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02 話：臨界點
連筆電都還沒設置好就收到提問，蔡婷芸忍不住望向金恩將軍。先前她能說出名字和頭銜，並不是她認識金恩，而是在匆忙間注意到桌上放置的名牌和對方肩章上的星星。這時看到名牌上的完整姓名之後，她忽然意識到什麼，手指悄悄的在桌上那疊資料上輕輕划動，露出一份文件的標題。她瞄了一眼之後，發現作者的名字正是奧斯汀．金恩。
了解到自己手上眾多的參考資料正是出自此人的手筆，蔡婷芸趕緊回應：「是、是的，金恩將軍。不、不是，我的意思是台海戰爭的過程已經被研究得很透徹了，但是它到底是如何發生的卻還眾說紛紜……像是您的報告中指出，中共的前領導人突然離世很可能並非自然病故，反而是戰爭爆發的前奏。據我的模型來推斷，可能性高達百分之九十七。」
她以先前從論文報告學會的小技巧，先直接了當的回答「教授」的提問，然後順便追捧一下「教授」發表過的文獻。可是沒想到此舉在這時卻收到了反效果。金恩將軍聽了她最後一段話之後神情並沒有緩和下來，反而更加緊盯著她，過了一會兒才問：「妳是怎麼知道的？」
蔡婷芸頓了一下，回答說：「我先用模型推導出來的流程去反推事件的起因，然後再調整各項參數的範圍進行反復驗證，結果顯示……」
金恩將軍稍稍向前傾，將二隻前臂放在桌上，目光如炬的打斷她說：「我的問題是，妳怎麼知道那份報告是我寫的？」
蔡婷芸皺了皺眉，伸手在桌上那疊資料迅速翻找，然後抽出其中一份，正想說：「在這裡清楚寫著……」可是看清楚紙面上的內容之後，她也愣住了。因為這是一份機密資料，她提出申請後幾經波折才拿到手，而上面有許多內容被塗黑屏蔽，包括作者的姓名。
事實上，她手上有很多像這樣的資料。畢竟台海戰爭的失利是美國近代罕見的重挫，當中的前因後果、每一個環節在事後都被徹底調查、不斷檢討。因此累積的資料量相當大，其中當然有不少屬於重要機密，即便她是專研這個項目的學者，有很多事情同樣無權得知。而她堂而皇之的將她本應不該知道的事項，當著本人的面說了出來，當然會引來質疑。
面對著眾多審訊般盯著她看的銳利目光，她只能小心的說：「我把資料輸入模型後，推導出您就是作者的結論，可能性為百分之百。」
這個回答讓那些質疑的目光稍微緩和了下來，金恩將軍雙眼微瞇了一下，又盯著她看了一會兒，然後才把雄踞桌面的上半身微微向後靠，不置可否的說：「請繼續。」
蔡婷芸暗自鬆了一口氣，同時知道自己要更加謹言慎行，因為她從模型中推知的事情遠不只如此。
資料中存在諸多遭到抹除遮蔽的部份，對她的研究工作當然有相當大的阻礙，其中最麻煩的是資料的驗證。她的模型再厲害，終究也只是個分析資料的工具而已；如果沒辦法確認訊息的來源和真實性，那麼輸入的是垃圾，得到的結果也只會是垃圾而已。
而她所建置的這個模型最厲害的地方，就在於能夠自行交叉比對不同的資料，然後建立可能性最高的假設，再把還沒有比對過的資料套入假設中，看得出的結果與實際結果是否相符；如果出現差異就回頭修正假設中的參數，或是建立新的假設。如果由人力來做這件事，就算集結眾多的數學天才也要曠日費時，但是在超級電腦的加持下，卻只是幾毫秒之間的事。
然後每一個經過驗證後可能性超過百分之八十的假設，就會成為一個「點」，得到足夠多的「點」就能串連成「線」；在串連的過程中也能回頭重複檢視每一項假設、修正設定的參數，直到得到的「線」由粗細不一的麻繩變成精細而均一的綱琴線。再來就是由線到面，由面到體，最後就是一個立體在時間軸上的推移變化。
而在把所有的資料輸入並進行檢證後，蔡婷芸很快就得到了一條「線」。眼前的金恩將軍頭髮已經花白，軍階是少將，看起來就是不過不失，按照年資在軍旅生涯逐步晉升的老兵。但蔡婷芸知道在台海戰後，白宮就成立了一個組織，表面上的名稱是「戰略顧問」，就是提供總統一些關於軍事的意見。
但是總統的幕僚、國防部和五角大廈原本就有這方面的職掌，因此這個「戰略顧問」看起來就是另一個酬庸性質的閑散組織。可是他們實質上被賦予的任務，就是檢討台海戰爭的一切細節，有總統、國會和首席大法官的直接授權，可以自由存取所有資料，包括來自國會圖書館、國安局、中情局、聯邦調查局等組織在內的情報。
也因為他們的知情權限如此之高，肩負的任務如此重要，所以他們的身份才會被列為機密，以防止有心人刻意去混淆他們的視聽、誤導他們的判斷。因此他們提出的報告，不但蔡婷芸申請後要經過一重又一重的審批才能拿到副本，而且當中許多事項都被抹除，包括作者的姓名。
蔡婷芸用眼角餘光掃視了一下桌上的名牌，就知道這位金恩將軍以及許多與會者都是「戰略顧問」的成員。也知道他們出現在這裡，就是因為他們已經把台海戰爭的始末研究個透徹，卻無法提出合理的解釋。
打個比方來說，某某某有天出門決定去買張彩卷，結果在一個月後中獎得到了幾億美金。他們已經把某某某的祖宗十八代全翻了出來，從他出生到現在所有的經歷，連一共上過幾次廁所、在哪裡上也都查得一清二楚，但對於他的中獎卻只能提出「幸運」這個解釋。
中國的勝利，看起來就是一連串不可思議的幸運。但是經過模型的逆推，蔡婷芸得到全然不同的結論。更精確的說，就是模型的成功讓她得到這個結論。中國的第一個幸運，就是戰爭爆發的時機。蔡婷芸是在模型逆推到這個起點的時候，才猛然想起她爸爸曾經跟她說過的「臨界點」。
雖然是名肥宅工程師，但蔡婷芸的爸爸蔡飛鳶跟大多數台灣人一樣，對於政治非常關心。每天必備的功課之一就是看政論節目，同時發表自己的看法。當時小小年紀的蔡婷芸對政治當然沒什麼興趣，但是爸爸看電視的時候都會吃零食，她喜歡的是陪爸爸一起看電視、吃零食的時光。
只不過她偶爾還是會似懂非懂的插一些話，像是問爸爸：「所以民進黨希望美國支持我們獨立建國，但是中共反對，是嗎？」
她還記得爸爸笑著說：「不不不，最希望台灣獨立建國的是中共，而最不希望事情這樣發展的反而是美國。」
蔡婷芸之所以對這番對話印象深刻，就是因為爸爸的回答，徹底顛覆了她從他那裡聽說過的話。爸爸摸了摸她的頭說：「妳知道台灣對美國最重要的東西是什麼嗎？」
如果年紀再大一點，蔡婷芸大概會回答「晶片」，但當時她只是搖了搖頭；然後聽爸爸說：「台灣對美國而言，最重要的就是『中華民國』這塊招牌。只要這個國號在，美國根本不用費心去建立什麼『偽滿洲國』之類的傀儡政權，就可以大搖大擺的站在這塊招牌後面干預中國和台灣的事務。甚至哪天看中共不爽，還可以打出『中華人民共和國』根本是篡奪『中華民國』的叛亂份子，然後幫助『中華民國』吊民伐罪。」
蔡飛鳶嘆了口氣，接著說：「要知道毛澤東曾經說過他最後悔的一件事，就是建立『中華人民共和國』，而不是自命為『中華民國』的合法繼承者。如果他當年那麼做，失去『中華民國』這塊招牌的蔣氏政權根本什麼都不是，也就沒有後來中國和台灣的對峙。」
搖了搖頭，他接著說：「前幾年美國某位官員也曾經公開說過，美國就算維持一中政策，那個『中』指的也未必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背後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反過來看，中共巴不得台灣自己丟掉這塊招牌。這種槍桿子出政權的貨色，跟強盜、黑社會有什麼二樣？想打就打了，台灣獨不獨立對他們有差嗎？」
當時的蔡婷芸似懂非懂，只覺得大人的世界似乎很複雜，很多事情看起來是那樣，實際上卻完全不是那麼回事。而她之所以記得這麼清楚，就是因為在戰爭爆發前，爸爸對著政論節目最後一次發表的意見，與這段話頗有關係。
那時蔡婷芸已經大概知道一些國內外的政治局勢，至少知道當時最重大的事件，也就是中國領導人離世。爸爸當時有些感慨的說：「這是天亡中共吧……在如此接近臨界點的時候，還正好發生這種事。看來等他們穩定下來，臨界點也已經過了吧……不過這對台灣算好事嗎？應該算吧……」
蔡婷芸照例又是擺出一臉的疑惑望向父親，蔡飛鳶對她說：「中共的這位領導人，秉持著中國千百年來越來越極權、越來越專制的路線。把國家的所有的權力最大限度的集中到自己身上，讓只在他之下的第二把手權力越來越小，還把二把手分成好幾個，讓本來就不大的權力分得更散，而且還經常換人。此外，他也沒有在明面上指定繼位的人選。」
蔡飛鳶搖了搖頭說：「這麼一來，不管他再怎麼亂搞，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挑戰他的權威。但是現在他這麼一死，權力的中心立刻就變成真空，依照中國的歷史傳統，恐怕會先亂上一陣子，然後陷入群雄割據，以及外族入侵蹂躪的下場。就算最後沒有亡國，也已經過了臨界點。」
蔡婷芸問：「臨界點是什麼？」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