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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叩。
水杯重重地砸在桌上的聲音震醒了沉思中的男子。回神一望,只見緋焰突然湊近他的視線範圍,以極近的距離對上有著微妙差異的金眸,銳利的目光幾乎就要把他潛藏的靈魂給看穿。
「緋?……怎麼了?」他有些嚇到了,思考幾秒才想起適合的稱呼。
然而話一出,緋焰就好像確定了什麼事似,歛眸放下審視的目光,褪去逼問的氛圍,言語之中卻沒多出幾分溫柔。「沒事,提醒你記得喝水。」看著對方久久沒有照他的吩咐動作,像是在考慮著什麼似,緋焰輕撇嘴角,又補充一句:「放心吧,我沒下毒。」
緋焰果然像以前一樣,對待狂鋒是貼心得很呢?他笑著,確定收到的不是毒藥,舉起杯子,讓清透液體在陽光折射下搖曳絢爛波光,將他的好意一飲而盡。
想起那人明明還需要休養,卻仍下床走動。基於過往情誼,出言詢問:
「身體……還好嗎?」
「沒什麼大礙,不用擔心。」
鬆了鬆肩膀,緋焰的樣子乍看之下與一般人無異,輕輕丟下了話,打算就這麼離開。他眨眼,靜望背影,忍不住這麼想著:緋焰到底有沒有看出來,眼前的人根本就不是狂鋒呢?
好奇心一時作祟,忍不住調侃了他幾下:
「幾天前還是奄奄一息的模樣,幾天後就能生龍活虎,想當初我們相遇時也是如此……緋焰的生命力,果然強得像蟑螂一樣啊~」
一聽到自己被當作低等節肢類一同比較,緋焰打住腳步,回頭猛瞪,沒好氣地瞅了他一眼。
「好意思說我啊?末日前輩,你不也是個陰魂不散的傢伙?」
「嘛,彼此彼此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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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昏迷的這段期間裡,緋焰覺得他遺漏了很多事情。
在他剛醒的時候,夜巡就抱著他嚎啕大哭,情緒激盪的樣子好像他的狀況很危險似,然而他自己卻完全不這麼覺得。雖然在記憶裡,他仍記得自己被那怪物搞得渾身狼狽的慘狀,但是……越是去回想,印象就越是模糊。就好像當事者其實不是他似。
既定的事實被人竄改了。他卻不敢這樣假設。
輕撫黃綠色的髮絲,面對夜巡悲喜交雜的哭聲,緋焰也僅是以行動表示安慰。他真的很笨,完全不會面對這種尷尬的情況,最後只好在哭聲強大的攻勢下,選擇投降。
「夜巡,別哭了……你知道我不會安慰人的。」
「可是、可是……你已經是第二次這樣嚇我了啊!」
是呢,已經第二次了。緋焰在心底想著:在原本的時空裡,因為那個渾蛋的背叛,整支軍隊遭到克莉絲殲滅,身負重傷的他在時空扭曲之下,輾轉來到這個時空;第二次就是在怪物的攻擊下遭到報仇;再加上當初冤獄的大難不死……歷經多次創傷的他到現在仍能活著,真的是很幸運、很命大啊。
嘛,有了這麼多生死經驗,還有什麼好怕的呢?緋焰對於自己強得過分的生命力表示可笑,輕輕呵聲回應夜巡的指責。
「正因為二次都安然度過了,所以才不需要妳擔心啊。」
精靈女子垂眸,對於他的論點感到相當不以為然。他以為他還有多少次機會能夠這麼幸運?孰不知如果沒有那孩子以身犯險,他就有很大的可能會向世界說再見了。
「緋焰,拜託你……多少也把別人的關心放在心上啊……」
說什麼傻話呢?夜巡,這個世界……還有人願意關心他嗎?
犯下殺了同伴的他,早就不見容於這團隊裡。他跟這隊伍裡的成員們,經過時間的考核,價值觀卻是越去越遠,幾乎沒有相交的可能性。繼續留下去根本無法發揮他的理念,也只不過是死皮賴臉罷了。
「已經跟騎領說好了啊。等到事情結束過後,就要離開這裡。」
但在這之前,他想弄清楚一點事情。
……那個曾經合作過的白毛孩子去哪了呢?
「他回家了啊。」
來到創造的實驗室,熾天依然窩在一堆玩具熊裡,雙眼盯著點點方塊構成外界影像,讀著以英數字寫成的詭異數據,面對不請自來的傢伙,很直白地說出回答,卻引來更多的疑惑。
「那……那隻怪物怎麼樣了?」
「怪物已經被艾迪消滅,核心也回收完成,並植入狂鋒的手臂裡。而末日的靈魂寄生其中,與狂鋒的狀態……算是共生吧?」熾天板著平靜的臉孔,漂浮著來到緋焰面前,張開雙手做出討東西的動作。「還想知道什麼事,貢獻一隻泰迪熊,我就全部告訴你。」
「……」
透過等身熊玩偶與熾天完成交易。緋焰得知昏迷的時間裡所發生的一切。
看著熾天收到禮物時泛起一絲開心的笑容,甚至忘了說謝謝,就蹦蹦跳跳地繼續將禮物放到她舊有的夥伴中。曾經徹底關閉感情系統的她……狀況似乎正逐漸好轉呢……緋焰試著保持微笑離去,關上厚重的大門不發出一點聲音。就讓這玩偶作為餞別禮物,成為他留在她腦海裡的最後回憶吧。
就算艾迪已經消失了、末日前輩回歸、一切看似都變回原樣,他跟狂鋒之間的關係卻沒有變好,相對地,那道無形的隔閡變得更為深刻。每天相見的夥伴啊,明明近在咫尺,心的距離卻好像隔著萬丈深淵……永遠無法聯繫在一起……
看著狂鋒對著空氣自言自語時的表情是相當快樂,緋焰真的無法理解;末日前輩到底是跟他說了什麼,才能讓狂鋒露出那種,從來不會表現在他面前的、發自內心的開心表情。
從此被徹底排斥在兩人世界之外……感覺……好難過……
該面對現實了,緋焰。他對自己這麼說著,那燦金色的眼眸已經不會再注視著他,而當中令他嚮往的溫柔也徹底消失了。經過那麼多事之後……狂鋒他,不可能再用相同的溫暖對待現在的他了吧。
離去前夕,他還是胡謅個理由來見狂鋒一面,卻不太清楚來找狂鋒的動機是什麼?該說些什麼?又有什麼話好說?被末日給攔阻的當下他沒有動怒或難過,反而是緊繃的心情突然放鬆了,正要起步離開之時,卻又被他叫住。貓抓老鼠的情境自他腦海裏一閃而過。
「鋒醒著喔,要幫你轉接嗎?」他淡淡地表示,輕歪著頭確定來人真正的意圖:「你是來找他的吧?正好鋒也想跟你說點事。」
很反常地,他第一時間的反應是想要逃跑,不去面對那個足以讓他理智崩潰的人,卻發現自己的腳死死地黏在地上,強迫著他面對現實。一時間還沒做好準備,那個人就在眨眼之間切換了人格。
他跟狂鋒已經冷戰了那麼久,一時間雙方也無話可說,只是各自佇立坐著,以長長沉默等待對方說話。
「……吶,狂鋒,」緋焰首先開口,聲音怯弱,就算用盡全力遏止顫抖,語氣中仍聽得出不少的遲疑與徬徨。「你能告訴我……在你眼裡,我到底是一個怎麼樣的存在?」
日積月累的複雜情感,就要從禁錮的心靈裡洶湧而出。但狂鋒卻是一副鎮靜的模樣,眼神直勾勾地望著來人,就事論事,形成強大反差。
「……是兄弟。」
就算聽到了確切的回答,心底的不願依然如墨深沉。跟那兩個人比起來,他到底少了什麼呢?為什麼在狂鋒的心裡,他永遠只能屈於次要地位?都要將心肺全部奉獻給他,仍然得不到回報……他的執著,又是為了什麼呢?
「只能,是……兄弟,而已嗎?」他一字一字地說著,聲音艱澀,隱藏其中的痛苦超越了任何形容:「末日前輩可以與你相好,艾迪也能在你心中占有一席之地,為什麼我……就沒有辦法呢?」
「本來或許有可能,但這機會,是被你自己給抹殺掉的。」
「什麼……意思?」
狂鋒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起身執起未出鞘的鋒刀,直指向緋焰的同時,解下扣環,讓鋒利的刀尖在他眼前曝露,透出血腥的光芒。
感覺很微妙啊,這樣被同伴以刀刃相脅的既視感……啊啊,原來狂鋒最在意的是這件事嗎?經過了提醒,他才恍恍想起了很久以前的往事。勉強勾起微笑,選擇沉默,不為自己抗辯,等待著最後判決。
「知道嗎?我嘗試過原諒你。然而時間過了這麼久,我發現我還是沒辦法忘記,是你殺了末日的事實。身為雷文,我最不允許的就是背叛,相信你不會忘掉這種被你認定的夥伴以武力背叛的感覺是多麼難受。刀鋒永遠不該指著自己的同伴,這完全表示了你對同夥的不信任。那麼,現在的你可以告訴我,為什麼當時的你……可以對末日下得了手?」
「因為,他,不是被我認定的同伴。我不信任他,就如同狂鋒不信任我一樣。」
我不信任末日前輩,因此得不到原諒……嗎?
同伴什麼的,早在那個時候,他就已經徹底不信任,成為一個獨斷獨行的人了。然而狂鋒生長的時空與他不一樣,簡直和平到了一個極致,壓根不知道他來到這時空以前發生的事,甚至到最後……還是不願意了解他的背景呢。
更久以前的他,根本就不是這樣惹人厭的人格。但那都已經是過去式了,說了又有什麼用呢?也好,換個方向想,這樣就能讓他有個徹底放棄的理由了。
不願意互相了解的話,就意味著沒有緣份吧?
心上的結點有了解答,讓他整個人都脫力,屈膝跪下,用最禮貌的跪姿,表達深深的歉意與感謝。
「這些年來,麻煩狂鋒了,很感謝你的照顧。
不會再讓你所厭恨著的我出現你面前了。」
如果他可以過得快樂,又何嘗不是件好事?
關於離開這個選擇,他沒有後悔,至少,他很喜歡這樣專斷的自己。
「……不跟你曾經的夥伴道別嗎?就當作是給我的禮物吧?」
吹起口哨作為信號,讓眾多的烏鴉紛紛飛回,隨同主人一起轉移陣地。
聚集起來的當下遮蔽了晴空,陰暗的樣子為場面添增了幾許悲壯。
「……再見。」
至少最後他還是有來送他一程,這樣就已經足夠了吧?
「嗯,」他說,啟程之時沒有回頭。「再也不見。」
烏鴉群大舉遷徙,在遠方凝縮成一點,逐漸消失。任由風聲沙沙替他送行,逆風吹亂了狂鋒的髮絲。
一直都在的人影像是個刻意遲到的渾蛋,直到事件平息,才晃悠悠地出現在狂鋒身邊,低聲提醒。『……不要責怪緋焰,要怪就怪我吧。』
狂鋒轉過視線,望向半透明的影子,面對他的言述,感到有些不解。
「你想說些什麼?」
『嚴格來說,慫恿緋焰殺人的,就是我自己。
……是我賦予他殺人的權利。
因為我知道啊,背負著殺人罪名的緋焰,將永遠失去愛你的資格。』
這個時候應該是要覺得生氣的,狂鋒卻選擇無語,靜望著那人城府深沉的微笑,一時間竟無法定下他的錯。末日在整個事件裡,是受害者,也是最陰險的加害者,說要同情他嗎?瞧他一臉得逞的笑,可讓人完全同情不起來;撻伐?你更不能明確定義出他的錯。
「……你是故意拖到現在才告訴我這件事的吧?」
『不否認。』答得爽快。
「……那麼,緋焰可真的被你害慘了呢。」
就算當事人都出面澄清了,狂鋒還是沒有原諒緋焰的打算。末日知道的,狂鋒這個人啊平常看似好相處,誰踩了他的地雷就注定死得難看。怪就怪在緋焰他亦同沒有看清狂鋒的真面目,才會傻傻地跳入他設好的局中。
『緋焰生長的環境跟我們差很多,就算他本人從來沒提起過。那個時空……或許處在戰爭紛亂的局面吧……從他把殺人這件事情視為理所當然,就能明顯看出他的價值觀了。』
「正因如此,他必須離開。去把他的力量發揮在真正值得的地方。」
幾年來他目送了多少人,直到最後誰也沒有留下。狂鋒邊說邊想:人跟人之間的關係就如同萍水短暫相逢,很快地就會分道揚鑣。今天驅逐了緋焰、對艾迪放手,留下的也僅止於回憶。覺得有些寂寞……也是在所難免的吧。
就像是看穿了狂鋒的心事,末日突如其來地丟出這麼一句。「狂鋒是怎麼看待艾迪的呢?」
「你為什麼這麼問?」
「……狂鋒很喜歡他吧?」
被前情人提出這種問題,狂鋒一瞬惱羞,不知道該怎麼回應,眼望那人依然是那副無所謂的笑容,甚至看不出他對這件事情的在意與否。
「看你那表情,窘迫的程度可不輸給緋焰喔。」他很溫柔地說著,誘導著狂鋒說出心裏真正的感覺。「嘛……老實說,你不必在乎一個亡者的感受。就說出你的感覺就行了。」
「……我很喜歡他,程度一度大過於對你的思念。但是,終歸到底他也只是個過客罷。現在已經送走他了,你也就不用再動歪腦筋,想著誣陷他的辦法了。」
「狂鋒又犯傻了呢。」
「……?」
「雖然不知道還需要多少時間……但我總有預感,那傢伙絕對會回來找你。因為他是真心愛著你,對你的執著遠強過我對你的思念。如果狂鋒跟他在一起會比較快樂的話,那麼我願意授權給他,讓他來完成我已無法做到的事。
狂鋒的幸福就是我的幸福。因此,失約的我只要能靜靜地看著狂鋒得到快樂,就足夠了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