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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 達人專欄

送往待宰樂園的牧人赦罪券(十一)

崑崙 | 2019-03-02 00:32:14 | 巴幣 14 | 人氣 665

(十一)

  揮別晴朗的好日子,無雲的天空發生戲劇性的變化。陰慘慘的灰雲取代陽光,行人的臉又一次黯淡。

  台北橋捷運站外,派報人再次出現。

  那張過度平凡而難以記憶的臉仍是笑,嘴角彎曲的弧度經過縝密計算般變也不變。他頂著冷風,遞出的傳單一再被拒絕。

  不要緊。派報人沒有把傳單派發完畢的壓力,這並非他收受的任務。路人經過便經過,別停下、別伸手,繼續走路。

  傳單不重要。派報人不是為了宣傳這些淪為炒作玩具的房產而現身,他負責傳遞的是更重大的使命。遞傳單的動作僅僅是為了讓這個角色的形象圓滿。

  每件事物都與之相符的形貌與舉止,多一分不好,少一分不像。派報人拿捏的比例完美,哪怕只在特定的日子出現,卻從未被懷疑。

  子緣出現了。

  隨時注意來往過客的派報人遠遠便看見了,他對這個孩子特別有印象,那股過度外放的戾氣好顯眼,與路邊喜愛逞兇的小混混有幾分相似。

  不過子緣擁有的是本質上的不同,他更為危險,或許接近致命的程度。並非是單純披起嚇人的皮囊好享受被懼怕的目光,骨子裡完全是這樣的兇戾。

  與路邊小混混爭吵,他們會故意裝兇,一副唯我獨尊全天下都要聽其號令的跩樣,可惜遇上更為強悍的對象就會馬上夾起尾巴退讓。欺善怕惡的標準典範。

  可惜若換成子緣,他會毫不猶豫拿命硬幹。

  這樣醒目又危險的人不適合在捷運站外派報,派報人心想,說不定連放上街閒晃都有風險。不過無妨,每件事物自有該被擺放的位置,子緣正好接下最適合他的工作。被放進「刑組」的人,都該像這樣,哪怕一點憐憫都顯得多餘。他們幹的可不是勸人向善的仁心事業。

  眼看預定的對象越來越近,派報人改拿預先放在下層的幾張傳單。

  子緣經過的瞬間,傳單易手。

  他與派報人都知道雙方現身的原因,卻又能恰好扮成誰也不曾見過誰的素昧平生模樣,這是一種必須的默契。

  把傳單胡亂折疊後塞進口袋,子緣注意到這次收取的傳單竟有三張,與過去不同。

  他沒回頭向派報人問個究竟,因為傳單裡自有解答。



  阿德駕著車,二手的黑色福特小客車。從外觀看去彷彿從戰亂地區逃回來的,刮痕遍佈的保險桿搖搖欲墜,只要稍大的顛簸就會發出怪聲。後照鏡上斜過一道裂痕,連帶剝落了幾塊鏡面。

  不過最誇張的要屬車身的紅色噴漆了,被噴下不堪入目的髒話,那道「欠債不還死全家」特別刺眼,讓阿德不敢輕易搖下車窗,羞恥地不願意露臉。

  車子的內部狀況沒好到哪去,故障的冷氣反覆修了幾次,維持沒有多久又繼續擺爛。就像現在,明明已經夠冷了,冷氣孔卻還噴出肉眼可見的白色凍氣。

  副駕駛座的小萱穿著刷毛外套,把全身裹得緊緊的好對抗這股寒氣。她的臉色非常難看,或許用難看還不足以形容十分之一,那是歷經各種不如意積累而成,浮腫的眼袋積著疲憊的黑眼圈,豆花般混濁的眼白覆滿粗細不一的血絲。

  她撥了撥黏在臉上的頭髮。髮絲不帶光澤,像一大把乾枯的雜草根。

  「去跟仙姑道歉真的有用嗎?」小萱突然問,透過後照鏡望著堆在後座的水果籃跟裝滿塑膠袋的零食。

  阿德沉著臉轉動方向盤。來到北投了,離目的地越來越近。他沒理會小萱,卻不時注意後照鏡確認後方來車,不是為了行駛安全,是怕那群追債的流氓。

  隨著車身過彎,好像又聽見脆弱的保險桿發出嘎嘎嘎的聲音。他忽然踏下煞車減速,直接將車停在路肩。

  他拿起丟在駕駛座前的新樂園香菸,在煙價不斷調漲後,只抽得起這個價位的煙,還是沒能不抽。反正加稅的用意也不真的是要人戒菸,是拿來填補其他的財政漏洞。要說虛無飄渺的官話,誰能說得贏當官的人呢?所以煙繼續抽,冠冕堂皇的藉口繼續說,稅當然不手軟地繼續收。

  「很臭啊!你不要在車裡抽煙好不好?」小萱捂著鼻子抱怨,降下車窗。

  阿德口氣惡劣地說:「開一點縫就好,車子這樣被人看到丟臉。」

  「所以我就說坐計程車啊,開這台上路才丟臉!」小萱因為激動,乾黃的臉擠出難看的法令紋。

  「我們現在哪有閒錢坐計程車?」阿德翻了白眼,往方向盤噴煙。

  「那買水果呢?這些都不是錢?許耀德我跟你說,最好去拜仙姑真的有用,不然我要受不了了。明明生意都好好的,你偏偏要把錢砸下去!」

  「怪我?當初你也贊成!」阿德皺眉狠瞪,「還在那邊夢想可以讓公司拼上櫃當董事長夫人。慫恿我如果是男人、是老闆的話就賭一次。結果現在全是我的錯?你媽的!」阿德用力一拍方向盤,分叉的喇叭音爆了出來。

  「我不管!這次一定要叫仙姑處理好,叫她不要跟那個天庭的什麼神打小報告鎖我們財庫。不然我真的要跟你離婚。」小萱威脅。

  離婚?阿德陰沉望了小萱一眼,心想這個蠢女人怎麼有臉跟他談這個?

  阿德撇頭不理,把燃燒至底的煙蒂從窗縫扔了出去,踏下油門繼續上路。

  來到仙姑會所的社區附近,阿德特別把車停在幾條街外,還選了偏僻的地方,就是不想被人看到駕駛這樣的爛車。

  今天的氣溫雖然偏低,但比起冷氣失控的車內還算溫暖。小萱拉開外套拉鍊,冷眼看著阿德拿出後座的水果籃跟零食。

  「幫忙啊?站著看幹嘛?」阿德吼著。被兇的小萱一跺腳,轉頭就走。

  「喂!」阿德又吼,但小萱漸走漸遠。

  阿德只好自己處理。他彎腰探入車內,藏在外套內袋的紅包從領口掉了出來。他鬱悶望著紅包好一會,才拾起收回內袋。紅包內足足有六萬塊,是要獻給仙姑上繳天庭的功德金。

  初信仙姑的時候,阿德的生意剛起步,希望可以藉由神佛庇佑讓事業一帆風順。後來生意果真越來越好,仙姑要求的功德金也增加了。時日一久,他終於嫌煩嫌懶,不願再拜訪。仙姑便威脅要向天廳告他狀鎖他財庫,在那之後阿德的事業一蹶不振。

  緊接而來各種投資失敗、被追債,終於讓他不得不選擇向仙姑賠罪,到處借錢湊來六萬塊當功德金。仙姑沒有講明數目,阿德為了吉利故湊成六,還買來水果與零食要拜神。

  希望一切能順利解決,阿德心想,快步追上臭臉的小萱。

  抵達會所的社區,阿德還沒跟櫃檯的管理員打招呼,一個見過幾次的同修先出現了。在認出這名同修的長相之前,是那副金屬細框眼鏡先喚起阿德的記憶。

  這人應該是姓章,是比他早一些拜入仙姑門下的前輩。

  阿德愣了愣,還沒想好該怎麼應對,章同修先一步出聲:「你來見仙姑?」

  阿德遲疑後點頭,試探地問:「仙姑最近怎麼樣?」

  「還好,但她近期沒待在會所,外出雲遊了。你可能要擇日再來。」

  「怎麼這樣?見不到仙姑,我們的財庫一直鎖著怎麼辦?」小萱驚慌打岔。

  「我不知道,仙姑不告而別,我今天來也是撲空。你們還是先回去吧,仙姑無所不知,一定知道你們在尋她,會主動聯絡的。」章同修理性分析,好像真有幾分道理。

  「這樣啊……」阿德下意識摸著胸口,撫著收在外套內的紅包袋。忽然暗自慶幸六萬塊會不會能這樣省下了?可是仙姑說……

  「不管仙姑說過什麼,她自有安排。你們放心吧。」章同修又勸。

  「我不管,許耀德,你今天一定要把這事處理好!我不要再坐那種爛車,不要每天煩惱錢軋不過來要怎麼辦!我會瘋掉,快被你逼瘋了你懂嗎?」小萱吵著。

  「仙姑就不在,是要怎麼處理?」阿德怒目以對。

  「我不管,我受夠這種日子了!」小萱衝著阿德喊,被驚動的管理員從櫃台探頭查看。阿德注意到管理員的動靜,可是陷入歇斯底里狀態的小萱哪管得到這些,尖聲喊叫:「你一定要給我一個交代!」

  啪。阿德忽然一巴掌搧在小萱臉上,嚇得她捂臉,呆呆地不動。

  「這交代滿意了嗎?好啊,要離婚就離婚。媽的賤女人!」阿德扭頭就走。

  回神的小萱按著熱燙燙的臉頰,看看章同修,又看看負氣離去的阿德。遲鈍的眼淚滾出眼眶後,更加遲緩的旺盛怒火跟著引爆,她追了上去,一頭亂髮在風中甩擺著。「許耀德你這個王八蛋!垃圾!沒用的男人!」

  冷眼旁觀的章同修見兩人確實離開,才返回社區大廳。喜好八卦的管理員忍不住多嘴詢問:「怎麼啦?發生什麼事?」

  「夫妻吵架。小事。」章同修隨便應付,便踏進電梯。雙眼直視前方,看著電梯門關閉。出了電梯後左轉,來到其中一戶的門外。

  門後便是仙姑的會所,是她講法收徒之地。

  這位章同修,精確來說應該正名為「蟑螂」的他抬起手腕,確認機械錶上的時間。細框眼鏡下如會計師般的冷酷眼神不曾有變,連謊報仙姑的下落時亦是。

  仙姑其實哪也沒去,一直都在會所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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