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 話：有何高見
聽眾裡立刻就有人出言反駁：「打從秦朝以來，中國其實一直用陰陽家的說作為皇權的基礎，像什麼皇帝自稱天子，又像是什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然後用儒家的說法作為門面，要人人都當忠臣孝子；實際上靠的卻是秦還是七國之一時，利用法家術派和勢派的學說所建立的制度。你們這些法學家重視的法令反而只是枝微末節，實質上都是當權者說了算，純純的人治。」
那人正色說：「這就是問題所在，不論是古典法家的法派，或是現代的法治思想，重視的都是以『法』為最高準繩。就算是君主王儲、國家領導者，他們的權力也都在『法』的規範之下。晚清時期倡議的君主立憲，與君主制的區別就是帝王的權力受到『憲法』的限制，甚至是由它所授與。而背後的精神就是讓行政權受到立法權的制衡。」
剛才發言反駁他的人站起身來，卻是先前替瘦高老者護航的粗莽漢子，他不屑的揮揮手說：「你們這些什麼家、什麼派的，到最後都只是瞎扯皮。格老子的，換成誰當老大，都不想在自己頭上擺個勞什子的憲法來壓自己。你們也不是沒道理，可惜那些道理全是軟的。天下只有一條道理是硬的：誰的拳頭大，誰就是道理！幾千年繞來繞去，到最後還不是槍桿子出政權。」
在他附近的一名中年人，面容冷峻、正襟危坐而且腰桿挺得筆直，這時冷冷的說：「可以在馬上得天下，卻不能在馬上治天下，軍事是政治的延伸。再大的拳頭也需要體力的支持，而且拳頭越大，需要的體力也越多。如果不能巧妙運用，在每一次揮拳時都取得高於體力消耗的好處，那麼最終也只會落得力竭而亡的下場而已。反過來看，如果能小心的觀察環境，運用拳頭把可能的威脅都有計畫的一一用拳頭擺平，那就能長保富強。」
他斂目垂神，緩緩的接著說：「中國不是沒有強大過，但是在強大過後懈怠荒廢，往往就給有心人可趁之機；不論那有心人是出自境內還是境外。若能始終維持軍國，時時嚴防監控，永遠握著最大的拳頭、永遠保持在可以出拳的狀態，同時維持著自身的體力，又有誰敢爭鋒？看看今日的美國霸權，想想近代差點把中國打趴下的日本，再想想古時候那些輝煌的年代，便知道富國強兵的『軍國』才是唯一的正道。」
他將頭轉向那名中外混血的男子說：「商鞅變法，就是蒐羅整理各國施行過的法制、汱選後精簡出能夠達成富國強兵這個目標的九論，才把秦打造成精銳的軍國，最終掃平亂世、一統天下。秦始皇成此偉業後，施行的各項變革雖被醜化為暴政，卻是維持軍國所必須，可惜後繼無人。後來的朝代大多承襲秦的法制，頂多略作修改而已。」
混血男子微微一笑，然後回應：「閣下說得沒錯，而且帶出二個重點。第一點是當人凌駕於制度和法令之上時，人的品質就會直接影響組織的命運。遇到勤政英明的領導者就強，遇到昏庸愚惰的領導者就衰敗，甚至可能在轉瞬間滅亡。只有將所有人全都放在制度的框架之下依序運轉，才能確保長治久安。第二點是古典的中國法制早已過時，難以適應新的時代、新的科技、新的格局。您提到了變法，正指出法制與時俱進的必要性，西洋的民主制度中的立法權已經發展得十分成熟，議會能夠因應社會的需求和挑戰隨時制定新法，或是修改既有法令。」
面容冷峻的男子森然一笑，盯著他說：「你真的相信民主那一套？」
混血男子毫不猶豫的回答：「信！那是世上唯一的制度。」
這話一出，登時引起哄堂大笑，混血男子等訕笑的聲量稍微降低才接著說：「就算在底層人民賤如塵土的封建專制時代，那也是人民選擇盲從而不反抗才有可能存在。人與其他物種的區別，就是擁有智能，選擇不使用智能去解決問題、適應環境；同樣也是一種選擇。而他們最終也為這個選擇付出代價，就是任人踐踏，同時斷送自己和後代的未來。」
經過他這番搶白，全場頓時靜了下來，聽他繼續說：「所謂的民主，只不過是把選項具體化、選擇的流程制度化。我以為就算是專制極權，也該適度導入這套體系。既然人類最大的優勢是智能，那麼能夠讓人民的智能作最大發揮的制度。禁絕人民的思想和言論，只剩下逢迎當權者的聲音，完全收不到集思廣益、裨補闕漏的效果；那麼人口再多，也只不過增加吃飯的嘴罷了。」
他掃視了一下全場，然後說：「法治的另一項優點在於，它是能夠持續自我進化的制度。」
他抬頭望天，深吸了一口氣才接著說：「人類…並不完美，不論是什麼千古名君，或是什麼五百年才出現一次的聖人，至少他們都有一個缺點，就是無法永生。如此一來，即便他們如何努力的培養後繼者，也難免有所缺漏，因為像他們那般接近完美的人太罕見了。而當時代變異，他們留下的做法不再適用，那麼往後就算蕭規曹隨也得不到什麼好下場。更何況絕大多數的人距離完美都十分遙遠，只能在錯誤中不斷修正、尋求進步。如果不將制度以法令的型式流傳下去，那要如何傳承？如何繼續前人的腳步前進？」
他垂首望向群眾說：「只有將選擇的流程制度化，並將做出某種選擇的原因，以及後來的結果全都記錄下來。才能讓社會以一個整體的力量去不斷反思決策的流程，然後不斷進步。所謂愚者千慮，必有一得，以中國億萬之數，就算全是愚者，加總起來的所得仍然巨大，這才是讓中國不斷進步的礎石。」
面容冷峻的男子本來一直緊盯著他，這時垂下目光，似乎在思索什麼，再度張大雙眼時不改冷漠的說：「你所說雖然不無道理，但縱觀天下，就算是英、美、德、法、日等國家，似乎也沒有如你所說的那般理想。」
混血男子彷彿早料到有此一問，從容的回答：「因為他們的法制存在明顯的缺陷，實際上摻雜了太多人治的色彩。而這也正是中國如秦國變法那般反超的良機。」
面容冷峻的男子雙眼微瞇，問道：「什麼缺陷。」
混血男子回答：「廣義來看，民主是唯一的制度；那麼要落實社會進化，重要的任務也只有一項。法治也只有在促成這項任務時才有價值，否則跟人治也沒什麼區別。反過來看，如果真能達成這項任務，就算是專制極權亦無不可。這項任務就是『權責相符』。」
面容冷峻的男子雙眼又瞇了一下，似在心中反復咀嚼這句話。混血男子說：「做出決定的人便該承受後果，這樣才能促使人們反思自己的決定和決策流程。現今所謂的西方先進國家，他們的主政者所作出的決定，經過國家力量的放大，影響往往既深且遠，可是當他們犯錯的時候，有承擔起相應的責任嗎？」
「舉例來說，所謂的貨幣寬鬆，就是增加通貨…通用貨幣…也就是錢或信用的發放，這才是真真正正的『通貨膨脹』。直接造成錢相對於所有物資的價值下降，購買相同物資所要付出的錢就會增加，自然會導致物價的上漲，而這苦果往往由黎民百姓承擔，決策者和擁護者反而從中得利。而當貨幣政策開始扼殺社會的運轉，也就是經濟時，修正的方法不是去懲罰這些人、要求他們將功補過，而是把老百姓再剝一層皮。那麼這樣的制度終將走向崩潰。」
停頓了一下，混血男子接著說：「當責任大到不可能由單一個人承擔的時候，便該透過分權來分責。最常見的便是透過合議制度來分攤決策權，而在決策之後再分派執行和監察的權力。當出了差錯時便由執掌相應環節的人來負起責任。專制極權不可行的地方便在於將眾多事務全決於一人之身，先別提沒有任何一個人，或是少數個人能負擔得起如此巨大的相應責任，更常見的情況是不管國家出了什麼差錯，決策的個人或少數人根本不用負任何責任。這不但使決策容易陷於鬆散輕率，而且缺乏自省和進步的動力。」
他淺棕色中透著藍意的眼瞳散發光芒，熱切的說：「將所有人…從當政者到一般人民的權和責全都計算、設定的一清二楚，然後白紙黑字的寫進法令裡、建立一套明確的制度，然後不斷的進行監察、檢討、反思、修正，才能在維持國家安定、傳承既有成就的同時，確保社會不斷進步。」
他的信念和熱情似乎感染了群眾，許多人點頭稱是，甚至有人鼓掌叫好。面容冷峻的男子閉上眼睛、不發一語，瘦高老者面露微笑、眼神中頗嘉許之意，連那名埋首書堆的老者都難得的抬起頭來，意味深遠的看了他一眼。只有一群穿著黑色衣物的人不為所動，反而一起望向坐在他們中央的人。
那人的長相平凡中帶著飽經風霜的痕跡，神情頗為木訥，過了好一會兒才說：「太深奧的道理我不懂，也說不出來。我只知道中國目前每個領域的知識和技術，不論在最頂尖的領域，還是一般人的水準，都比不上那些先進國家。如果說人最大的優勢是智能，那科技就是智能的體現；要知道一項重要科技的出現，就能帶動國家社會大幅進步。中國傲視天下的年代，科技都高出其他國家，像是四大發明，每一項都對中國的強大和後世的發展影響深遠。而近代中國的沒落，就是在地理大發現、工業革命的時代閉關自守，結果敗於對手的船堅炮利。因此中國應該拋開那些不著邊際的東西，一方面蒐集整理當今最新進的知識技後、實打實的重新打好基礎，然後一步一步的追。」
這番話也有不少人表示贊同，也有其他與會者陸續發表意見，檢視錄像檔的男子先前都已經看過，於是拉動播放程式的進度條，直到面容冷峻的男子、混血男子和身穿黑衣的男子爭論的畫面。三人激辯的重點，正是國家應該以軍事為重、政治為重，還是以科技為重。雖然有人出來打圓場，說中國地大物博、人才濟濟，沒理由不能三者並進。但這三人顯然都對自己的思想具有相當堅強的信念，雖然可以接受甚至吸納別派的說法，但還是以自我的主張為核心。
就在爭議的氣氛白熱化的時候，一個清亮的女子聲音響起：「諸位的討論，實則突顯了一個事實，在人的世界裡，權力雖然有諸多面向，但本質只有一個；那就是資源的『分配權』。在物產豐富、人材輩出的年代，當然可以不用專攻某個方向，諸位爭的是當事實並非如此的時候，應該以何者為先；或是在三條路線有所衝突的時候，誰該讓路，不是嗎？」
這話一語道破，讓全場靜默了下來，齊聲說：「妳又有何高見。」
達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