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天,天空一如往常的陰沉。
最後一次掃蕩,理所當然會是異教一面倒的勝利收場,顯見的事實。
鎖定了殘黨的主力軍躲藏位置後,由菁英組建的部隊一舉突入了重點戰區,拚死頑抗的殘兵被打得毫無招架之力,節節敗退。
「神官」,在異教的軍事化體制中屬於較為特殊的一類人,這群有著利於特殊技藝的人士由於個體一人便擁有改變戰局的強大實力,因此神官允許獨自持續鑽研自己的技術領域,無論任何形式的戰鬥風格都可以憑藉著自己的意思發揮。
這樣一群身懷各色絕技的特殊人士組建而成的軍團投放置戰場時,有如一隻火力強勁的特種部隊。
對上已無實質領導指揮的殘黨亂軍,幾乎一路勢如破竹的追擊到了禍靈之丘。
走在先鋒的雨軍團團員們望著四周,那場滅絕大火留下的燻痕和已化作焦炭的建築殘骸綿延到了峽谷深處。
突然,他們發現了殘磚敗瓦之間,幾十個完整的搭棚痕跡與爐火。顯然此處不久前還是叛軍們落腳之處。
爐火旁的地上還散落著一堆堆吃剩的白骨,上頭的肉質被啃食得乾乾淨淨,甚至連骨髓也被敲開吸食。
「這沒道理……牲畜與農地都燒得精光,這地方根本找不到食物供給……」一位年紀稍長的老神官困惑的看著碎骨堆。「難道附近還有我們不知道的獵場存在嗎?」
隨著腳步前行,他們發現了營寨後方一處燒得只剩骨架的巨型禮堂殘骸,為了提防可能躲藏在殘骸中的敵軍,幾十名軍團成員率先前去探路。
數分鐘後,當他們返回本隊時……每個人眼神都寫滿了恐懼,像是目睹了什麼驚世駭俗的畫面。
「發生什麼事了?」苦希斯眉頭一蹙,他從未見過身經百戰訓練有素的雨軍團露出這種表情。
「……禮堂內,殘骸……」一個團員兩眼呆滯的說出支離破碎的單詞,顫抖的手指死死的指著廢墟方向。
困惑的眾人為了一探究竟紛紛走向殘骸群。
當禮堂內的畫面印入眼簾時,他們傻住了。
只見寬廣的建築腹地內,成千上百具燻黑的屍骸像一座座小土丘般七橫八豎的堆疊在一起。每具屍體表面無不爬滿了乳白色的蛆蟲在徐徐蠕動,並且維持著死前猙獰痛苦的表情與姿勢。
令人作嘔的腐敗氣息瀰漫在空氣中每個角落,也引來了黑壓壓的蒼蠅成群飛舞著。
數十名士兵在見到這褻瀆靈魂的恐怖畫面後直接蹲伏在角落嘔吐了起來。
而當苦希斯看到了部分殘缺不全的屍體四肢有著被刀斧刮下皮肉,甚至佈滿清晰可見的啃咬痕跡時,他僵在原地,錯愕到連雙眼都在不停的打顫。
看著眼前的畫面,奧洛卡摀著嘴,淚水不受控制的湧出。
一旁的雪默默的拉低了兜帽。
雨低下頭,緊咬著牙甚至讓嘴角都流出了血。
恐懼、反胃、悔恨、驚駭,在場目睹這座由腐臭膨脹的焦屍堆疊而成的小山時,每個人都被各自的心魔所吞噬。
那一夜他們任由城池燒光後揚長而去,沒有留下任何食物和資源,倖存下來的殘軍們是靠著什麼撐到了現在,這些遍布啃食痕跡的焦屍和散落爐火旁的碎骨已經說出了答案。
當飢餓徹底摧毀了最後的理智,當第一個人越過了那條底線之後,他們被迫為了延續呼吸做出了讓人難以接受的恐怖行為。
而異教正是那群握著屠刀將他們推上這條絕路,冷血旁觀的加害者。
咒薩斯面無表情的看著天空盤旋的烏鴉,不知怎得,他居然有點想笑。
這個世界真是荒誕至極,彷彿這地獄般的場景是有人要讓他們被罪惡感壓垮而刻意留下的。
但若只是服從命令參與過那夜屠城的他們都被悔恨情緒給擊潰了軍心,那麼親手導致了眼前這一切的咒薩斯,此時該如何像以往一樣用理性的戰局分析來給自己導致的人倫悲劇洗白?
我不知道有誰能在自身涉入那場戰爭,並看到這光景後還能回歸到以前的生活,但這毫不掩飾的散發出怨毒詛咒的場面還並非數十萬布倫亞特亡魂給異教帶來的報復。
懸崖上,仍在呼吸著的怨靈站起了身。
「懸崖上有動靜!」異教突然被從愧疚與悔恨的情緒中被抽離了出來,峽谷兩側的高崖上出現了幾十個骨瘦如材,渾身污褐並且嚴重燒傷的人影,他們空洞的眼神裡只剩下無盡的恨意在驅使這具肉身移動。
——颼!
一隻暗箭從咒薩斯的臉旁劃過。
「注意!敵襲!」
峽谷上落下更多飛箭,數量龐大的叛軍自峽谷兩側包夾殺出!
「是陷阱!維持陣型!」士兵們拔出武器,閃躲飛來的亂箭,同時還要應付四面八方包抄而來的敵軍。
突然,雨看著懸崖上的一個乾枯叛軍突然抱著一個鼓脹的布包仰天大吼,隨後整個人衝刺跳下了懸崖朝著他們的方向墜來!
「糟了!」那袋包著不明事物的布包他唯一能想到的,只有可能是那個!
那人啪的一聲撞碎在谷底的巨石上,下一秒峽谷掀起了驚天動地的震爆!
咒薩斯被震倒在地,耳旁嗡嗡作響。混亂之中只覺得有好幾雙手把自己從煙霧瀰漫的混亂中拖行移動。
苦希斯爬了起來,看著周圍散落一地的狼藉,和身體只剩半截的老神官。
「小心!敵軍自殺攻擊!」叫喊聲隨即被下一聲爆炸蓋過,抱著炸筒的叛軍紛紛在尖哮、怒吼和叫罵聲中跳下懸崖,一聲又一聲轟然巨響與赤焰將峽谷再次化為燒灼的熔爐,溶解其中的無數生命。
看著無視爆炸與亂箭高舉著刀刃前撲後繼湧上來的叛軍,他們只剩乾枯的骨架,一個個有如從地獄深處爬出的亡靈大軍。
他們的仇恨與瘋狂;他們的咒罵與嘶吼,將在場眾人嚇得魂飛魄散。
是啊,他們迫在飢餓的盡頭啃食、咀嚼下肚的血肉,其中也包含了自己最後的理智和人性。如今他們驅使的早已不是一具完整的肉身,而是承載憎恨和復仇的軀殼。
那幾十萬布倫亞特的怨魂在他們耳邊低吟高歌著,要他們舉起武器;要他們撕裂異教……要他們為自己的慘死而復仇。
兩名督軍勉強鎮定下情緒,合力在亂陣中展開一個足以讓幾人通行的忌界入口,對著眾人喊道:「從這裡撤離!快!」
那幾個拖著咒薩斯脫離爆炸範圍的士兵扛起首領就往忌界衝了過去,一旁的雪見狀,咬牙跟著衝了進去。
雪穿過忌界後,發現他們已抵達能用肉眼識別出遠處貝約聖地模糊輪廓的沙丘上,而就在他們身後的忌界另一頭,恐怖的廝殺和爆炸仍在進行。
「神官們!立刻撤退!我們會設法....唔!」維持著忌界入口的督軍喊叫著,卻被一隻飛箭當場射進眉心。
「……。」督軍兩眼一翻,重重的摔倒在地,忌界也隨之關閉。
身後爆炸的巨響突然戛然而止,雪錯愕的看著消失的忌界通道,無力的跪坐在鬆軟的沙丘上。
那兩名督軍犧牲性命爭取到的時間,最終僅有兩名雨軍團的士兵、咒薩斯和自己四個人逃離到峽谷戰區外的荒漠上。
「雪大人……」兩個士兵恐慌茫然的看著雪,以及腹部和左肩都插著箭,呼吸微弱的咒薩斯。
「你們,立刻返回聖地請求支援。」雪挽起衣袖,將雙手撫上咒薩斯的傷口,自掌心發出淡淡的光芒。「這裡交給我。」
兩名士兵急忙離去,雪一個人坐在地上以法術給咒薩斯療著傷。
大腦一團混亂,她只是以僵硬的姿勢按著傷口施放術式。
不知過了多久,在風沙的吹拂下,咒薩斯悠悠轉醒。
「……雪……」
「不要起身,你的傷勢很重。」雪輕聲細語的安撫著咒薩斯,手依然按在他的腹部上。「箭頭我取出來了,但是臟器還在癒合。」
「其他……人呢……」咒薩斯只能發出微弱的氣音。
雪沒有回答,只是低著頭照料他的傷。
咒薩斯看著雪的表情,知道了答案。「讓我起來……我必須回去……」
雪沒有回答,他腹部的傷口在溫暖的光芒下逐漸癒合。
「……讓我起來。」咒薩斯用力的抓住她白皙的手腕。
雪沒有回答,仍舊死死的將他按在地上。
「讓我起來!」咒薩斯大吼。
「你現在回去又能做什麼!!」雪紅了眼眶,憤怒的壓著他。「剛剛的情況你沒看見
嗎!連我們還活著都是靠兩個督軍用命換來的!」
「奧洛卡還在那裡!他們都還在那裡!」
「去啊!去送死!我不會攔你!」雪鬆開手,咒薩斯搖搖晃晃的起身,卻被眼前的一幕驚呆了。
峽谷方向,火光濃煙直竄天際。
像極了那夜的惡火。
「醒醒吧……咒薩斯。」雪哭喪著臉。「他們都不在了……」
他感到雙腿發軟,但是仍然死命的讓自己維持站立。
雪所說的話如雷貫耳,他們都不在了。
自己珍惜深愛著的他們,都不在了。
不惜對敵人施以最殘忍的死法,背負同伴的質疑、世人的罵名、良心的折磨,
一次次獨自背負這一切無所不用其極守護著的一切,都不在了。
方才的爆炸,正是源自那夜自己深埋城中的炸筒。
冉冉升起的濃煙,根本就是那夜焚城屠殺的倒影。
這是報應嗎?是布倫亞特亡魂的復仇嗎?是對我這個屠夫的審判嗎?
是吧?
是的。
戰爭吞噬生命何曾挑過嘴。
而我以血肉餵養著戰爭,最終,戰爭終於也露出獠牙向我撲來。
我咎由自取。
「神官大人……」姍姍來遲的兩人帶著醫療小隊,困惑的看著失魂落魄朝著遠方走去的咒薩斯。
「……隨他去吧。」雪佇立在荒漠中,沾染風沙和血汙的白色長袍隨風飛舞著,輪廓逐漸模糊。
夜幕低垂,搖搖晃晃的咒薩斯獨自來到了峽谷深處。
數度被地上燒焦的殘骸絆倒,數度從積滿血水的窪坑狼狽起身,當他重回那座禮堂亂葬崗時,那裡除了滿地燒的完全無法辨識身分的焦屍外,沒有除了自己以外的任何活人。
周圍還在燃燒的火苗照亮了遍地的遺骸,咒薩斯彷彿仍能看見那些炭化的臉孔死不瞑目的瞪著自己。
無數怨恨及異樣的眼光註解著他的一生。
「真是冷血,居然會為了打勝仗做出那種事。」
「長角的鬼族,那不就是蠻鬼嗎?果然是劣等種啊……」
他笑了,仰起臉發出帶著哭音的乾笑。
「這樣你滿意了嗎?這樣的結果能滿足你的嗜殺慾了嗎?」
他扯開胸甲,露出自己的頸脖。
「他屠殺的可都是手無寸鐵的人呀!」
刷的一聲,他抽出自己的佩劍,緊緊抵住。
「你不應該是這樣的人……」
「對不起……」他徹底哽咽,眼淚灑落在鋒芒上,他不知道自己是在跟誰道歉。
「不要讓戰爭將你變成怪物。」
月光下,異教第四十五代首領奎羅.咒薩斯,於堆滿無名屍的教堂殘骸前,引劍自刎。
凌寂收起書卷,看著面色鐵青的雨。
「團長,你還好嗎?」
「雪首領,從來沒跟我們提及過這些事……甚至我從沒想過……殞神軍的真相,竟然是如此。」
凌寂面色凝重的點點頭。「為什麼,『前代的雨』竟然會成為殞神軍的最高領導者,更無法理解范特斯為什麼會擁有部分咒薩斯的記憶……謎團實在太多了。」
「雪首領如果還在,這些問題肯定都能獲得解答,只是隨著她的離去,我們只能靠自己去尋找答案……」雨點起一支菸。「但是就咒薩斯最後的結局……我們絕對不能讓范特斯少主觸摸銘刻讀取到這些記憶,在幾天後的進軍也要避免讓他接觸到貝恩卡多。」
「如果喚醒這足以使人崩潰的記憶……范特斯少主會支撐不住的。」
匡噹一聲,石碑殘片重重的摔在地上。
「對不起……對不起……」范特斯瞪大雙眼,淚流不止,喃喃自語重複的道著歉。
「行了吧,咒薩斯。」坐在主座上的貝恩卡多嘆了口氣。「對你這種人而言還需要道歉嗎?你什麼時候反省過自己的過錯了?」
「……?」范特斯目光呆滯的看向了貝恩卡多。「……雨?」
貝恩卡多皺眉。
「雨……你沒死……奧洛卡也還活著……」
「我說你啊……」貝恩卡多站起身走到范特斯眼前。「你腦袋是真的壞了嗎!?」轟的一聲,范特斯被貝恩卡多一腳狠狠的踹在臉上。「雨?對我來說那是早就已經毫無意義。在我們被你背叛丟在那座峽谷內等死那刻就該被拋棄的稱號。」
「你居然還有臉敢稱呼我雨?你這個讓人作嘔的卑劣蠻鬼。」又是一腳砸在他的鼻梁,貝恩卡多情緒失控的咆哮。「我早就看穿你的真面目了…….事實證明從一開始就只有『她』還在執迷不悟。」
「我……沒有……」被他勒住咽喉拖離地面的范特斯吸了一口鼻血,兩手死命的抓著貝恩卡多的衣袖。「我沒有……把你們丟在那裡……」
「什麼?」
「我試著……保護你們……」
「你……保護我們?」貝恩卡多露出悲傷至極的笑容。「那你告訴我,當我們被圍困在峽谷內時,是誰背棄了自己的軍隊為了保全自己獨自逃跑?」
「我那時……」沒等呼吸困難的范特斯解釋,貝恩卡多聲嘶力竭的怒吼:「那現在,又是誰宣告開戰,帶著異教軍隊回來剿滅自己過去的神官!?」
范特斯愣住了,看著貝恩卡多。
「剛剛前線傳來戰報,苦希斯死了。奧洛卡為了把你帶回來,消失在亂軍當中現在下落不明。」
「……啊……」他張著嘴,淚水自呆滯的眼眶中潰堤。過去的記憶與現在當下的現實重新連結在了一起,有如沉重的一拳轟在他的腦門。
「保護我們……?這只是你用來說服自己的謊言。即使失憶了,你的本性依然不會改變……你仍舊是那個屠殺焚城連眼睛都不眨的屠夫。」說罷,他傳喚出一把沉重的長柄雙頭戟。「那傢伙留下的禍根,我會替他收拾。」
「……。」看著鋒利的刃口正對著自己的心臟,范特斯鬆開了緊抓著衣袖的手。他徹底崩潰了,他也逐漸懷疑自己究竟在做什麼,懷疑自己是否真如別人所說的,只是個瘋了的戰爭狂。
但都無所謂了,逃避這一切的方式,只剩渴求死亡一途。
「貝恩卡多!」
熟悉的聲音傳來,奧洛卡從門外一跛一跛的趕來,用力按住了貝恩卡多手中的長戟。
「你真的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嗎?」貝恩卡多難以理解的看著個頭嬌小卻死命阻止自己
的奧洛卡。
「貝恩卡多……我還是相信他。」奧洛卡含著淚,說話的聲音帶著哭腔。「其實你跟我都很清楚,他說的是事實……就像那時候雪說的一樣……」
一聽到雪的名字,貝恩卡多裂眥嚼齒的架開了奧洛卡,一把將范特斯像扔破布一樣砸在石牆上。
「提起她可就讓我更焦慮了……他們倆個都一樣。」
奧洛卡跌坐在地,因為腳上的傷無法起身。她看著展現出殺意的貝恩卡多,慌張的伸出手死命拉住他的腳:「不要……別動手……」
「他不值得你這麼做,醒醒吧,奧洛卡。」貝恩卡多試著掙脫她的手。「我會以最快的速度結束。」
溫熱的液體從額頭流淌下來,范特斯低著頭有如一具死屍般,歪斜的靠在牆邊暈厥了過去。
眼前白色的光芒亮的刺眼,范特斯本能的伸手遮擋,朝著光源看去。
……我死了嗎?
他困惑的放下手,眼睛漸漸適應了周圍明亮的環境。
自己正坐在空蕩蕩的教室內,最後一排靠窗的那個位子,無比熟悉卻又陌生。
舒適的微風從窗外徐徐吹入,颳起了窗外枝頭的落葉,也吹起了眼前少女的雪白色長髮。
范特斯難以置信的輕聲呼喚:「……雪。」
背對自己彎腰靠著窗的少女,身上穿著的並非初見時的高校制服,而是白色的長袍。那件為她量身打造的神官長袍。
少女看著他,露出一抹微笑。一抹再無悲喜,也無哀愁的微笑。
當貝恩卡多甩開奧洛卡的手揮舞著沉重的長戟準備痛下殺手時,范特斯突然垂著頭以極不自然的姿勢站了起來。
「將自身化為亡魂的贖罪,並不能為這場悲劇改變些什麼。」范特斯突然以截然不同的口吻說著話,貝恩卡多和奧洛卡停下了動作,愣愣的看著他。「殺了范特斯,真的就能將你從罪惡感中解放出來嗎?」
貝恩卡多冷汗直流,他認出了這個語氣。那個在他眼中瘋狂與偏執可能是僅次於咒薩斯的危險女人。
「雪。」
面無表情凝視著貝恩卡多的范特斯,原本水藍的雙眸此刻散發出金色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