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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送往待宰樂園的牧人赦罪券(五)

崑崙 | 2019-01-12 22:28:17 | 巴幣 16 | 人氣 533


(五)

  回到棲身的小窩,子緣進門時踢到空瓶,寶特瓶跌跌撞撞,空虛的瓶身碰出不相稱的巨大聲響,敲擊粗陋的房。

  他把外套隨便扔上晾衣架,裝滿鈔票的紙袋也胡亂塞進床底。沒放心上的事情太多,更不在意房間有多狹小,只要能提供基本的容身功能即可。但幸運有窗。

  雕花窗面將透入的路燈暈成一片黃。單薄的玻璃窗擋不住光更難抵聲音,有車經過就像輪胎印輾上來,要把每次引擎的震動都給踏進窗面的紋路。常人多半難以忍受,對子緣卻只有一半的殺傷力。

  席地坐下的他打了呵欠,低頭看見鞋面斑駁不堪,像泡水多時的爛皮。鞋底的溝痕幾乎踏平,蒙著累積多日的沙泥。無所謂,他想,鞋子爛了無所謂。

  他摸索著還未開封的瓶裝水,仰頭灌進半瓶,餘下的封好往旁扔開。就是如此粗魯隨興。沒放在心上的事情太多。燈也不開,只借外頭的光。

  真的安靜了。在夜最深的時候,停滯街上的人車如世間的良心般罕見,萬物歸於滅絕似的死靜。

  不動的他好久才慢慢張嘴,洩出長而緩的疲憊,擠壓後的肺終於鬆懈。

  入室的光覆住半邊身體,逆光的另外一半被室內的陰影佔據。像在分食,各別佔領他一邊一半。

  主動打破這僵局,子緣脫出兩者的拔河拉扯。褪下鞋衣褲後從晾衣架翻找輕便的運動服裝,選中棉質長袖上衣與黑色排汗短褲。套上。然後再披起棒球外套。

  腳步聲貫穿樓梯。插在口袋的手攪著鑰匙串,鏘鏘的金屬摩擦,直到下樓後還殘存在階梯表面,浮盪在空氣裡留成脆弱的殘響。

  煙火沒了。人都在好遠好遠的地方。

  子緣變成街上唯一的人。

  在夜最深的時候。



  時速破百,總讓人以為自己化成了風。

  子緣催緊油門,固定住風的感覺。刀割似的利風不停颳來,凍得手指麻痺甚至發紅,好似抗議這份天真錯覺,人就是人,不會是風。不與它們同類。

  硬氣如他不作辯駁,只再催動油門。人與車踏起呼嘯的風狂闖在疏洪東路,沿著河堤外夜奔三重。風終於奈何不了他。

  子緣陡然鬆手,壓車過彎,劃出一道俐落黑線越過捷運站。摘下安全帽時,整頭髮根都已起汗。

  就在捷運站的出口旁,他踏進那間二十四小時營業的健身房。這裡全年無休,隨時歡迎入場。

  面無表情地向櫃台微笑的服務人員出示會員卡,子緣步向重訓區,放眼所見盡是各式健身器材,種類與數量豐富得令人眼花。定期保養總是光亮如新,更別提附帶的免費課程。沒有比這裡更好的健身房了。

  即使是跨年夜,還是有幾組熱衷訓練的人放棄與人潮為伴,獨自與啞鈴奮鬥。子緣挑了最偏僻的一張臥推床,把脫下的外套隨意捲成一團扔在地上。

  活動關節作簡單熱身後,他躺上臥推床,就著空槓繼續熱身。一組兩組三組,身體逐漸發熱冒汗。是添加槓片的時候了。一片兩片三片……增放的重量與子緣的身材看起來比例懸殊,尤其在臥推床就定位時,掛在支架上的槓鈴更顯巨大,距離頭頂好近。

  抓出最習慣的握距,子緣穩定身體後雙手向上一推,槓鈴應聲脫離支架,懸在半空。雙臂維持穩定的速度下放,離心收縮的壓力拉扯開肌肉,胸肌與手臂的三頭肌跟著擴撐。

  壓下來了。槓片帶來沉重的壓迫感,重得子緣整個人彷彿陷進臥推床。

  他穩住發顫的手臂與身軀,努力對抗這份重量。下移的槓鈴觸及胸口後,穩住,隨即一次推起。

  反覆幾次,子緣的頭部開始脹熱。汗水隨著升高的體溫溢出,從頭皮緩慢滲開。

  壓下來了。再推遠。又壓下來。推遠。

  如果當初就擁有這樣的力氣……子緣臉孔因為出力扭曲,猙獰成受刑般的痛苦模樣。額頭浮起青筋,雙手的肌肉要脫出皮膚似的暴漲。

  如果當初。壓下來了,推遠。不夠,再推遠。壓下來了。推遠。如果當初,壓下來。如果如果如果……力竭的子緣嘶聲低吼,用盡僅存力氣撐起槓鈴,在脫手前往後一放。槓鈴在巨響中撞回支架。

  久壓的重荷陡然卸下,輕得子緣彷彿要漂浮起來。但是坐起的過程並不順利,脫力的手臂與肢幹不受控制地發抖。他喘息急促,汗水一滴兩滴落在腳邊。熱氣洩出毛細孔,挾熱的血液衝上頭顱,臉孔跟著發燙,像被火烘烤。

  人在健身房的子緣幾乎聞到當時火燃的惡臭,伴以蜷繞上升的黑色濃煙。擋不住火光。燒亮的夜空泛著妖異的橘紅。然後是雨,不是那個燃燒的夜晚,是發生在另外的白晝。他獨自走在雨裡淋得一身濕,路過的貨車輾開水窪,髒水濺了滿身。

  分明是兩件事。火與雨。卻如雙股螺旋相互糾纏,從外界進入,改寫序列並重置子緣的內在。

  他甩了甩頭,健身房播送的音樂只聽得一半,是近期熱門的流行音樂。很耳熟,多是這幾首反覆播放。一半,從那之後聽力就剩一半。他斜眼瞄見幾個健身房員工拿著抹布,依序擦拭器材。館內的人變少了,大概是練完了收拾回家。

  子緣不急,他不趕時間。確認肌肉的恢復程度才躺回臥推床,握槓後重複同樣的步驟。起槓,放下。壓下來,推遠。

  他在推動對抗的,不只是手握的槓鈴。

  可以推起破百公斤的重量,卻推不走積累的記憶。過去就是過去,沒有如果,沒得改變。壓下來了,壓下來。

  歷經一個小時的訓練,一身汗的子緣拖著乏力的身體踱步進淋浴間。脫去衣服後露出本來被遮掩的肌肉。他低頭審視,充血的胸肌飽滿聳起,手臂的三頭肌鼓脹不已,負責拮抗的背部也沒少了痠疼。

  這厚實的身材都被外衣給藏住,難怪稍早前那群瘦得只剩腹肌的大學生會蠢得向子緣挑釁,落來被教該如何作人的下場。

  從牆面的給皂器擠出沐浴乳,子緣緩緩搓開泡沫,驅使不停發顫的雙手往身體塗抹。手掌的傷口被沐浴乳刺激,像針扎進肉裡,帶來整片的刺痛感。

  子緣沒有因為這點疼痛而吭聲,淋浴間依然安靜,相鄰的幾間無人,只有從館內傳來的依稀音樂聲,聽在他的耳裡又更細微難辨了,反倒是手指在髮內搓動的聲音要來得更清楚。同樣,只有一半。

  像這樣慢吞吞洗澡,他經過好一段時間才適應。沒有被大聲催促、沒有限定時間,也不必擔心熱水突然轉冷。當初想盡辦法終於離開。從那之後所謂的時間再也不能對他造成限制,會在耳邊咆哮的人已經不在了。

  偏偏,那幾句禱詞卻又反覆在腦海旋繞。

  愛是恆久忍耐、又有恩慈。愛是不嫉妒、愛是不自誇、不張狂……

  不輕易發怒、不計算人的惡、不喜歡不義、只喜歡真理……

  凡事盼望、凡事忍耐。愛是永不止息……

  子緣跟著默念,臉孔的情緒接連轉變,憤怒與恨交雜,然後咬牙直到要崩斷了牙根。這幾句話他以前未曾聽說,第一次知道的時候偏偏是由最不恰當的人帶領。

  全部都錯了。他的人生從某個節點開始便是一連串的錯誤,沒有修復的可能。

  關上蓮蓬頭,沒帶毛巾的子緣一身濕地穿上內褲,就這麼踏出淋浴間。拿吹風機把身體吹乾,這又花費了好一些時間。



  「掰掰!」離開健身房時,櫃台的服務人員一如往常親切道別。子緣也是那樣地面無表情。

  外面天色微亮,新的一年的第一個早晨。陷在淡薄晨光的街要比真正的白晝時乾淨,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重新歸零。真正的新開始。

  子緣的第一餐又是選擇超商,拿了四袋炸雞球還有蛋炒飯,配上兩盒無糖豆漿。他在無人的用餐區選了靠窗的位子,用運動後乏力的手指扯開包裝,把食物大口大口往嘴裡塞,咀嚼的模樣像餓慌的貪狼。陰沉的眼睛瞪向外頭,好似在尋覓仇家。

  偶爾會有結束整夜狂歡的情侶摟摟抱抱走過,又或是年輕的學生組合。當他們不經意往超商一望,與子緣對上眼時都會匆忙避開,好像多看幾眼會惹來殺身大禍。

  與粗魯兇猛的阿塵不同,子緣像一把銳利的兇刃,要將面前所有人的切裂開、要與所有人為敵。

  他進食的速度依然極快,蝗蟲過境般掃過桌面的所有食物。大口灌完最後的無糖豆漿,子緣用超商附贈的餐巾紙抹嘴,留下散亂的桌面,踱步離開。

  在迎面吹來的冰冷晨風裡,子緣不客氣地打了長又響的飽嗝。往口袋摸索才發現沒有菸,阿塵不在,沒人可以借煙。只好又返回超商,買了七星藍莓香煙。

  子緣閒晃到捷運站附近的河堤,大清早的尤其又是跨年後,只有一兩個晨起的老人牽著狗散步。

  他在堤防上坐下。這裡風大,試了幾次才成功點火。涼爽的藍莓味與薄荷衝進口腔,然後從鼻腔洩出。

  從鼻孔吐煙的子緣看起來像一台故障的蒸汽機。徹夜未眠又歷經激烈運動,睡意卻沒有如期造訪。反正他的睡眠極少極淺,但不睡覺的人便少了一種打發時間的選項。

  還早。反正他也不趕時間。

  「哇,阿公快點快點!」一個綁著小馬尾的小女孩興奮地從階梯跑上河堤,被遠遠拋在後頭的老人拖著駝背的身體追趕。

  子緣把抽沒幾口的煙捻熄,不讓它繼續燃燒,也沒給小女孩吸二手煙的機會。

  「阿公快點啦!」小女孩喊。落後的阿公好不容易才喘著氣慢慢登上堤防,小女孩一溜煙衝向成片綠地,阿公又是喘著氣一步一步登下階梯,追著活潑的孫女。

  子緣注意到老人的腋下夾著風箏,尾條被風打得晃盪,一次又一次拍在老人身上。風箏的形狀總讓他想到被左右剝開的生物皮囊。

  一陣難忍的噁心,子緣背離老人與小女孩,踩著堤防斜坡直接離開。

  為了逗孫女開心,老人吃力地跑跑停停。終於乘風飛起的風箏在空中舒展開來,慢慢往上再往上,彷彿要碰到雲朵。

  子緣沒看到這幕,他不會看的。

  火與雨。那一天,當他狼狽脫逃,在暴雨浸淋的街上殘喘時,就註定永遠無法擺脫父親被虐殺的情景。父親畢生虔信的神佛沒有施予援手,也許到了最後父親亦失去禱念求救的力氣,只顧著放聲哀號。

  兇刀依然劃開父親的肚皮。遭人開膛的父親遺失了大部分的臟器,左右外翻的肚皮看起來就像只風箏。

  一只破破爛爛、不斷滴血的醜陋風箏。








創作回應

REXRaguna
還真是慘......子緣
2019-01-13 20:27:21
DanLAI
看來作者有讀過聖經
2019-04-03 02:21: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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