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黑腔練習》第一章 -- Violence Fetish(01)

CyberPork1996 | 2021-07-17 00:26:10 | 巴幣 140 | 人氣 237



       民國八十年代末。有線電視早已普及全國,距離網路世代真正來臨卻還有一段時間。都市鄰里間的凝聚力已經消逝泰半,經濟起飛的後座力正開始帶來衝擊。溫室裡的的爛草莓,學童們背負無法選擇的時代原罪,或力爭上游,或自甘沉淪,唯一的共通點是,人與人之間的聯繫從未如此脆弱。

       城市露出了弱點,讓惡意得以深根。重大刑案的發生率只升不降,更為激烈殘暴,卻也更為壓抑。而有些壓根就沒上報的案件,宛如蟄伏於都市化的傷疤之內,不為情仇或者錢財,它們傳遞的是更加危險的訊息,影響的是往後數十年的台灣社會。

       比如在一個孤單的孩子身邊耳語──你是不被需要的。

       謝尹德和王芳回到位於新北市五股區的收容機構,今天是王芳開的車,退役警車被拔除了無線電和勤務裝備,馬虎鍍上一層薄漆就算是台新的公務用車了。他們隸屬的機關沒什麼資源,老是被其他警政單位揶揄是「做回收的」。事實也差不多,畢竟他們接手的案件都是被認定為幾乎無破案可能,優先級也不怎麼高的冷僻懸案。

       給那些怪胎一點事情做,讓他們安分點,不會去想東想西──整個機關大概都是圍繞著此一思想在運作。

       「你等等要幹嘛?」王芳將車子倒入露天帆布車棚,四個車位這下停了三輛車,還有一輛是誰開出去的?尹德猜是署長,她最喜歡在看起來會下雨時改開公務車去接小孩,自己的機車則牽到車棚內卡其他人的位子。

       「你有要幹嘛?」尹德反問。

       「晚餐約了人。」王芳露出爽朗的笑容,「我覺得這次有機會。」

       「有把握到哪一步?」

       「我看......先試試邀她吃完晚餐去看電影。」王芳從胸前口袋抽出兩張頗為精緻的霧面小卡,那是華山文創中心舉辦的國際影展門票。

       「這次是文青系的啊?」尹德有些詫異,不是因為王芳竟然能夠認識這種對象,而是他竟然甘願為了女人屈就自己。

       「別會錯意了,影展裡可不只有那些無病呻吟的片子。我的眼光沒這麼差。」

       尹德聳肩,下車把布偶裝從後車廂抱出來。天色快暗了,今天沒有晚霞。王芳戲謔地用指節敲了敲那顆布偶頭,再扣上自己的腦袋,烏亮的雙眼在背光處閃爍光芒。

       「你也別太壓抑了,偶爾要找些管道抒發一下嘛。」王芳拋下這句話便轉身離去,連他精壯的背影都像在嘲笑尹德的軟弱。

       尹德嗤了一聲,從車棚繞回機構建築正面。整棟建築的格局並不大,也就一棟市區民房的長寬,披著單色的長條狀細格子磁磚,留存與脫落的比例約是六比四──一塊極致無趣的四方水泥,裡面圈養著一群正常社會不需要的額外刺激。稍微挑高的一樓門面還是做了點樣子,踏上幾階裝飾性的扁平階梯後是一對雙開玻璃門,但是從來就只有左邊那一半能夠推開。一樓空間正中央擺了一塊黑板,上頭用長條磁鐵貼滿辦公事項,以及三樓住戶的生活守則:

       宵禁時間夜晚十二點半,所有非公外出行為皆須在通訊群軟體群組內報備,以及不論何時,都不准摘掉配發給住戶的智慧型手錶。

       整棟建築物內外沒有一個地方能看見這個機構的名稱;黑板上方置中處吊了一塊膠合木板,上頭有署長的親筆題字:三思後行,莫忘初衷。外人看來會覺得莫名其妙,但這棟坐落於五股工業區邊陲的建築極盡平凡之能事,目的就是不要讓閒雜人等有額外遐想。

       他們不是犯人,甚至不是有未遂前科的預備犯,只是過去的經歷讓他們的人生歪斜了,需要多點關照,如此而已。尹德曾經聽署長向內閣長官如此解釋,語氣像是在講一群家暴受難的孩童。他絕對沒有受虐兒那麼脆弱,但也沒有他們那樣無辜就是了。尹德徑直走過黑板,步下後方通往地下一樓的階梯,燈光逐漸微弱,稍嫌空蕩的地下一樓被各種雜物東塞西填,沒一個脈絡。唯獨角落的房間透出冷白色燈光,那是潘語芯工作的地方。

       這裡的「工作」,指的是文書作業兩小時,打電動六小時,外加一小時午休。

       尹德走進房間,半掩的房門上掛著吊牌,上頭原本的印刷字已經褪色殘缺。一陣電玩手把激烈操作的聲響傳入耳中,他目睹了語芯在格鬥遊戲中擊敗對手的瞬間,側對門口的臉龐被長髮遮住,看不清她的神情。

       「今天狀態如何?」尹德試探性地問。

       「......很差。」語芯將手把擱在腿上,轉過頭來的是張些許氣惱的神情。除了桌子是從一樓搬下來的辦公設備之外,眼前的遊戲主機、螢幕、耳機以及要價不斐的人體工學椅都是語芯自己買的,和房間內另外兩個文書電腦區塊呈現極大對比。

       尹德瞥了一眼亮到令他眼睛發刺的螢幕,上頭的區域排名顯示她在第十二位──東南亞地區總排名第十二位。

       「也還好吧,我覺得──」

       「你覺得怎樣一點都不重要。」語芯穿著淑女鞋的腳一推,人體工學椅整張轉向尹德。「那是今天的收穫?」

       「反正也只是抱回來占空間而已。建檔作業之後再弄可以吧?我先把它打包起來。」

       「不行。把它放著,流程我來弄,你可以去休息了。」

       在上班時間光明正大打電玩,卻對工作程序極為嚴謹,甚至在一天沒幾個人會過來的地方穿正裝。尹德總是不明白語芯到底怎麼看待工作這件事情。語芯畫著淡妝,在慘澹日光燈管的照明下顯得略為蒼白,又小又尖的臉蛋散發出一種不太健康的美感。今天的套裝是八分高腰褲配上直條紋短襯衫,腰部貼合曲線,綁了一條撞色繫帶,或管它叫什麼名字。

       「別這樣,我不想一直欠妳人情。」尹德無奈地說。語芯比他晚兩年進來,但從她報到的第二天起,尹德就沒有辯贏過她。

       「那就自己處理吧?」語芯再度握起手把,「我可以在這裡陪你。」

       「嘖......好啦,給妳弄,我等等去買晚餐。」

       語芯微微點頭,起身從尹德手中抱過布偶裝,盯著它的眼珠打量,幾縷棉屑沾上她的襯衫。每個人拿到布偶裝都會做這件事情,雖然理由不盡相同。

       「你覺得會有抓到人的一天嗎?」她唐突發問。

       尹德原本正要轉身離去,被這麼一問,皺眉嘆了口氣。「妳覺得我們接手的任何案子有可能結案嗎?」

       「不知道,只是我們的儲藏室快塞爆了,這一套又很佔空間。」

       「放到外面去啊。」尹德朝門外指去,「拿個紙箱封好就行吧?」

       「不行,案件物品要放在控溫控濕的房間裡。」

       尹德敷衍地點點頭,這雖然是他的案子,但破案壓力從來不在他身上。畢竟,沒有人真的期待他們能破案,甚至沒有人期待他們能夠像運作正常的法治機構一樣辦案。

       做回收就要有做回收的樣子,尹德開始思考明天該怎麼換個方式向署長報告,今天的出勤不過又是另一次出門撿破爛。

       ※

       潘語芯嗜吃肉類,炸物尤甚;不過她最近吃得有點兇,尹德開始想替她的健康把關一下。

       想當然,當那個低脂健康餐盒被放到面前,語芯露出了赤裸裸的嫌惡表情。

       「你這麼想要我活久一點?」

       「沒有妳誰來幫我寫報告啊,我這是在保障自己的未來。」

       「哼,還是今天王芳對你做了什麼,有必要把氣出在我身上?」語芯用指尖挑開透明塑膠蓋,修得整齊圓潤的指甲伸進去戳了戳躺在紫米飯上的豆製素肉。

       「對了,我們晚點可以期待一下他有什麼故事可以說,他出門約會了。」

       「所以是這樣?因為你無法接受自己母胎單身?」

       「怎麼還在鬧脾氣......吃就是了,不會害妳啦。」

       尹德咬了一口素肉,又乾又硬,纖維紛紛卡進他牙縫裡。語芯見他皺起眉頭,冷笑一聲,把自己的素肉丟進他的餐盒內。

       下班潮過後的工業區陷入寂靜,機構內部的職員都已經離去,現在除了他們兩人之外,建築物內只剩下同樣住在三樓的舍監。他是一名退役警官,靠關係卡進這個涼缺安享晚年。舍監爺爺正在執行他的例行勤務──晃過整棟建築找住戶點名,不在的話就問問在的人什麼時候回來;如果三個人都不在,那他也沒辦法了,反正他們不怎麼會惹麻煩。

       老人將頭探進房間問道:「今天王芳不在啊?」

       他短短的山本頭在白光管下幾乎要發出銀光,老人特有的藥物混雜發霉棉被的氣味開始緩緩鑽進尹德鼻腔。

       「他出門,等他回來我再跟你報備吧,爺爺。」語芯在長輩面前總是十足乖巧,舍監爺爺點頭輕哂,揮了揮手便轉身上樓去。

       他們不會惹麻煩的。怎麼會呢?沒有人想要再回去被矯正的那段日子,只要夜深人靜時不會被過往的惡夢給纏上,要尹德成為一條只會應聲的狗都行。實際上,也差不多了。

       「不過......你今天晚上沒問題嗎?」

       語芯看似隨口提問,這簡短的一句話卻緊緊壓在尹德胸口,讓他胃口頓失。

       「該怎樣就怎樣,不然我以前都是怎麼撐過來的?」

       「我不知道,把自己鎖在房間裡耍自閉?」語芯背著螢幕的冷光,對比尹德軟爛的心態,她消瘦的輪廓在房間裡顯得銳利無比。「也只有我會關心你了呀,所以這是我的責任。」

       「哈,不讓我把自己毀掉?」

       「是不讓我們的容身之處被你給毀掉。」

       尹德硬擠出來的笑容一僵,他低下頭,視線停在語芯胸口。她嬌小的胸膛讓襯衫上的突起看起來只像是皺褶,給人發育未完全的感覺。

       只要不去看她的臉,那幾乎就像是可口的少女朣體一樣。

       意識到自己的思緒飄走,尹德的心跳猛然加速,慌亂中再度撇開視線,端起餐盒在裏頭胡亂翻攪。

       「你又像那樣在看我了。」語芯沒有放過他,她的語氣轉變,不再是帶點刺的幽默,而是更為低沉,更為......甜美。

       「對不起,我──」

       「為什麼要道歉?你又不是自己想要這樣子的。」她雙手撐上桌面,長髮從肩頭灑落,寬鬆的領口逼近尹德鼻尖。「這是你的本能,而你也知道我的需求......所以我不懂,為什麼你總是要拒絕我?」

       衝上臉部的熱血伴著雜音,尹德在嗡鳴聲中對上語芯的雙眸,那是泛著亮麗春光的地獄。他會被她的嬌媚給壓垮,他需要逃跑,不能再多逗留任何一刻。

       「......我不能這樣利用妳。」

       「即使我也在利用你也不行?」

       「妳跟我又不一樣!」尹德陡然站起,羞恥與憤怒一同湧上來。他歡迎這些情緒,只求它們能夠把膨脹的獸慾給壓下去。

       「哪裡不一樣?我只是個性成癮的婊子,但你是天殺的戀童癖?」

       這句話狠狠刺進尹德心窩,他被釘在原地,看著語芯緩緩爬上桌緣。她踢掉了鞋子,木根在光滑的地面上扣出清響;他能感受到她散發出的渴切,柔軟的軀體僅隔著幾層布料挨上他臂膀。

       「這是為了能夠在其他人面前表現正常,不是嗎?我們的問題只能靠自己解決......就想成你是在幫我好了,我很需要你......現在,在這裡。」

       冷汗爬滿尹德背脊,語芯熾熱的喘息溜進他衣服下,刺激著,令他發顫。她的指腹滑過他咽喉,接著是鎖骨,劃了一個圈把他的衣領往下勾,將自己的額頭抵上他的胸膛。

       「不要害怕,你沒有錯......讓我來證明這一點,嗯?」她的呢喃化作針尖,接連戳進他的鼓膜。

       尹德知道,此刻的他有多痛苦,在他懷裡的語芯亦然。但是語芯沒有繼續動作,她總是這樣,把最後的選擇權留給他。

       而他總是做出一樣的決定。

       地下室徒留語芯無奈的嘆息。今夜,謝尹德的夢魘來得又快又猛,狂暴至極。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