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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下室裡的第九天，過了正午，我才推開日復一日的那扇門，門中正是要找的那個人，蘭雙臂擺在桌上，面對整齊排列的三明治和涼掉的茶，還有不遠處低頭寫字的克里斯托。
「第一次吃蛋糕的感想如何？」拉開蘭身旁的椅子，我把昨天看完的小說推到她面前，「給妳，我想對我們有幫助。」
蘭收起桌上的書，視線才從食物飄向我。
「等下再告訴你。」她起身走向門，並對身後的兩人揮手，「我去福利社，再見。」
地下室又剩下我和克里斯托，看桌上的茶和沉默的中校，他狀況似乎還好，我攤開今天的小說《獄門島》，心裡想的卻是器械包中的藥罐，昨晚一陣混亂後，完全忘了這件事，不曉得他把那兩顆藥用掉了沒？這個人大概寧可死撐也不會開口要求，但每天給藥又嫌太多，種種困難在我腦海中打轉，果然還是得盡快解決這個問題。
「喂。」我終於開口叫他，「你有好點嗎？」
克里斯托像是無預警被小貓一口咬下般，縮了一下身子，然後反問：「什麼好一點？」
得到不抱期待的回應，我反而趕緊把視線縮回書裡，才解釋：「你的傷，還有其他等等。」視線滑過鉛字，卻怎麼也不能讀進去，豎著耳朵感受不遠處的動靜，似乎聽到含糊的應聲。
還是不願意說話嗎？我放下書，但沒有抬頭，從腳邊手提袋拿出藥瓶，這次在包藥紙中放進一顆半，直到拋出藥包前一刻，才瞥一眼克里斯托。
「拿去。盡量少用，還需要的時候在我房間門縫遞一張空白的紙片。」
這樣就解決了吧？不用再直接接觸，他可以滿足需求，我也能了解藥量，只是久久之間，我依然在同一行逡巡，直到對面冷不防開口：「為什麼？邊說沒有人在乎，邊這麼熱心？」
我早該想到的，或是我始終明白卻無法做到，對付他只有以退為進，但我已經不想玩這個遊戲。
「我沒有。」直接了當回答，但想想這樣簡白的話反而多生誤會空間，又補充：「我想了一下，這應該會是比較好的方法。」
「比較好的方法？」他反問。
明明已經放棄任務，他反倒糾纏上來，我耐著性子解釋：「你不喜歡跟人打交道吧？但我還是不應該讓你拿回那瓶藥，所以就這樣，對你或我來說都應該比較輕鬆。」
「對你來說比較輕鬆的應該是不要再插手我的事。」克里斯托冷冷……不，那多半是我的刻板印象，對他而言，或許就真的只是一個事實。
難得地，我很認真思考這句話，我真的從沒想過可以丟著克里斯托不管，那個當下思考直接進入「如何處理」而非「是否該介入」的程序，也許這是我的失誤，但重來一次，我還是會做同樣的決定。
「我不能考慮這個選項，在身為帝國司令麾下的軍人或什麼東西之前，我終究還是有自己的堅持，事實上，我甚至覺得自己做得太晚。」忽然，最初見到克里斯托的樣子浮上回憶，那時的他完完全全就是一板一眼，我輕聲笑出，「希望你不要把這些話當成一種叛變的可能性。」
我竟然在跟克里斯托開玩笑？想到這個景象就讓我幾乎不能憋住笑臉，但他沒有理會我的玩笑話，自顧自問：「是身為醫生的堅持？」
第三次，這個早上之內，克里斯托的第三個問句，在我憑著本性對待他的時候，如果他還想聽到別的答案，就讓他幻想吧！我把話說得模稜：「不介意的話，就當作是這樣吧！」
在鉛字後躲了一會兒，克里斯托大概是真的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了，而這時門也打開，安德烈看起來有點鬱悶，但還是對我打招呼，我拉開身旁的椅子，他便坐下。
看了一眼不知哪時坐到地下室最偏遠角落的克里斯托，我放心低聲對安德烈說：「我收到你的訊息了，我試著傳給蘭，但不知道她有沒有明白。」
「謝謝！」安德烈同樣壓低聲量，但臉上完全掩不住興奮，「好高興你收到了！不過蘭很聰明的啦！應該吧？」
「我也差一點漏掉了，最聰明的還是你。」說真的，拿到安德烈字條後卻遲遲等不到他的動作，我本來對完成任務不抱希望的，若不是昨晚離開時還沉浸在地下室的氛圍中，也不會注意到那個小小動作蘊含的深意。
安德烈翻開小冊子，拿出鉛筆苦思，看樣子是在玩數獨，我也總算回到書中。
芙萊德雷亞上校進來過一下，但很難得沒有多加捉弄明顯抗拒她的克里斯托，只問了昨晚給他的軍事目錄，又離開房間。
下一個進來的是用完午餐的蘭，她望了一眼時鐘，然後直直走向我。
「謝謝你的書，不過我看書很慢。」蘭在我旁邊坐下，我想著她的長髮垂落臉側，一字一字用心讀書的樣子，希望她不要被文字拘泥才好，就這樣認真起來似乎也很有可能。
蘭看著我，微微偏著頭，我突然很想摸一摸她的長髮，但只能用視線代替手指撫過那道烏亮。
「提拉……米蘇，帶我走。」她的唇緩緩蠕動，我沒有聽懂。
等到兩句話在我腦中連在一起，霎時覺得一股熱氣透出軍裝，她說著這句話時，心裡如何？我沒辦法把視焦集中觀察她的面孔，各種可能性在心裡亂成一團，太唐突了！不論她對這個意涵作何想法，蛋糕就只是單純的蛋糕。
「我……我不知道提拉米蘇……竟然有這個意思……」我急著對蘭辯解，不行，還有正事，我用力咬了下唇，讓疼痛感佔據發熱的臉，直到感覺表情從臉上消失──這是我長大以來最困難的一次，才抬頭看她。
「之所以給妳那本書是因為安德烈。」
我對上蘭好奇張望的眼神，她的唇輕輕重複那個帶著濃重甜意與苦味的發音，然後才拋下那個字，問道：「那本書，安德烈給你的？」
「安德烈沒有給我那本書。」我解釋，很慶幸她在我眼中的強烈已經稍稍退去，「但他昨晚給我把書傳給妳的理由。」
蘭點頭，脖子的動作漸漸慢下，然後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了。等里昂確認我們的想法，到底相不相同。」
我靠上椅背，總算結束了，是好是壞，就等消息吧？
這時我才發現艾菲也在地下室了，她坐在習慣的坐子，對蘭微笑：「吃完蛋糕記得去運動，身材才不會走樣喔！」
蘭回以只屬於女孩子間的笑容，問：「妳以前常吃吧？因為做運動才保持身材？」她看著艾菲軍裝下精幹的身體，「妳會做什麼運動，貴族的活動，聽說很特別。」
「說起運動嘛……網球我比較拿手，馬球我也還行……」艾菲似乎真的在認真思索，連眉頭都微微皺了，「但……若要說最喜歡的話，跑步。」
她的神情又陷入不在這地下室中的其他時空，這種時候的她看起來任何一刻都更像活著，但她沒多久便甩甩頭，轉向克里斯托，換上平時的微笑。
「歐西恩中校，對於目錄那玩意兒你有什麼疑問嗎？」她一指昨晚交給克里斯托的書，笑容益發張狂，幾乎像是臉上的盔甲，「有的話盡管提出來，我不介意。」
克里斯托看了她一眼，只說：「沒有。」
艾菲的笑容瞬間顫抖，她慢慢收起表情，小聲說：「歐西恩中校總是有種讓人畏懼的感覺呢……」
她的語音未落，我感覺到腦中一緊，一個單字既像在眼睛前又像在眼睛後浮現，這是第四次了，感受不到魔法的我也漸漸習慣這種感覺，默記下「talk」，四個字母，如果中間隔著克里斯托，正好與上校和我成等差。
「是嗎？」一個帶著難以察覺的些許訝異的男聲響起，雖然坐得遠，克里斯托一點都沒漏掉艾菲的話。
艾菲露出生動得多的笑容，儘管帶著苦澀，她坦然回答：「說來很好笑是吧？明明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軍人，最後怕的竟然是人。」說著，艾菲站起來，「那我不麻煩歐西恩中校了，去忙你的事情吧！」
那本目錄當然是第三伍要傳遞的訊息，問題只在範圍太廣了，難不成是那天交給芙萊德雷亞上校保管的槍？在我思索間，不知道是否想通答案的克里斯托收起桌上的茶壺，也幾乎緊隨著艾菲離開。
「我覺得克里斯托是個溫柔的人。」蘭的聲音在他們的腳跟後響起，「只對別人溫柔。」
克里斯托看起來渾然不覺她在談論自己，我想起第一次聽到那個氣急敗壞的聲音，一壺又一壺默默出現的茶帶進地下室的熱氣，今天早上帶著好奇的疑問，直到克里斯托攪動的空氣平息，我才點頭。
那個傍晚，克里斯托帶著新泡的茶和一個三層蒸籠回來，默默把東西放在圓桌中央，隨即又離開。
蘭轉頭對我一笑，說：「意思是讓我們吃嗎？」
我不知道她所說的「我們」指的是什麼範圍，但她對著克里斯托的食物想著要我一起吃應該是事實，但我看她映著熱氣微微發紅的臉，還有腦中克里斯托面無表情，悉心準備食物的畫面，想要回應蘭的笑容也無法做到，只是告訴她：「至少他一定是希望妳吃吧？」
蘭望著我，眼睛又飄向食物，慢慢朝桌子移動，一邊說：「三籠？我不太喜歡做運動的。」她掀開籠蓋，從沒聞過的香氣立刻爭先恐後湧出，正正選在這個時機，芙萊德雷亞上校推門而入，蘭看了她一眼。
「一起來吧。」蘭說完便拎起一個晶亮的餃子，放進嘴裡。
看著蘭努力吞下熱騰騰點心，還一邊忙碌說出感想的樣子，我也慢慢放鬆下來，確實也是晚餐時間了，我走近蘭身邊，也拿了一個餃子，眼睛飄過她撐不起軍服的纖腰，對她笑道：「妳沒關係的！想吃就盡量吃吧！」
說話間，安東和安德烈也進來了，大家看到沒見過的點心，紛紛圍上來，連連驚呼，反倒是此刻回來的克里斯托依然板著臉，不過又多拿來一個蒸籠，他像是魔術師展示手藝般，把蒸籠的每層依序擺上桌，第一層是六芒星狀的白色糕點，上面有糖霜做的細緻花紋，還飄著淡淡花香，第二層是我們剛才亳不急待動手的餃子，最後一層裡面還有個木盒，打開來才看到一杯杯用水果裝飾的杏仁凍。
蘭走近克里斯托，好奇地問：「全是你做的？它們有什麼名字？」
「芙蓉糕、小籠包和什錦水果杏仁凍。」
聽到克里斯托如實回答，其他人也七嘴八舌問起問題，我倒好茶，自己退到旁邊，安東和剛進來的佛卡夏又在為一本破書吵吵鬧鬧，蘭與沉靜的克里斯托談話，笑了起來，我一頁一頁翻著放下許久的小說。
這個氣氛，簡直就像昨天一樣，我想到昨晚孤伶拎的三塊蛋糕，還有開啟不合時宜話題的艾菲，今天我想盡辦法親自把消息傳出去，完成司令交代的任務，一切都反了，大家果然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吧？但是……這種氣氛……還蠻……
「拿給艾菲。」蘭站起來，在盤子裡裝了各種點心各一份和一杯熱茶，離開地下室。
我看著門掩上，要轉回小說時，又忽然打開，里昂響亮的軍靴踏入地下室。
「今天，還是有好消息和壞消息要告訴各位！」照例的開場白，「首先從『軍事黑話』的結果開始宣布好了！有兩伍都展現很棒的實力，差距十分些微，但我必須要跟第三伍說：很抱歉！第一伍先一步取得勝利！」
我猶豫著是不是要歡呼，雖然這對我來說沒什麼好歡呼的，但就是無法抑制那種爽快感。
「不過，另一個消息方面……」里昂十分刻意地停頓數秒，環顧所有人，最後停在安瑞利亞少尉和金身上，「泡泡少尉、達聞西二等兵，恭喜你們！可以離開地下室了！你們的忠誠已經獲得肯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