「經歷那場惡火，布倫亞特城根本沒有任何可以維持食物與日常民生所需的物資了……他們是怎麼……」
「苦希斯神官，你說錯了。」雪十指交握將手肘撐在會議桌上。「我們早已將布倫亞特城除名於紀載，那場戰役之後剩下的，僅僅只是蟻窩空巢般的沙丘廢墟。棲息的也只是一群遺禍世間的罪徒。那裡已經不再是布倫亞特城了，是『禍靈之丘』。」
「你確定真的要用這樣的稱呼？」雨插嘴。「這樣的代稱恐怕只是讓那些士兵們減少當時的罪惡感吧？」
「若能讓他們忘卻戰爭帶來的恐怖和創傷，又何嘗不可？」雪的聲音很輕柔，話語卻很堅定。「強迫自己在已經發生的事情內鑽牛角尖並不是有效的贖罪方式，雨團長。」
「……。」雨身子向後靠坐在椅背上不再爭辯。
他沒打算繼續在會議上著墨在這點進行無意義的爭吵。
「那麼、要如何處置那些遺禍呢，首領？」雪話鋒一轉。
「明知故問呢，雪。」咒薩斯的臉色很難看，但仍然用著平時一派輕鬆的方式給出了答案：「……進軍剿滅。」
「還、還要再次進軍？」愕然失色的督軍不慎將心裡的話脫口而出。
咒薩斯的眉心一顫，顯然也出現了動搖。
「你在質疑首領的命令？」雪突然出聲喝斥那名督軍，會議室內所有人都吃了一驚。「放任遺禍殘黨繼續騷擾邊域，讓他們安穩的茁壯再起，直到再次成為棘手的問題時，你打算如何應對？你有能力承擔這樣的後果嗎？」
「不……不敢……」雪威嚴盛怒的視線壓迫而來，督軍驚懼的整個人都在打顫。
「請息怒，雪神官。」其餘神官們紛紛安撫著雪，但她早已瞬間收起了怒容，默默的望著首領。
咒薩斯仰起臉重重的嘆了一口氣：「組建一支勁旅，盡速了結這件事吧。」
「中央軍剛歷經數日圍城戰，尚未休整體力，立刻再大規模的勞師動眾恐怕會影響他們的戰場表現和軍心。」雪平復了情緒，開始理性的提出自己的分析。「我認為最佳的方案是集中神官與雨軍團等等精銳少數戰力。只要能不動聲色的突襲他們，我們不需承擔任何傷亡便能一舉平判。」
見其他神官和督軍似乎也贊同雪的提議，咒薩斯閉上眼，做出了結論。「既然大家都同意，那麼委由雪神官規劃籌備這次行動的軍員和其餘細項。」
「不負所託。」雪恭敬的點頭。
散會後，咒薩斯一人獨留在議事堂內，撐著臉靜靜翻閱戰報。
「怎麼了，奧洛卡？」感覺到身後的動靜，咒薩斯的視線仍專注在桌面上。
「這次你也會隨軍對嗎？」
咒薩斯理所當然的點點頭，她將雙手放在了咒薩斯肩上。「我也要去。」
「……什麼？」咒薩斯懷疑自己聽錯了，轉過頭看著奧洛卡的臉。她的眼神中蘊含的情緒十分複雜。
「我要在你旁邊顧著你，可以嗎？」咒薩斯理解了，她想藉著跟隨在身旁的方式，監督自己的作戰計策。真是個愛操心的女孩。
看著露出笑意的咒薩斯，奧洛卡急了。「我可先說我不是在開玩笑！我是在告知你！不是在徵求你的同意！」
「遵命。奧洛卡督軍。」咒薩斯打趣的點點頭，奧洛卡噘著嘴捏了他的臉頰一把。
創作內容
《Heresy第一章:殞神》 -09．記憶之輪-
Heresy第一章:殞神 (1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