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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黑腔練習》第一章 -- Violence Fetish(09)

CyberPork1996 | 2022-02-13 22:25:56 | 巴幣 134 | 人氣 239



       時間退回稍早,在郭英宸捲入他人生的第一次,或許也是最後一次的大規模暴力鬥毆事件之前。

       入夜後的河濱公園高溫依舊,水道兩旁因乾旱與踐踏而呈現枯黃的雜草仍然隨風擺動,就像王芳自甘墮落十五年,殘暴的衝動始終都在他血管裡流竄一樣。載著兩人的警車停在堤防上的車道邊緣,王芳被開車的員警從車內拉出來,對著眼前稀疏慘綠妝點的人造景觀深吸一口氣──燃油廢氣與飛揚塵土的味道令人作嘔地熟悉。

       「所以,讓我確認一下──我是籌碼。」

       「你是籌碼,沒錯。」

       「我現在要做的事情,是想辦法通過國家異變控制局的招募測驗,好讓害死你媽的那個廢物能夠擺脫他自己的爛攤子,安心養老去。」

       「他錢撈得夠多,想要退休了,沒錯。只要你向控制局證明自己是可用之才,控制局就會牽線讓他轉入某個保護計畫。」

       王芳在員警的示意之下將手伸過去,終於取下了手銬。他甩甩手腕,解開花襯衫袖口的鈕扣,用郭英宸見過最具威脅性的方式開始捲起袖子。除了他們兩人和開車過來的員警之外,警車還載來了一名異變控制局的監督人員,他身穿馬球衫,頭戴棒球帽,一副來看比賽的輕鬆神情。

       「再跟我說一次......我們來這裡跟那個測驗有什麼關係?」

       「這裡是資格考的場地,嗯,專屬於你的資格考。」郭英宸原本也想捲起袖子,瞥了一眼王芳精實的前臂後決定作罷。「他手下的打仔,估計有三十五到四十名不等,待會都會以集會的名義被騙過來這裡。你要把他們都打倒,然後分局的人就會過來,把他們以安排好的方式處理掉。你要成功過這一關,才能在之後的正式審核活動裡登台。」

       王芳被這段說詞給逗樂,止不住臉上的笑意。「然後呢?為什麼你跟那個姓李的都同意配合演這一齣,只為了把我帶過來?如果我不打怎麼辦?」

       「等等我也會下去,你至少也要保護我嘛。」郭英宸聳肩回答:「先說我爸完全不知道這件事,他被威脅一下就真的乖乖聽話大義滅親了。至於我為什麼會答應......我覺得你還蠻需要活動一下筋骨的。」

       控制局的人發出哼笑,靠在警車上打量著王芳。王芳戲謔地對他行三指禮,隨後轉成一根中指。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在打什麼算盤。」

       「我只是想還給你那個選擇的機會。十五年前是我害你必須做出決定,這份罪惡感可是一直糾纏著我啊。」

       郭英宸率先離開車道,直直切過混凝土堤的斜面,朝不遠處高架橋下的空地走去。然而王芳並沒有立刻跟上,他轉個身面對控制局的監督人員,隨興做起老人伸展操。

       「你們當真這麼缺人?連一個地方角頭過來獻殷勤都收,會被看不起的。」

       「你以為我想?但我們就是缺啊,沒辦法。」監督人員拉下棒球帽搔搔腦袋,他年約四十,左側頭皮有一片閃電狀炸裂開來開的大面積疤痕。奇怪的是,王芳看不出那究竟屬於哪種類型的傷害。「如果你真的跟我手上檔案裡寫的一樣猛,那你就是我們需要的人。」

       「你們需要一個街頭幹架王?」

       「我們需要能夠在地獄裡活得好好的人。」監督人員平實的語調不帶一絲情感,「街頭幹架王算是加分項。」

       王芳從一個單腳深蹲中緩緩起身,他目光緊鎖監督人員的雙眼──這可不是他預期會聽到的回答。

       「我逃了,待在這個放任員工被挖角的鳥單位混吃等死,你們確定沒找錯人?」

       許久以來的第一次,王芳感覺到血液裡的暴虐又被喚醒,隨著脈搏鼓動逐漸凝聚成它原初的樣貌。

       殺意。深不見底的殺意。

       「噢我們絕對沒有找錯,我現在更確定了。」監督人員挺起身子離開警車側邊,「你騙得過其他人,但可別否定自己的才能。我們看中你的原因就是你為自己打造的這個地獄。」

       強力的心搏加速將血液送至全身末梢,王芳試探性地捏緊拳頭,五指大力開合,維持手部的溫熱能夠稍稍麻痺空手揍人時自傷的疼痛。並不是說他有多需要,他只是習慣這麼做──十幾年前的壞習慣,一嗅到機會就把自己強拉出頭來,霸佔了身體的使用權。

       「好好動一動啊,如果你不把全盛時的狀態給找回來,之後的正式審核可別想過關。」

       監督人員毫不畏懼王芳此刻已經凶險異常的視線,逕自拍拍他的肩膀,示意他該下去了。

       橋下空地的人群已經開始聚集,一小撮人圍繞著郭英宸,他似乎說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零星的笑聲與鼓譟傳進王芳耳內。郭英宸接著轉身,讓橋下的大伙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朝王芳看過來。

       有些人的臉色馬上變了,多半是年紀和王芳差不多的角色──看來被叫來這裡的還不只有打仔,也包含更上面的幹部層級。年輕的小夥子們還在嬉鬧,呼著菸繼續追問郭英宸問題,但他只是兩手一攤,靜靜迎接王芳步下河堤,來到大家面前。

       「幹咧,見鬼,還真的是你。」一個身材擁腫,面頰卻不健康地凹陷的男人嘆道,銜著廉價香菸的指頭微微發顫。

       「你怎麼還在這裡,阿宏?十五年前就叫你別幹了,當真以為自己能往上爬?」

       阿宏咒罵一聲,他身旁的小夥子們以此為引信,打散開來包圍住王芳。鋁製球棒拖過粗水泥地的聲響喚回一點過去的記憶,王芳幾乎要懷念起來。

       「媽的莫名其妙,我們這陣子也沒搞啥事,好不容易大仔叫大家集合,結果是來你們兩個?」

       「『大仔』已經不要你們了,他派我來善後的。」王芳沉聲應答:「沒聽說嗎?他早就想退休了,只是不知道怎麼處理你們這坨爛攤子而已。」

       辱罵與叫囂聲四起,只要阿宏一聲令下,周圍的球棒和拳腳就會一齊朝王芳身上招呼過來。郭英宸在人群外側,王芳一現身,大夥的注意力就不在他身上;此刻的他一副視死如歸的彆扭神情,雙拳握得太緊,兩腳打不夠開,王芳就沒見過比他更不適和幹架的人。

       緊張什麼呢?也就是揍人和被揍而已,比這更痛苦的事情多的是。十五年前的他就明白這一點,明知如此還自己往火坑裡面跳,在裡面焚燒他扼殺自己本性的每一天。他鈍了,幾乎要習慣了,直到這一切又無情地被塞到他鼻孔下,怎麼都沒辦法不去聞那個味道。

       汗臭,傷口的鹹味,恐懼──別人恐懼,對他的恐懼,他已經好久沒有嚐到,光是用想的便足以令他發狂。

       他在等什麼呢?王芳突然意識到,沒有必要等的。他已經在腦袋裡想過太多次,當這樣的機會來臨時他會怎麼做?不用再裝成迫不得已出手的模樣,沒有人會對他感到意外,他們就是來看這個,看他動動筋骨,找回狀態。

       王芳輕喚站在阿宏左前方的小夥子,他嚷嚷著想要展現氣魄,把毫無防備的下巴伸過來接他的拳頭。這一記出手很快,勢頭卻也夠沉;小夥子的頭甩了半圈,吐血當場,噴飛一口黃牙,斷線木偶一般軟爛地往地面栽。

       時間慢了下來。錯愕與憤怒的叫喊如同預期中那樣響起,聽起來都孱弱無比。唯有從指節竄過沿途每一根肌肉纖維直達核心的震盪具有重量,像是落雷劈過朽木,炸出一簇野火開始在他體內延燒。

       王芳從地獄爬回來了,這是他的接風宴,一場苦痛賜予的狂歡。

       他一把向前抓住阿宏領口,笑著對他驚恐的小眼之間砸下前額,視野閃黑的瞬間伴隨著溫熱的碎裂聲;金屬球棒摩擦過空氣落上他的背,王芳單手拽著阿宏往後砸作為回應,圍繞著他的人群被撞出一個缺口。軀幹的疼痛此刻已被徹底麻痺,王芳只感覺到渾身熱血尖嘯著要破壞一切,他躍過在地上哀號的阿宏,一拳灌倒方才用球棒敲他的小夥子。

       人牆再度推擠過來,他熟稔地腳踩落到地面的球棒讓它彈進手中,握柄處的止滑帶沒多少磨損,看來是根本沒打過多少東西──怎麼可以這樣呢?真是太浪費了。

       混戰正式展開,有人試圖從後方撲倒王芳,被他用向後肘擊斷了肋骨,隨後在腦殼補上一棒。球棒靈巧地在他雙手間翻轉,絞進幾個人的手臂,扭斷之後再把他們甩飛出去;在受限的空間中不大開大闔地揮棒,而是用前後兩端來回擊碎不同人的鼻梁,或者喉結。很快地,不再有人貿然闖入王芳周身的格殺範圍,然而他可不會就此罷手,球棒甩了幾圈被雙手握持,呼嘯著往最近頭顱砸過去。

       第一絲恐懼開始在人群中發酵,儘管小夥子們仍然掄著拳頭或棍棒迎向王芳,他們的眼裡不再有殺意,或甚至是戰意;他們只是盲目地攻擊,祈禱能夠走點狗屎運。偶有人再度嘗試從背後偷襲,被他反手一棒砸進橫膈,難看地倒在自己嘔出的穢物裡頭。王芳的動作愈發狂野,他轉著球棒把自己撞進人群中,空心金屬打進肉體傳來的觸感令他滿足;他有意識地暴露出自己的弱點,誘導那些還想著要打倒他的人,只為了看他們意識到為時已晚時露出的驚惶。王芳光憑感覺就能閃過從視野盲區過來的攻擊──或甚至連閃都懶得閃,反正他們都一樣軟爛無力。他踹斷一個人的膝蓋,一拳撂倒另一個人,接著轉身直接抓住一個捨身飛撲半途中的人的咽喉,大喝一聲將他往地面砸。

       小伙子痛苦的嚎叫被掐在喉頭,他眼裡的恐懼變得更加深刻,對映著王芳嗜血的獰笑;他拋開球棒,雙腿往下收緊夾住小伙子,要他無助又絕望地看著迅猛的拳頭往自己臉上招呼。第一拳打裂左眼眶,第二拳斷了門牙,鮮血逆流下喉嚨,嗆著他的哭喊。小伙子甚至連把手擋在臉前面都做不到,一但恐懼衝破了極限,很少有人還能夠做出任何自救的舉動,更多的是坐以待斃。王芳知道,因為他看過太多。

       然後王芳察覺周圍靜了下來,沒有人繼續靠近他,叫囂聲也漸弱下去。他收住最後一個反手揮擊的力道,緩緩抬頭,掃視過每一個被他痛揍的人,接著才感受到硬物抵住後腦。

       「我就說啊......像你這種人去做白的?他們只是把你當瘋狗養而已。」

       阿宏扳下土製塑膠手槍的擊錘,講話充滿鼻音,幾滴鼻血還落上王芳後頸。

       「我也覺得很奇怪,一條瘋狗挨了子彈一樣會死,為什麼就這麼多人想要?」王芳從跪姿挺起胸膛,他得深吸幾口氣來緩和情緒,讓嗜血的衝動從指尖稍微褪去。

       「幹,我本來以為帶這麼多人可以制住你,我一直不信十五年前那一齣是你一個人搞出來的。」阿宏粗重又痛苦的鼻息穿插在字句間,「不過那個晚上也有很多人帶傢伙啊,難道你現在也有辦法搞我?」

       王芳咧嘴,頭部往後將槍管抵得更緊。

       「......要不要試試看?」

       「你以為我不敢?」

       阿宏不敢。王芳知道他不敢,所以推了他一把。

       「你知道現在是什麼情況?如果讓我活過今晚,你們全部人都不用玩了。看到堤防上面的人沒?他們是等著我把你們全部弄殘之後下來打包帶走的。」

       「媽的──」阿宏惱怒地用力把槍管往下戳,王芳只需要再加把勁,他就一定會開槍──

       「幹!你真的是瞞著他把他帶過來的?」

       槍管戳了王芳最後一下後向上收起,阿宏的話音不再對著王芳,而是連同槍管一同轉向郭英宸。

       「不讓他認真打的話,審核有可能會過不了啊。」郭英宸身上也掛了不少彩,「而且讓你們最後打這一架也不錯吧,多熱血,對不對?」

       攙扶著他的小夥子往地面啐了一口,接著馬上後悔地扭曲了臉孔──他的臉頰已經腫了整整一倍大。郭英宸跛著腳來到王芳面前,艱難地把被他騎在下方的人給拖出來,拍拍對方的肩膀,好像這樣就沒事了一樣。千頭萬緒瞬間竄過王芳腦袋,郭英宸沒道理會和阿宏認識,除非他們有共同的目的;除非,他打這一架不是為了讓某人金盆洗手......而是恰巧相反?

       「你們要反吃他?」王芳真心流露出訝異的情緒。他想不到阿宏有膽這麼做,但接著又看到郭英宸和小夥子們從容互動的模樣。「不是你們,是你......你到底踏進這邊多深?」

       王芳一直以為自己了解郭英宸,了解他的懦弱與執著,直到他突然發現,原來不是這麼一回事。郭英宸把邋遢的瀏海往後梳,沉著的眼神與王芳相接;王芳在裡面看到了一部分的自己,從遙遠以前的那一夜就在他身上紮根。

       「這邊,那邊,對你來說沒差吧?那為什麼我要在乎?」郭英宸對仍然跪著的王芳伸出手,「從來都只有我們,和我們想要的,得不到的,還有為別人而犧牲的。我只是提出一個能讓大家都滿意的解法罷了。」

       「我是不知道來這裡被揍一頓能滿意什麼啦。」阿宏插嘴,他已經把手槍插回腰後,視線飄向仍在提放上頭按兵不動的員警。小夥子們有的呈大字躺在地板上放空,有的頂著臉夾上的瘀血堅持要抽菸,痛到眼睛都瞇成一條線。

       「就跟我們講好的一樣,你們挨這一頓揍,條子抓了他之後就不會繼續往下清。連我都下來給你們揍了,沒什麼好抱怨的吧。」郭英宸看起來是真的和阿宏混很熟,王芳終於開始接受眼前這幅景象,換作是過去的他大概會直接跳起來把阿宏再度往地上按。

       他握住郭英宸的手,把他的視線拉到與自己同一水平。

       「你媽不是他殺的,是我。你沒理由要在這麼多年之後找他報仇。」

       郭英宸收斂起輕浮的微笑,他模樣已經和十五年前在這同一場所時大相逕庭。十五年太快了,他那時無助的模樣還清晰印在腦海;十五年也太久了,王芳已經忘記自己當時是怎麼做出要拯救他悲慘人生的決定。

       「我爺爺的貪婪,我爸的愚蠢,還有我的軟弱,是我們一起殺死了她,唯一受罪的人卻是你。」郭英宸讓自己更加貼近王芳,音量細如耳語。「我才沒興趣找他報仇,我混到現在這個工作,等到機會布這個局,都是為了能把你救出來。」

       王芳默不作聲。晚風逼迫他眨了幾下眼睛,也把十五年前的記憶給吹了回來;為了在糊塗稀爛的人生裡做點好事,代價總是大到得用人生來償還。

       十五年太快了,他不曾認真思考過自已有多後悔。

       十五年也太久了,他已經不知道自己是否還值得拯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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