達人專欄
許久沒有給大家說故事了，我是言叔。
筆耕已輟，筆尖業已生鏽斑駁，再如何推敲、琢磨，拼湊出的篇章拙劣地令人不忍直視，實不敢腆顏再以作家或文字創作者自居。
而今社會步調快速，人的專注力變得極為短暫，短文或短影片蔚為風潮，那些被裁切過的語言，霎時便能捕捉迷失在文海中的一縷縷目光，同仇敵愾也好，莞爾也罷，其中蘊藏的流量密碼，讓與網路世代脫鉤的言叔怦然心動。
用更少的文字，讓更多人看見，創造更優渥的附加價值。
理想很豐滿，現實很骨感，經歷了一圈社群網站巡禮，我雖學會了錄製與剪接影片，對於如何編輯限時動態等高階技巧也逐漸熟稔，可嘆的是，那些因短片而追隨我的人，鮮少嚥得下艱澀的文字，無力解讀流量密碼、最終迷失在文海中的人，是我，而投入的時間成本卻難以估量。
簡單地說，我把生命浪費在沒有意義的事情上。
我偶爾會想，倘若時光倒流，把揮霍於社群網站的時光埋首寫作，或充實自己的專業知識，結局是否大不相同？即使做不到著書立說的程度，終究為自己的生命留下了點什麼，何況「腹有詩書氣自華」，有了精神糧食滋養，美好的談吐與氣質自然相伴而生。
所謂精神糧食，我認為是專業書籍或進修課程，母親則以為是古聖先賢的經典。
母親是中文系畢業生，同時也是一位老師，先前提過，她極度反對我寫小說，還因此差點鬧出家庭革命，她認為當年那個乳臭未乾的小子，不具備與華美詞藻相稱的內涵，更預言我的聯考作文必定慘遭滑鐵盧。
我當時不服氣地回嘴：「妳比較會寫，倒是拿作品出來給我看看呀？」
知道她不喜歡小說，我特地補充說明：「不然散文也可以。」
「沒這東西啦，老娘才沒閒工夫搞創作。」
答案著實出乎我意料，鬼才相信她當了三十幾年國文老師，連篇給學生模仿的範文都沒寫過！
「你該不會以為每個讀中文系的人，都多愁善感、過度浪漫吧？」她好氣又好笑。
「妳當真一點創作慾也沒？」
我明白，身為職業婦女，母親總是在家庭與學校間蠟燭兩頭燒，對子女的關愛與陪伴從未缺席；在學生眼裡，更是充滿熱忱的好老師，我瀏覽過她任教學校的網路論壇，發現學生對她清一色都是五星好評，說她的板書無一不是重點，文言文剖析總能命中大考趨勢。
如此一位對中國古典文學領略透徹的女性，豈能說她不喜愛文章？
「『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因為比起寫作，我有更喜歡的事情。」
「就是當老師？」
「是傳遞孔孟老莊等聖賢的哲理。」母親微笑。
「所以寫作的順序就被往後挪了喔。」
「準確地說，是從沒考慮過。」見孺子不可教，她輕彈一下我的額頭，「你再怎麼寫，文章的核心思想――譬如善惡終有報啦、種瓜得瓜種豆得豆啦――都脫離不了聖賢哲理。這些真理之所以顛撲不破、歷久不衰，是因為它具有普世價值，鼓勵人反省自己、修身養性，進一步外推而使世界變好。既然你我都跳脫不了這框架，又何必創新？直接發揚他們的理論更實際。」
「是沒錯啦⋯⋯」我嘟噥著，被母親一番話搶白地無言以對。
「別再給老娘搞什麼創作啦，臭小子，真的想寫，我倒希望你寫散文！至少不是天馬行空的幻想，比較貼近現實。」
這道命令不容置喙，但我內心頗不以為然，認為她對小說抱有偏見，把那些風花雪月打成不入流之作，當時正值網路文學崛起，只要有心，人人都能實現作家夢，照她的理論，我們寫的東西皆非獨創，在幾百年前就被發明了，那我們付出的心血又算什麼？
那一刻，我感覺文字的力量是如此渺小。
直到後來，我才從另一位母親身上，拾回寫作的初衷。
她是我大學朋友的母親，也是同校系的「大學姊」，當我因課業受挫而封閉自己，她是極少數踏進我心扉的長輩。她與女兒就像摯友般親密，關心、信任著彼此，又不過度干涉對方的生活，我與母親因寫作的爭執陷入膠著，格外羨慕他們的關係，認為朋友擁有這麼好的母親，是一生修來的福氣。
造化弄人，原以為朋友與母親共度的幸福時光能長久，殊不知今年年初便接到了她母親罹癌逝世的噩耗。
當下震驚到久久無法言語，因為我在約莫半年前，才與這位阿姨吃過飯，飯局裡的她行動自如，興許是見到我們幾個孩子（其實都是成年人了），心裡高興，甚至比往常還要健談些，談起自己洗腎的辛苦，尚能幽默地自我解嘲；提到女兒唸研究所實習遭到冷遇的經歷，神色間難掩心疼，飯後更自告奮勇載孩子們去玩密室逃脫。
那時阿姨身體早已不再硬朗，除了每周三次的透析，前方還有化療的漫漫長路，但朋友說得雲淡風輕，我便天真地以為，以阿姨樂觀開朗的天性，加上長期擔任志工積下的陰德，病況或許有轉機⋯⋯
「我媽已經住進安寧病房，可能清醒的時間不多了。」
在無常面前，人類其實很脆弱、無能為力，誰也沒料到那一次見面，竟成為永別。久未執筆的我，內心忽然有了寫點什麼的衝動，想用最擅長、最熟悉的寫作，替這個對我很是照顧的長輩略盡棉薄之力。
――這是我當下，唯一能做到，也必須做到的事。
我細數求學路途中，阿姨影響我最深的幾件事：集學識與智慧於一身的她，不僅對我的課業、考試幫助很多，更是我的心靈導師兼麻將師父，社會普遍認為年輕人吃不了苦時，唯有做過同行的她，能理解我們的辛勞；每每與人談起從零開始被她教會打麻將的過程，總能感受一道道欣羨的目光！
昏黃的燈光下，我揮筆疾書，沒有太多繁複的形容詞，字句背後只有一個純淨的念想：向蒼天祈禱奇蹟出現，讓病榻上的阿姨多些清醒的時刻陪伴愛女。我罕見地不為人氣或成就感而書寫，我的讀者只有兩個人，而我只冀望，這些質樸的文字，能替即將面臨生離死別的她們，減輕一分恐懼與悲痛。
「言哥謝謝你！真的真的謝謝你！我把你寫的話唸給媽媽聽了，她很開心，也非常感動！」
我愣住了，隔著螢幕仍能感受她那股洶湧澎湃的感激，其實該說感謝的人是我，感謝緣分讓彼此相遇，感謝她們豐富了我的生命，感謝她們讓我確信，那段忘情書寫的肺腑之言，足以在臨終之人與她的親人胸口，匯聚成一道安定人心的暖流。
而我多年來尋覓的寫作奧義，正是如此。
前些日子母親問我：「你還有在寫文章嗎？寫作對你的意義是什麼？」
若寫作是港灣，我便是條桀敖不馴的船，偶爾在花花世界的誘惑中迷航，可我終究要停泊，如同母親選擇「述而不作」來啟發她的學生，小說也好、散文也罷，即使變不出新花樣，我仍會繼續用看似渺小的文字，在汪洋中開闢一條屬於自己的航道。
「現在沒有了，但將來肯定會再寫的，這點妳放心！」我揚起嘴角。
因為寫作對我而言不再是夢想，而是呼吸般自然的事。
