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往
大廳
小說 達人專欄

【短篇】鼻

白毫烏龍 | 2022-03-26 02:51:33 | 巴幣 1104 | 人氣 176


那件事實在是發生得令我措手不及。
 
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在一連好幾天難以捉摸的天氣裡,尤其濕熱的一日。午後滑著手機,關於「透南風」的新聞便一舉攻進螢幕,占領整個潮濕的空氣之中。
 
如果你不知道什麼是「透南風」,稍微不那麼簡單的來說,就是鋒面過境時高溫的西南風裡水氣濃度甚高,而在吹進諸如室內的各種場所後,凝結成千百萬小水珠的現象。雖然經過我不怎麼嚴謹的重述,但以上解說皆來自網路的複製貼上。
 
如果要用稍微簡單一點的方式來說的話……總之,就是很潮濕。
 
超級潮濕。
 
於是我那本就不怎麼健康的鼻子,也就隨著南風鬧起脾氣來了。
 
那種不舒服的感覺甚難描述,稍微不那麼簡單的來說,大概就像空氣中的各種髒污粒子濃度甚高,而在滲入鼻中和鼻孔的分泌物彼此相撞,最後凝結成千百萬小垢塊的現象。雖然經過我不怎麼嚴謹的解說,但以上重述皆來自我主觀的感受。
 
如果要用稍微簡單一點的方式來說的話……
 
算了,算了。這在玩什麼用髒鼻子的段落跟透南風的解說彼此對仗的把戲?
 
總之就是鼻孔裡多了很多鼻屎。很多、超多、非常多的鼻屎。它們星羅棋布在鼻孔內壁的各個角落,就像在深山的夜晚抬頭看到的星星……算了,我沒在深山的夜晚裡抬頭看過星星。一次也沒有。
 
但那絕不是普通的鼻屎,而是極其刁鑽的鼻屎。刁鑽到我在約會中一連用了好幾種彆腳的理由開脫,到洗手間好幾次也無法弄出來的鼻屎。
 
「你今天去了特別多次洗手間。」她說。
 
「哈哈。」我一邊偷偷抽動著鼻孔,一邊向眼前的女友打哈哈。
 
其實在那個時候,我更想回答她「就跟我鼻孔裡的鼻屎一樣多」。但就算是感情再好的情侶,這麼不乾淨的話題應該也無法輕易說出口。
 
在我去了第五次洗手間之後,我相信那些鼻屎是凝結在某個難以挖掘的角落,而後乾掉變成深處的頑垢。而不知是不是我在試圖清除的過程中弄傷了我的黏膜,導致鼻屎和滲出的血液再度合體,黏住了我細微的傷口,讓我一碰就痛難以繼續。
 
總之,到了在路口道別的時候,我還在偷偷抽動著我的鼻子。
 
炎熱的歸家路上,我煩惱著該如何讓自己的鼻子重獲新生,但始終沒想到辦法。我思考這會不會像打嗝或耳朵出現被悶住的感覺一樣,過了一段時間就會自己痊癒,於是到了宿舍門口,我便放棄把專注力集中在自己的鼻子。我搭上電梯,把鑰匙插進鑰匙孔,放下背包,打開電腦,點開Youtube首頁右上角的通知,把自己投身在網際網路的浪潮之中。雖然在這個過程中,我仍然三不五時摳弄著鼻子,但當時的我似乎沒有意識到。
 
就在我看到大約第三個還是第四個影片的時候,事情就這麼發生了。
 
我從鼻子裡摳出了一個生物。
 
等一下,先等一下,雖然說起來無法相信,但那絕不是類似蟲子之類的噁心生物。我知道「從鼻子裡摳出了一個生物」這個發言雖然聽起來很需要專業醫生的幫助(可能包括了耳鼻喉科醫生和精神科醫生),但至少在這件事情上,它絕不是大部分情況下令人作嘔的那種生物。
 
那不是蟲子──至少我並不覺得那是蟲子。雖然我知道如果我去問我那個對蟲子瞭若指掌的朋友,他大概會給我看很多不像是蟲子,但依然是蟲子的蟲子。但至少,怕蟲子的我當下並不覺得那是蟲子。
 
那是個全身透明而晶瑩,閃著微光的球形物體。那玩意停在我的指尖,像水珠,但又不會塌陷,也不會流動,沒有噁心蟲子身上的噁心紋路,也不會像噁心蟲子一般噁心的蠕動身軀。我對於從充滿髒汙的鼻子裡能如此出淤泥而不染感到奇怪,於是就這麼讓它停留在手指上,凝視了半响。
 
「嗨,很高興見到……」
 
然後,它說話了。
 
與其說是「說話」,不如說是「直接在腦中發出聲音」比較貼切。那個聲音絕對不屬於我自己,而是一個陌生、令人不適的黏呼呼的嗓音,在腦中迸裂。我不知道看著這篇文的各位,如果像我一樣從鼻子裡摳出一個縮小版的水信玄餅的玩意之後,聽到它說話的第一個反應是什麼。但我知道,自己做出了一個糟到不能再糟的決定。
 
那就是把它塞回鼻孔裡。
 
我不知道自己當時在想什麼,但反正時間也無法重來,所以我也無法回去阻止當時的自己。總之不知怎麼搞的,我把它塞回鼻孔裡之後,像是深怕它再次跑出來一樣,死命地捏著自己的鼻子。
 
「喂、喂!別這樣!很痛的呀!」
 
那個黏膩的聲音依然灌進我的腦海裡。礙於室友已經入睡,我只好壓抑住大叫的衝動,在內心狂吼「吵死了!吵死了!閉嘴!」,然後在捏住鼻子的情況下搖動著它。
 
「你才吵死了!快點停下來!」
 
現在回想起來,才覺得有個生物能穿透內心與自己對話這件事本身,是多麼的讓人感受到不適(更何況這個生物還在自己的鼻子裡)。只是,當時的我一半驚嚇,一半感到神奇,竟然就這麼稀里糊塗的接受了他的命令。
 
我停止搖動鼻子,但不知怎地還是捏著鼻孔。
 
「哈……哈……快、快給我空氣……」它那時候的聲音,融合著些許的喘氣聲。「再不讓我呼吸……我就得直接鑽進你的大腦裡啦……!」
 
聽到自己的大腦變成了未知生物的人質,我只好把手緩緩放開,讓它呼吸新鮮空氣。腦中出現的喘氣聲逐漸減弱,然後漸漸消失了。
 
「你現在要出來了嗎?」我連在內心開口都戰戰兢兢。
 
「你錯失放我出來的機會了。」它感覺在生氣。
 
「你是誰?」
 
「氣味小精靈。你可以這樣叫我。」
 
「你是怎麼進到我鼻子裡的?」
 
「不重要,講了你也聽不懂。」
 
不知為何,它的語氣充滿不屑,雖然事後想想,八成是我把它丟來丟去,又試圖把它悶死的緣故。
 
「你跑進我鼻子裡想幹嘛?」我的語氣像極了跟綁匪談判的人質。
 
「我要收集經過你鼻子裡的氣味,」它在我鼻子裡稍微移動了一下位置。「不過要是我喜歡的那種。」
 
「哪種?」我問。
 
「我不會形容。你不會自己去找?」這是擅自鑽進別人鼻孔跟別人勒索的人該說的話嗎?
 
「呃……讓你收集氣味有什麼好處?」
 
「好處?為什麼我一定要給你好處?」它用煩人的語氣譏笑著。「別忘了,我現在可是在你的鼻子裡。」
 
「那你現在要出來了嗎?」我又問。
 
「我想要出去的時候自己會出去!」它突然大叫,搞得我頭部隱隱作痛。「你信不信如果你再問一次這個問題,我就往上鑽進你的腦子裡?」
 
跟在氣頭上的歹徒交涉是很不明智的一件事──更不用說是跟一個在鼻子裡面的歹徒。於是我乖乖放棄讓它出來的想法,避免它那不安定的情緒再度爆發。
 
一段沉默之後,它才慢慢開口:「不過,就這樣寄生在你身上似乎不太厚道……」
 
喂,是誰剛剛還威脅說要鑽進別人腦袋裡的?
 
「你給我喜歡的氣味,我幫你清理鼻子,怎麼樣?」它的問句裡似乎沒有談判空間。「順帶一提,你的鼻子真夠髒的。」
 
覺得困擾也好,心不甘情不願也罷,但誰叫它掌握著我大腦的主動權呢?我在內心小聲嘀咕「那就這樣吧」,也算是成交了。
 
「很好,」它滿足的笑了。「那你快找來我喜歡的氣味吧,越多越好。」
 
「你喜歡的氣味是怎麼樣的?」
 
「我不是說了我不知道嗎!」
 
「不知道?以前總有聞過吧?」
 
「上一間房的主人專聞一些臭味,我就把他的腦子吃了。」我大概聽得出他在開玩笑。「你是第二個房子的主人。」
 
才住過兩間房子而已(沒錯,它是用「房子」來稱呼別人的鼻子的),那這傢伙是在跩什麼跩?我冒出這個想法後暗叫不妙,深怕它聽見了我的不滿。幸好,它大概是沒聽到,或是假裝沒有聽到。
 
「也就是說,你也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我開口。
 
「也就是說,我也不知道我喜歡什麼。」它回答。
 
於是在那之後的幾天,我拿了各種奇怪的氣味給它試,但始終找不到一個它喜歡的。不管香的臭的,我都聞了個遍。想必身邊的人看到我詭異的行徑,一定都覺得這個人很不正常。
 
「呃,味道有點太重了,不喜歡。」這是它對防曬乳的評價。
 
「沒味道啦,沒味道!」這是它對大排長龍的雞排店的雞排的評價。
 
「臭死了!快離開、快離開!」這是它對滷味裡的芋粿的評價。順帶一提,我竟然和它產生了一點點共鳴。
 
茶、咖啡、薯條、汽油、甜甜圈、舊報紙、沐浴乳、臭豆腐、油水分離槽、地下室停車場,想的到想不到的東西我都聞了個遍,但就是沒辦法找到它情有獨鍾的氣味。眾多味道之中,只有番薯的氣味勉強討得它歡心,也因此這一連幾天,我不知道吃了多少便利商店的蒸番薯。
 
不過,番薯至少比油水分離槽好多了。如果要我每天去聞油水分離槽的味道,我寧願讓它吃掉我的腦子。
 
※ ※ ※
 
星期六。
 
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在嗅聞各種東西的生活下過去了。
 
「喂,今天是我要出門約會的日子。」
 
「干我什麼事?」
 
「我約會的時候,不要一直在我腦中發出聲音。」它沒應聲,但估計是表示答應了。因為在之後一整天的約會行程之中,它一聲也沒吭。看來這傢伙還算懂得禮貌,當時的我如此認為。
 
「你今天沒有一直跑廁所了耶。」她在約會的最後一站,也就是吃著霜淇淋的時候這麼說了。
 
「這樣不好嗎?」我問。
 
「沒有,只是這禮拜你的毛病變成一直不知道在聞什麼。」她笑著。「你是狗狗嗎?」
 
「哈哈。」我還是用這招試圖蒙混過關。
 
我知道她不喜歡狗。
 
作為讓它安靜的交換條件,我趁著各種不需對話的時候聞著這一個禮拜還沒聞過的東西。我告訴鼻子裡的它「如果有喜歡的氣味再跟我說」,但它始終沉默著。
 
總之,又到了那個該道別的路口。不同的是,有了氣味小精靈的幫助,我的鼻子今天舒爽了許多。雖然氣味小精靈在鼻子裡的感覺還是有點不舒服,但習慣之後就變得還可以接受。
 
「下週見,拜拜。」她開口向我道別。因為課業繁忙,我們每個禮拜只見一次。
 
「嗯,拜拜。」我回覆,但隨即想到了什麼:「對了,等一下。」
 
「嗯?」
 
她還來不及疑惑,我便給了她一個再稀鬆平常不過的擁抱。不同的是,抱著她的時候,我趁機嗅著她微微的髮香。
 
「難不成你上輩子真的是隻狗?」她輕笑,但沒有表達排斥。
 
「可能是吧。」
 
下個瞬間,我的大腦突然迸出巨響,讓我感到暈眩。
 
「等一下!這是什麼!這是什麼!」。它在我腦內大叫著,但只有我能聽到。
 
「什麼是什麼?」我一邊處理著眼前的擁抱,一邊分出心神回應它的詢問。
 
「這個味道是什麼!超級香的!超級!」它的聲音簡直快要飛上天了。
 
「那應該是我女朋友頭髮的味道。」
 
「超香的!快點!再聞一次!」它的語氣變成了命令。
 
「等一下,有事情待會再講!」
 
「喂!為什麼不聞了!喂!」
 
「閉嘴!我在忙!」
 
這時的我正在和她接吻。
 
※ ※ ※
 
事後我覺得,自己那時候的語氣似乎太兇,不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因為要一邊接吻一邊忍受著它的腦內咆哮,實在太對不起接吻這個神聖的行為了。
 
在那句「閉嘴」之後,我便再也沒聽過氣味小精靈的聲音。
 
我跟它之間那近乎不存在、綁匪與人質之間的情誼,只持續了短短一個禮拜。我對它什麼都還不瞭解,只知道它並不喜歡大部分我覺得很好聞的味道,唯獨鍾愛我女朋友的髮香。
 
而我那短暫潔淨的鼻子,又沐浴在充斥著糖粉和髒汙的台南空氣之中,回到現代文明人該有的樣貌。如同壓力堆積成山,我的鼻腔內也堆積著數不盡的分泌物,堵塞空空如也的大腦。
 
我不知道鼻子裡的那位房客還在不在。我只知道,就算它還在,也絲毫沒有要幫我打掃鼻腔的意思。我甚至特地去滷味攤點了芋粿,大口大口地聞,試圖引出它的那句「臭死了!」,但仍然毫無效果。那碗滷味我動也沒動,就倒進了宿舍的廚餘桶。
 
然後,一個禮拜的時間,就在不習慣的寂靜生活中過去了。
 
同樣是跟她的約會,不一樣的是,這次少了顆煩人的電燈泡。失去四處嗅聞意義的我,再度回到了勤跑廁所清理鼻腔的時空,然而這回,女友什麼也沒有多說。最後一次從廁所回到餐廳座位上的時候。她心不在焉,抓著頭髮,不知道在想些什麼。
 
「妳不舒服嗎?」我笨拙地問。
 
「嗯?啊,沒有。」她吸了一口氣,胸口微微起伏。
 
「不舒服的話要跟我說。」
 
「嗯,好,我知道。」她笑著回答:「謝謝。」
 
「自己的頭髮有那麼好聞嗎?」我問。
 
「啊?噢。」她迅速縮回眼前抓著頭髮的右手。「呃,我只是在想是不是有流汗的味道。」
 
我湊到她面前,越過不算太寬的餐桌,聞了聞她的頭髮。
 
「沒有。」我說。「聞起來還是差不多。」
 
「是嗎?那就好。」她這麼回答,但表情和她說出的話對不上。
 
我當然知道她奇怪行動背後的理由,也知道汗味只是一個過於拙劣的謊言。
 
她有她不能說的秘密,正如我也有我不能說的秘密一樣。
 
我知道在她的鼻子裡,一定住著那個喜歡她髮香的氣味小精靈。也知道她在和我對話的時候,正分神和腦中的聲音對話。
 
那麼,這下一切都說得通了。
 
這解釋了為什麼氣味小精靈的聲音從我的大腦裡消失,而她開始聞著自己的頭髮,只因為氣味小精靈在我和她接吻的時候,從我的鼻子轉移到了她的鼻子。比起會叫它閉嘴、一週只能和髮香主人約會一次的我,直接住進她的鼻子更為省事。
 
如果是這樣,那也能解釋為什麼氣味小精靈會從它口中那個「專聞一些臭味」的上一個主人鼻子裡,莫名其妙的住進我的鼻子。我想起了上上禮拜和女友約會的前一個小時,我正和另一個女孩親吻告別。也就是從那時候開始,我的鼻子才變得不太舒服。
 
那個女孩每次都會在滷味攤點芋粿。
 
那個瞬間,眼前的她正演著彆腳的戲碼,就像我一直以來的假裝。氣味小精靈到底會和她告密到什麼程度?或許出於被我怒斥閉嘴的憤恨,它早就把全部都說出來了吧。
 
但那一點也不重要了。
 
半小時後,在那個最適合道別的路口,這次我們沒有親吻,也沒有擁抱。
 
「改天見。」她說。
 
「嗯,改天見。」我說。
 
轉身走了幾步,我拿出手機,在訊息欄上打了簡短的五個字。
 
「我們分手吧」。
 
深吸一口氣,送出。
 
一股惱人的潮濕滲入鼻腔,再度凝結成煩人的鼻屎。跳出通訊軟體的介面,滑個幾下,關於「透南風」的新聞又映入我的眼簾。
 
「他媽的透南風。」
 
我漫不經心地摳起鼻子,同時再度踏上歸途。

創作回應

更多創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