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九）
火與雨。
暴雨來臨前的那一天。
烏雲滿佈的天空黑沉得彷彿能壓垮市區，空氣黏著厚重的濕氣。子緣打算帶傘，卻被父親否決。父親說向神明求過了，這幾日都將無雨，出門無虞。剛放學抵家的子緣就這麼放下書包和雨傘，隨著父親出門。
他們要拜訪一名師姊。子緣只知道這些，儘管興奮的父親說了很多很多，卻都是他聽不明白的，不能理解那些神是如何靈驗、師姊的道行又多厲害。只知道父親日夜向眾神祈求大富大貴，家裡卻一天比一天窮，每隔幾日還會多出來路不明的神像，或是用途難辨的器具。
子緣踩著磨損嚴重的舊鞋，跨上父親那台老舊的機車。引擎聲聽起來有氣無力，不比父親乾枯帶黃的面容健康。可是父親在訴說與神明相關事蹟的時候，眼裡總是透著異樣的光，是狂熱的，不帶理性可言的神采。
機車以緩慢的時速行駛出熟悉的日常街道，四周的景色陌生難辨，子緣終於記不得路，只認出雲層的顏色越來越深，好像與父親兩人正往最不透光的地帶前進。明明離落日尚早，馬路旁的樓房卻已覆著暗塵。
離開樓房交錯擁擠的地段，這裡的獨棟宅子給圍牆分隔開，這些華美的外觀子緣只在派發的傳單上見過。原來真有人住，不單是宣傳的商品。
父親匆匆按下入口門鈴，對講機傳來禮貌但疏遠的聲音，問來訪的是誰。
雖然不見對方，父親仍陪著過份客氣的笑，說明與那什麼師姊有約。順利入屋後，在管家模樣的男人招待下，子緣與父親在沙發等待。
子緣環顧室內，沒想到單是客廳就要比自家的租屋寬敞。不禁猜想，說不定廁所會比他的房間還大？
師姊終於出現，是個肥腫得像灌壞的糯米腸的婦人，褲腰還擠出一圈幾乎要撐破衣服的肥肉。闊嘴塗上麥當勞叔叔般誇張的大口紅、黏在浮腫眼皮上的假睫毛長度參差不齊，彷彿菜市場沒拔淨雜毛的豬肉塊。
師姊刻意發出嘻嘻呵呵的俏皮笑聲，與年齡毫不相稱。當她開口說話，濃重的口臭令人下意識屏住呼吸。子緣亦是緊緊忍住，就怕吸進了會毒發身亡。但是父親卻能熱絡與之交談，完全不被惡臭影響。
交談的內容全是淺顯的白話，可對子緣來說毫無邏輯可言，無法準確捕捉其中含意，甚至連完整成句都有困難。好像是來自外星球物種的語言。
那些關於神明的一切，他都不懂。慈悲救人也好、給予警懲也罷，都是要比天方夜譚還要虛幻的故事。
子緣開始有股衝動，想大力搖晃父親的肩膀，要他醒醒。若真有神，若神在看顧，怎麼會讓母親離了家從此不再往來？
這是祂們——那些名為「神」之物所樂見的嗎？
他忽然想起父親眾多關於神的話語中的其中一段：「是你媽媽不好，她不懂事。」
不知道父親有沒有看過母親偷偷哭泣的模樣，他見過嗎？
父親與婦人說得興起，口邊都積了白沫。正好管家端來兩個瓷杯，分別放在子緣與父親面前。杯裡的液體清澈透明，令人想到沁涼的山泉水，拿近卻飄出符水特有的燒紙與香灰味。
婦人笑著示意兩人喝下，口渴的父親一飲而盡，繼續侃侃而談。
子緣遲遲沒有動作，他不渴，也不想亂喝這些撒了有的沒的東西的髒水。過去他喝過幾次，無一例外都以腹瀉收場。
子緣的抗拒被發現，婦人又一次邀請他飲用，父親跟著回頭，來到這裡這麼久了，這是他第一次正視子緣。喝啊，快喝。父親催促，見子緣依然不碰，急了，直接拿起瓷杯要強灌。加上婦人與身後管家視線施加的壓力，子緣終究得屈服。
味道嗆人的符水入口，子緣險些嘔出，好不容易才吞嚥進肚。符水通過食道時冰涼滑溜，讓他起了雞皮疙瘩。
見他全數飲盡，婦人滿意地笑了笑，又繼續與父親聊天。子緣靠著沙發，慢慢消化這股噁心感，可惜沒有退散，反倒逐漸頭暈，開始反胃想吐。彷彿有成團蟲子從胃袋湧上。礙於父親會責罵所以只能強忍。
直到終於支撐不住，子緣決定詢問廁所在哪，一直苦忍的他才發現父親沒說話了，身子早已軟倒在沙發上。
子緣撐著暈眩越來越強烈的頭，搖了搖父親，不料稍一施力，眼前的景物開始旋轉成漩渦。
他看見婦人的粗口紅拉成一圈又一圈的紅。這個人正在對我笑。子緣心想，渾身發冷後終於忍不住倒回沙發。那一圈又一圈的紅越來越近。婦人在接近他。
他知道事情不對，真的不對。符水有問題。不該喝的，不該……
--
年假結束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