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 話：稱霸地球
那女子頭髮花白，眼角也出現皺紋，看來已是初老的年紀，但氣色很好、說話也是中氣十足，乍聽之下還以為正當壯年。她開朗的笑著說：「喲！諸位大哥，高見可不敢當。中國自古以來重農抑商，計然之策鮮少受到重視。我所知道的也只是些生意經而已，就是想辦法賺錢，再用錢滾錢。」
她轉向面色冷峻的男子說：「這位大哥說得好，錢可是人見人愛的東西，賺錢的時候要小心別人硬買硬賣、強佔便宜，賺到手的錢也要好生找人看管。如果只看到手上的錢和貨物，那就算再能賺也難免淪為待宰的肥羊。更別提靠硬實力打開商路，或是在買賣時爭取利益，常常是很有效的手段。」
她又笑吟吟轉向混血男子說：「小兄弟說得也好，商家的組織大了、分行多了，就得有規矩。上下的規矩、出入的規矩、什麼事由什麼人負責的規矩，還有怎麼分家、誰來當家的規矩。這些規矩越是白紙黑字的定得清清楚楚，要求每個人都知道、都遵守，否則一定生亂子。更好的話還要能因時因地制宜、有必要就趕快修改。有規矩才能長久經營，像那些世代傳承的大商家；因時而變才能跟上腳步、不成為時代的眼淚。」
她轉向黑衣男子，嘆了口氣說：「唉…這位大哥的話，可是說到我的心坎裡了。科技這玩意兒就一句話：奇貨可居。看看改革開放後，華為的電子產品、阿里巴巴的電子商務，還有那些紅紅火火的送餐物流行業，以及手遊和抖音這些東西，那一樣不是快速吸收洋人們的新玩意兒再發揚光大，到頭來把全世界的對手全比了下了。站在這個基礎上再更進一步，那數錢還不數到手軟？」
她右拳往左掌輕輕一擊，然後連連搖頭、一副無限可惜的模樣說：「等到中國的根基再雄厚一點，就能學美國那套要求世界各國買賣東西全使用美金一樣，用『人民幣結匯』，到那時就能學美元來個『貨幣寬鬆』，錢高興怎麼印就怎麼印、想怎麼亂花就怎麼亂花。反正全世界做買賣一定要使用特定的貨幣，那麼他們手上一定就得有一堆；亂印亂花之後造成的通貨膨脹就由全世界來買單，豈不過癮？可惜不知道是不是步子邁得太大、讓美國察覺到這個用心，這可是動了他們最大的蛋糕，然後經濟制裁就開始了，真是可惜呀可惜……」
她這番話和表演，讓本來辯到面紅耳赤的三人面色跟態度緩和了不少。她唉聲嘆氣了一會兒，還像鄰居大媽般跟附近的人小聲抱怨：「好好的一樁買賣就這麼砸了…」「你們說，可惜不可惜？」「我就說這樣子亂搞不太對頭嘛…」引來不少人附和。
等全場也都靜下來傾聽之後，她才接著說：「要說對於計然…也就是經濟…也就是賺錢比較有心得的古人其實也有不少，像是幫助齊國稱霸的管仲，還有三次散盡家財，又三次成為首富，據說還娶了西施的陶朱公范蠡。管仲講的那什麼『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既張，國以富強』就說的比唱的還好聽。小娘子我沒他那麼大的學問，平生就只拉拔大幾個小毛娃。他們吶…從小就皮的不得了，爬高爬低的一刻不得閒，身上每天都有跌倒摔跤的瘀痕，可把我的心都操碎了。」
她唸起媽媽經，先前附和她的幾名婦女立刻又開始安慰：「小娃兒嘛，哪個不是這樣。」「我家那二個小的也是，真是跌不怕。」「孩子還是活潑一點好，反正他們恢復得也快。」
她跟著她們饒舌了幾句，才又接著說：「不過我也從他們那裡學到了經驗，雙手雙腳就是人的四肢，只要其中三個穩穩抓緊、踏實，只動剩下的一個，那就絕不會摔跤。所以小娘子我學管仲創了個口訣：『政德財力，國之四肢，三點不動，一點動』。」
她說到這裡，本來像是閒話家常的面容突然變得正經八百，眼神也變得銳利。原本爭論的三人也都聚精會神的望著她，聽她接著說：「政指的是國家的核心，古代叫廟堂，現在叫政府。德按照的是古代的定義，就是人民齊不齊心、社會的整體價值觀是否與目標一致。財泛指國家可以運用的資源，包括自身擁有和透過交易可以取得的都算；力則是國家可以施展的力量，主要體現在外交和軍事方面。古今中外單只某一方面特別強悍就足以大放異采的例子比比皆是，但最好還是四者並重；到了要發展或變革的時候，維持其中三個、只動其中一個是最穩妥的做法。」
她環視四周之後說：「就像小孩子爬高，二腳踩穩、一手抓緊之後，雖然只動剩下的一隻手，但其實全身的精氣神都在這隻手上、讓這隻手能精準的抓住下一個目標；等這隻手抓緊之後，再動下一隻手或腳。其他三隻手腳不動，也可以確保動的這隻手不會伸得太遠，以至於下一步根本進行不下去，這樣就可以逐步漸進的把全身穩穩帶動。照這個法子，那不管原本的起點有多低、要爬得有多高，終究都能成功，因為人不會掉下去。」
她望向面色冷峻的男子說：「有多少在戰場上立下功勞的名將，因為沒顧到政治的經營，最後功高震主、引發猜忌而功敗垂成。樂毅把齊國打到剩二座城，最後被田單用離間計換將，再使出火牛陣復國，就是個很好的例子。又有多少窮兵黷武的國家，沒有顧慮到資源補給跟不跟得上，雖然在短期內取得很高的戰果，最後卻搞到民窮財盡、再也支持不下去，近代的日本和德國就是前車之鑑。」
停頓了一下，她轉向混血男子說：「商鞅變法確實是個很獨特的案例，乍看之下在一代人的時間裡就把國家制度、法令、民風民俗、生產貿易和軍事實力同時改善。但他其實也是先在政治上取得秦孝公的絕對支持，之後才分階段推進改革。即便如此，先不提後世再也沒有這樣的巨擘壯舉，他在政治方面打下的基礎也並不紮實。誠如那位大哥所說，沒有帝王願意屈居於法令之下，秦孝公就連孔子都稱讚過他，說『為霸小矣，當王天下』；不過如果秦國當時不是在極度窘迫的情況下，單憑他一人之力也不足以力壓朝堂、支持變法。而在商鞅死後，法家法派最重視的法令至上立刻就被打消，他自己也落個作法自斃，最後被車裂的下場。秦憑著德、財、力的變革掃平六國之後，終究因為政治中樞的腐敗墮落迅速滅亡。」
她搖了搖頭，瞄了黑衣男子一眼之後說：「科技可以應用在政、德、財、力的每一個層面，可惜隨著墨家的式微，中國始終將之視為枝微末節。許多成就並沒有整輯成冊廣為流傳，只在師徒口耳相傳中慢慢消逝，只憑著偶有人材發出奇思妙想，才能取得些許進步。就像是逆水行舟、使盡全力向前撐一丈，然後被流水慢慢沖退幾尺。雖然應用在政德財力各個層面，卻沒有在任何層面得到足夠的重視。」
她神情一鬆，再度露出鄰居大媽般的笑容說：「所以小娘子的看法是重要！都很重要，但是要一步一步來。看要先搞哪一樣，就全精神搞好了再換下一樣。像電影裡說的那樣，步子邁得太大了就容易扯蛋。」
經過她這番帶點插科打諢的點評之後，眾人再度展開討論，氣氛和諧有序了不少。檢視錄像檔的男子直接點擊播放程式的按鈕，跳過這個檔案、開啟另一個…這是電腦依據「演算法」排出來的播放清單。他先前其實已經看過幾遍，也知道接下來的幾個檔案，全是蕭健化私下向幾個人物個別請益的監看錄像。
畫面上是蕭健化追上在山路上閒逛的瘦高老者，向他詢問先前討論會的感想。瘦高老者饒富興味的看了他一眼，然後邀他一起散步，邊走邊說：「中國果然人材輩出，當天的議論令老朽獲益良多，也總算了解孔子當年述而不作的真意。」
蕭健化客氣的說：「願聞其詳。」
瘦高老者說：「孔子學的是周公完善後的周朝禮制，到在春秋已經不太適用，實際上也行不通了。他最初應該也是有在朝為官，一邊維持傳統、一邊適度改革的想法。大概是在經歷現實挫折後，才轉而著作六經保存歷史文化，同時培養學生來承先啟後，將未來託付給他們。到了周遊列國的時候，我認為他一方面是謀求仕途、靠著自己和一眾學生的力量去改變時代；另一方面也是帶學生們親眼去看看世界、同時吸收有學習意願卻沒有機會的平民子弟，然後讓他們思考在既有的歷史文化基礎上，要如何去打造他們心目中的未來。」
他望向走在身旁的蕭健化說：「這就是你張羅這些會議的目的嗎？」
蕭健化笑而不答，又向他請教了許多關於「人性」的問題。
在下一段錄像檔中，蕭健化走向坐在大石頭上、被書堆圍繞的老者，同樣詢問他對於先前討論會的看法。老者因為讀書受到打擾而有點不滿、對他愛理不理；蕭健化看到書本的封面，忍不住問：「您老對恐龍有興趣？」
這一問讓老者來了興趣，隨口回了一句：「中國古藉裡描述過不少奇怪的東西，我在想是不是跟這些恐龍呀、化石什麼的有關係。」
蕭健化打趣著說：「還以為您又在領悟什麼大道理，原來是在進行考究。」
老者抬眼瞄了他一下，然後淡淡的說：「雖然是考究，卻也有不少大道理。」
蕭健化揚了揚眉說：「哦？」
老者用手背在書頁上輕輕一拍，說：「這書上說呀，在人類的祖先還是只能躲在樹上洞裡的小小走獸時，這些巨大的動物就爬滿了整各地球，後來全在短短時間內全死光了。」
蕭健化聳了聳肩說：「那又如何？」
老者問：「你知道牠們是怎麼死的嗎？」
蕭健化回答：「目前主流的說法是大隕石砸在地球上，不過也有別的…」
老者打斷他說：「如果同樣的事情再發生一次，你覺得人類能倖存嗎？」
蕭健化愣了一下，遲疑的說：「這……」
老者說：「所以你已經知道曾經有稱霸地球的物種一夕滅絕，但對於原因卻還不能完全確定，只知道在遠古的歷史中出現過好幾種這類足以滅世的危機。而你認為你所探討的那些問題，會比這些危機更加重要嗎？」
盯著無言以對的蕭健化，老者說：「只糾結於眼前的小樹，卻看不到整片森林……也許人類就是下一個『曾經』稱霸地球的物種。」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